月上梢头,树影斑驳。
弯弯的河道上流水缓缓的流淌,河面上漂浮的点点碎冰表示这里不久前还是冰封着的。寒冬腊月,河水冰冷,但却有一艘艘亮着灯火的船只在其间行走,肆意畅快,无从阻挡。
最前面领头的一艘船内,白沐站在船头,听着周遭河水流淌,远眺着并不分明的两岸。
她穿得同她以往比,简直可以算单薄了,仅仅裹着一层金丝荷叶边的薄披风,连手炉都没拿一个。
不过她却不觉得冷,白沐想着,说不定是之前大放血,所以身体里面两股力量失衡以致于体质变得好了许多,没那么容易怕寒犯病了。
“沐儿,再加件披风吧。”
翎儿的声音从船舱里面传来,白沐回头,就看见翎儿给她又拿了一件披风和一个暖手的手炉。
眼见着翎儿就要强行往自己身上披了,白沐连忙推拒:“别了别了,我热得厉害。”
翎儿无可奈何的嘟哝几句,也就不再逼她了,将东西放在一旁的围栏上,陪着白沐在船舱站着。
白沐一会儿抬头看看头顶的月亮,一会儿探头朝船身下看看。
夜里视线不清楚,但还是能看得清船身下的东西,那是隐藏在河里的巨大的阴影,鱼的形状,像是个怪物,很是骇人。
可白沐和翎儿却仿佛没觉得这是个怪物似的,隔了个把时辰还命随船的兵士齐齐往河里扔早就备好的大块牛肉。
“小丑——还要不要啊——”白沐冲水里阴影大喊。
牛肉沉下去,落在阴影上方,就见那阴影中露出一排闪亮的光,像是什么锋利崭新的刀具,二十多斤的牛肉在那排如同无数把刀的牙齿面前,竟显得格外渺小,这是真塞牙缝也不够了。
那阴影吃了这些牛肉之后,张大了嘴,发出一声长啸,说来奇怪,这样巨大的吼声却不是噪音,反而好像有着不为人知的古老腔调,好似上古老人在祭祀的吟唱。
白沐明明不懂这语言,可却听懂了意思,冲兵士大手一挥:“再去弄些来,别饿着我的鱼。”
兵士们已经见怪不怪了,齐刷刷喊了声“是,大人”,就马不停蹄的去后面几艘船搬肉了。
白沐站在头船,回头一望,都看不见尾船在哪里。
头一次带这么多的兵,虽说还有将军和教头,但她心里还是有点慌,还是尽早安全到荆门,早点让上官狄和天杀的慕昀接受这些兵吧。
如果这两个人尚且活着的话。
白沐偏头看向翎儿:“慕昀还没消息吗?”
翎儿眼神暗淡,扫了自己的手腕一眼,视线最后落在看不清楚的远方,她低声道:“没有,一点消息也没有,他已经……已经十天未有消息了。”
白沐很能理解翎儿的心情,想着若是孟谌楚遇上这般情况,她一定也会同翎儿一样着急,但也不知如何安慰,遂也只是将手握着翎儿冰凉的手,示意自己永远会在她身旁。
看着翎儿担忧皱眉的侧脸,白沐不禁想起早些时候自己被拦在了老徐那个小院子里。
还好她天质聪颖智谋过人,老徐那老家伙还玩不过她,几句话就试出深浅,还给了她机会能够逃走。
老徐口口声声说什么师父不让她去荆门,开玩笑,翎儿的心上人可就要死在荆门了,而且,若没她的小丑,他们可就要一步一步从河道走过去了,慢不说,还有可能中埋伏,多危险哪!
所以由此可见,她白沐真是个不可或缺的角色。
她总有预感,很有可能这回是西酆和北临联手对付东澧。
西酆国,算得上古国,上位者从未变过,且彻彻底底贯彻的是血统至上理论,因为这个,他们王室灵力格外强大,于是乎,控制妖兽的能力也举世闻名。
若大雪真是妖兽所为,说不定真是西酆和北临联合了。
若此次平南侯一事是有人故意而为,若上官狄和慕昀统统战死,若南戚国追究不停,那两国联盟必然瓦解,且不说子卿地位不保日后日子难过,只要西酆和北临乘胜追击再次联手,那朝局本就动荡的东澧就岌岌可危了。
这么一想来,事态还真是严重。
老徐欲言又止的八成也是这个。
还有那个事先在衢州看见的北临打扮的西酆人,他的背后不知道是什么人,是西酆王室,还是别的,很难说。
这一切都有待考证,但白沐坚信这其中必定会有某种微妙的联系,只是现在真相被掩盖在了黑暗之下罢了。
现如今,最要紧的东西,是时间。
一定要尽快,尽快,再尽快。
不论有什么阴谋诡计,不论背后有怎样的目的,只要能将这些粮草及时送往前方的军营,让上官狄和慕昀能活着打胜仗,那北临就能消停好一阵,其中暗暗做着作用的西酆人,也就没了用武之地。
白沐扬声道:“来人——去询问各船将士晕船情况。”
“是,大人!”
好不容易喂完了牛肉的兵士们那是半点不敢耽误,又一溜小跑的去向别的船只传达白沐的指令了。
说实话,兵士们刚开始是很不服这么个女钦差的,听说还是国师大人的徒弟。啧,典型关系户呗!他们边感叹着国师也是昏了头了边同他们教头抱怨,没人想听一个女人指挥,除非他不是男人。
直到这女人来校练场视察已经准备好的人马和粮草。
他们本来想着,这女人为了耍威风立威信,起码会穿身军装,哪怕劲装也好。他们私下里还打了赌,赌这女人模样如何,身材怎样。
结果什么都没看到。
模样倒是好看得紧,就是穿着如同普通女人一样,裙衫斗篷发髻珠钗,高台风大,这女人还甚是体弱的拿了个手炉。
连这位女钦差身边的丫鬟都比她有样子,握着把剑的样子还颇像模像样。
他们都扫兴极了,一时间怨声都压不住了,不住的抱怨这领兵的是个女子简直胡闹,难听的话一阵盖过一阵,想让这女人知难而退,一女子好好的掺和什么军事嘛?
结果整个场地瞬间狂风大作,所有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不由自主的闭了嘴,校练场一瞬间就安静下来了。
将军和教头不知怎么回事,在这女人边上竟然还在默默擦汗。
那女人淡淡的扫了他们一眼,轻飘飘的开口,声音却传到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耳朵里。
“我知道,你们气不平。我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凭什么管你们这么多个年纪阅历远远在我之上的男子?”
“你们估计也都知道了,我是国师大人的徒弟,你们也会说,我就是个关系户,我这么个小丫头片子鼠目寸光的怎么就这么大胆子敢管军机大事。”
“所以呢,在这里,我主要声明两点。”
“第一,说实话,我真是懒得管你们,所以,我只管你们的将军和教头。一旦你们有任何违反军纪的事情被我知晓,记住,是任何,我都会唯你们将军和教头是问。一旦你们有谁敢违抗我的命令,我先将这人按我的规矩处置,再唯你们将军和教头是问。”
“忘了说,我这人的规矩,从来眼不见为净。”
“第二,这一点最重要,都给我听清楚了。”
“没错,我是关系户,但是,老娘还是这里最大的官!”
这话一出,不知是何原因,清清楚楚的震得人耳膜疼,那女人紧接着又一声轻笑,落进所有人耳朵里,威压过后的笑,搞得人头皮发麻,胆子小一点的早都开始抖腿了。
“谁,还有异议?”
众人皆默。
“很好。”女人粉嫩的小手鼓了两下掌,但面色转而变得严肃继续道:
“没事不要在这里给我找不痛快。荆门的战事尚不明朗,堂堂正正的好男儿理应想办法能早点通过冰封的河道将粮草送到前线,而不是在这里婆婆妈妈的计较着领队的是个什么来历年纪。请你们把你们的力气和脑子用在抗阵杀敌上,别做这种不明白情况瞎操心的蠢事让我看不起你们。”
众人皆肃然而默。
场上安静了很久,忽然那女人又很不痛快道:“出声啊都哑巴吗?!”
将士齐呼:“誓死捍卫领土边疆!誓死捍卫领土边疆!誓死捍卫领土边疆!”
如果这都不足以改观的话,后面还有。
本来说河道已经冰封,所以只能步行,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当他们走到河道边将军要求他们赶紧将脚底绑上布条的时候,他们都套出早就备好的布条准备照做。
结果还没动手呢,那位女钦差又发话了,说不绑布条,用船。
别说他们,连将军都懵了,连连上前劝阻那位女钦差,详细说着绑布条的道理,连州府李大人也跟着帮腔。
本想来这女钦差就嘴上点本事了,结果却并不是。
女钦差皱着眉头让将军和教头闭嘴,她身边那丫鬟拔剑上前,眉头一挑说这是第一次所以不罚他们。
教头和将军都纷纷懵了,没想到这钦差竟然是说真的,竟然他们连这样的劝诫都算是触犯了这位大人。
一时间将军和教头都有些愤慨,这不欺负人么?于是也憋着火架刀上前,颇有要上前和这丫鬟干上的架势。
结果下一秒,他们,不,是所有人都惊呆了。
那位钦差不知从哪里变的戏法,一伸手大喝一声“大”,就见一只巨大无比的红色的鱼凭空出现,跳跃着空中,红色的细密的鱼鳞泛着彩色的光,而它头上银色的独角在水花中也落出一道彩虹,在空中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鱼重重的落下,将湖面砸开一个巨大的洞。
随着那只鱼的游动,整个河道的冰都开始碎,就好像碰上了春天都融化了一样。
眼见着鱼慢慢潜入水底,没人出半点声音。
还是那位女钦差,淡淡的扫了一眼拔刀惊呆了的将军,冷冷道:“第二次。”
这一回,再没人敢不服女钦差了。
一日一夜后。
船队没日没夜的前行,因为小丑还能带动水流的缘故,所以速度很快,不过才一天就已经到了巫峡附近了。
巫峡这处是个峡谷,一线天的地形,如果有埋伏的话,这里是很好的地形。
再加上下了点连绵的细雨,所以河面上起了一点水雾,前景有些看不得分明。
白沐在想是命人全副武装就这么过去比较安全,还是让小丑速度快些迅速通过这条河道来得稳妥。
可是牛肉已经不多了,小丑这样非常耗费体力,当初本来就带了许多,可却没想到带再多也经不起小丑吃的,若是加快速度的话,估计过了巫峡走不了半天就没肉给小丑吃的了。
哪怕是这样白沐还感觉小丑没有吃饱,怪可怜的。
白沐想了想,这事儿她不甚在行,还是召将军前来商量最为稳妥。
这么想了就立刻这么做了,时间紧迫是一点都耽搁不得了。
将军姓何,是个直肠子的爽快人,之前看到白沐露的那么两手,多少有点佩服,更多的是忌惮,听闻白沐叫他去,想起白沐凉凉的对他说的那句“第二次”,不由得觉得自己此去命途坎坷,出于兄弟情义,教头陪着他一起来的白沐船只。
结果教头在船舱口就被士兵拦住了,带了十几年的兵俨然一下就成了白沐的人,怎么说都铁面无私的不肯让教头进去。
于是,将军狠狠瞪了两眼士兵之后,几乎视死如归的进了白沐船舱。
结果一进去就被钦差大人身边丫鬟发了一杯茶。
何将军脱口而出:“断头茶?”
坐着正喝茶的白沐一听这句“噗”的一下喷了茶,笑道:“将军,若你真想赴死,正好我的鱼快没吃的了,不如你就跳下去解燃眉之急吧。”
何将军见这阵仗,心里骂自己之前真是多想,除了跟着白沐尴尬的“嘿嘿”笑,也不问白沐找他来干什么的。
不过白沐不介意,直接说了。
“将军,我就不绕弯子了,我想问将军,不知前面巫峡一线天,好过否?”
何将军甚是纳闷,这女钦差不是很厉害吗?怎么还会问他问题?他没有嘲讽的意思,真是非常纯粹的纳闷一个能随时变出一条和河道一般宽的大鱼来的人,过巫峡一线天怕是也没什么难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