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化成人之后,红狐穿着一件破烂红衣,身前四处都是经年累月造就的伤疤,然而一身的污浊都阻挡不了她眼睛的澄澈,幽黑发亮,藏着整片星海。
白沐一步一步往前,如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隐隐感觉自己和眼前这狐狸精有关系,否则为何她在任何方面都资质平平,甚至于可以说是愚笨,唯独狐族世代相传的蛊惑人心之术却天赋异禀?
白沐试探性开口:“你……你是谁?”
红狐一步一步上前,看着眼前的白沐,上下打量不放过一丝蛛丝马迹,最后,轻轻呼出一口气。
像是终于放下了多年的夙愿一样。
姜秋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他彻底惊住了,他从不知道红狐竟然和白沐还有这么几分渊源,先前红狐也化过人形,只不过早都毁了容貌,看不出本来面目,现如今怎么就忽然就……
哦!姜秋忽然想起,自己曾赠予红狐一滴三珠树树汁。
许是因为这滴树汁,她才能恢复自己容貌的。
只是给了她树汁之后他就以灵体状态逃出无尽森林了,再也没回来,直到现在。
白沐再次开口问,这回她胆子更大了些:“你是谁?”
红狐温柔地看着她,像看着自己最爱的孩子,可却依旧不说话。
白沐更加奇怪,但她明白,这是只有她和红狐两人之间才能解决的问题。
于是她不顾孟谌楚和小丑阻拦走上前,走到距离红狐一步之遥的地方。
“我们不会伤害你,现在你可以说话了。”白沐尽力循循善诱。
然而红狐依旧不发一言。
见白沐脸上疑惑不解的表情更加浓烈,红狐终于是指了指自己的嗓子。
在场所有人恍然大悟,姜秋更是先于白沐问出口:“你失声了?!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
相较于白沐等人的吃惊,红狐却也只是淡然的一笑,并不很在意的样子。
作为最爱惜容貌的狐族,这只红狐太过超然了,超然得像早就不在意这些的样子。
白沐对红狐伸出手,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握住我的手让我看看你想告诉我的事情。”
红狐听到这个,作为狐族立刻明白了白沐要施展的术法,顿时粲然一笑。
虽然是相同的脸,但其中的沧桑岁月,是绝对完全不同,也一定不会弄混的。
红狐向白沐伸出手,然后,白沐就亲眼看见了三百年前桐雨故事的完整版。
除了凤凰和小丑说的部分,其实还有一部分,而这部分,则直接造就了现世的白沐。
叶姓道士并不是在下山的时候认识桐雨的。
他们其实从小就认识,作为一个村庄的人,两家甚至都只是在隔壁,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叶姓道士全名叫叶笛,和桐雨两个总喜欢去冒险。
有一次在山林间玩耍的时候,发现了一只被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幼小九尾红狐。
当然,这只九尾红狐,就是此刻的红狐。
在救下和放任之间,他们选择了救下。
那时红狐知道自己碰上了好人,甚至还颇为上道地把自己的九尾隐成一尾,乖乖在俩孩子家养伤。
那时她刚遭受九尾狐千年一次的天劫,又碰上道士,差点死得透透的,好在俩孩子救下了她,使她能安静养伤。
她是被养在了桐雨家里。
然而她也尤其喜欢桐雨,也尤其心疼桐雨养母,隔三差五就从山林叼些野味回来贴补家用,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生活了好些日子。
然而没多久后,她发现了叶笛的秘密。
准确来说,是桐雨的秘密。
小孩子,难免磕磕碰碰。但一旦桐雨受伤冒了血珠,叶笛就会拿个小瓶子一滴一滴的收集起来说是有大用。
具体用途没人知道。
后来跟踪了叶笛一次她就知道了。
村庄附近有个森林,叫无尽的,寻常都没有人敢进去。
然而那次,叶笛进去了。
没多久,又完好无损的出来。
简直是奇迹。
红狐一直奇怪原因,直到有一次,不小心碰到了桐雨的血。
碰到血的地方瞬间起了黑烟,剧烈的灼烧感像是要烧到她的骨头里,疼痛感顺着她的血管一路蔓延直逼大脑,然后她昏了过去。
从那以后,她就知道,桐雨不是寻常孩子,为了保护桐雨,她毅然决然选择待在桐雨身边。
当时她想,凡人寿数,不过几十载,权当报了救命之恩。
后来,叶家搬走了,叶笛也走了,临走,他把血液都给桐雨,并告诉桐雨他这么多年隐藏在心里的秘密。
原来他这么多年一直去无尽森林见的,是一个叫姜秋的妖怪,他不舍得和桐雨分享这个朋友,于是就一个人独占了这么多年,现在他要走了,不打算再隐藏这个秘密。
桐雨心地好,一点没追究,什么也没说依旧是默默送了叶笛出了山村。
此后数年,两人再未见面。
直到后来,村庄出了事,来了个大妖怪,吃牲畜吃人,日日夜夜没个尽头。
恰逢红狐被她姐姐抓回青丘,一时没赶上,等她逃出来匆匆赶到,村子早都空了,唯有妖怪尸体横陈瘴气遍野,桐雨早就没了去向。
好在桐雨给她留了信,在她家旧屋前的破烂墙壁,用石头子儿写了几个字。
“笛归,吾安。”
虽说从这几个字能看出发生了什么事,可是这当然不能够让桐雨完全放心。
于是她就去找桐雨。
结果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感觉自己快要找到桐雨的时候,总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使自己无法接近目标。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三年之后,她一路追到秦云山下,终于看见了自己朝思夜想担心的人儿。
她失魂落魄地站在瓢泼大雨下,空旷的街道只有她一人,但天地之大,无人为她撑伞,无人问她粥温。
细细去问,桐雨也只说是怕耽误了叶笛的前程,但她夜半窥探桐雨梦境,非议、苦难和流言,桐雨不知道受了多少。
寡言少语,却善良得厉害,事事都以别人的利益为先,丝毫不心疼自己吃亏。
这样一个极尽温柔且遗世独立坚强的女子,却无人能懂,无人珍惜。
所谓正道,所谓正途,不过都是这群破道士满心满意为自己的功利场罢了。
打定了这样的想法,红狐当即决定让桐雨忘记叶笛,然后带桐雨回青丘一起生活。
结果,那是桐雨第一次冲她发脾气说狠话。
红狐不懂,明明她全都是为桐雨好,为什么桐雨却半点不领情,甚至还要骂她是多管闲事。
明明身受其苦,却仍旧不肯脱离出来,悲伤幽怨痛苦,可却半点都不舍得忘记。
问世间情为何物?
谁知这时,叶笛要被山门行刑的消息传出来了。
说是为了个女人背叛师门忤逆尊长大逆不道,要受九九八十一颗销魂钉。
红狐和桐雨之间自然心知肚明这个女人是谁。
叶笛这做法,红狐有些许敬佩,又为了桐雨,她决定和桐雨一起上山救人。
谁知这才是噩梦的开始。
桐雨上山没及时,等她赶到时,叶笛已经生生受了许多销魂钉了,奄奄一息,几乎要死。
桐雨割破手腕,一滴一滴喂着叶笛自己的血液,希望能让自己的血使叶笛痊愈。
这时的她悲伤欲绝,几乎要失去理智。
但红狐发誓,若不是他们掌门朝桐雨天灵盖那劈头一掌,桐雨是绝不会发狂,绝不会觉醒她身体里的力量的。
昏天黑地,飞沙走石。
桐雨生受一掌,再没有理智,彻底疯魔,一睁眼就毁了半个召灵场。
她此生未见过这般毁天灭地的力量,这已绝非是人类修炼可以到达的境界了。
作为兽,她通过对此时桐雨有一种莫名且强烈臣服感,敏感地察觉到桐雨可能和神明有些关系。
她眼睁睁看着桐雨杀了一人又一人,却无力阻止,桐雨爆发出来的灵力都充盈着强烈的黑气,这是已经入魔了。
奈何她本身被那群道士擒住,并以她的性命威胁已经发狂没了神智的桐雨。
桐雨哪里认得?只知道一昧杀,杀,杀。
最后,杀到了红狐和那群道士面前。
看着桐雨猩红的双眼,红狐只觉满心悲戚,绝望和痛苦,会将人逼到怎样的地步?
此时此刻,或许只有叶笛能唤醒桐雨的理智了。
然而,叶笛没有。
是他,亲手将销魂钉钉入了桐雨的琵琶骨,近在咫尺的红狐都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桐雨定在原地,睁着难以置信的双眸,却无力再回头看那个自己用全力保护的男人一眼。
最后颓然倒下,没再起来。
红狐自然无法幸免,依旧是叶笛亲手钉入销魂钉,打回原形,关进了水牢里。
她后来能从水牢里逃出来,全是因为真正的上古大妖怪来了。
穷奇和梼杌,这等妖怪,哪里是区区一个秦云山够闹腾的,瞬间搞得天翻地覆,找出了被叶笛藏起来的桐雨。
红狐也得以趁机逃出来。
这时候,她才知道,原来桐雨竟然是上古神明入轮回的化身。
但不论如何,这都只是她的桐雨而已。
红狐趁穷奇梼杌和后来赶到的白泽朱雀等打得天昏地暗不分昼夜的时候,和趁乱想带走桐雨的叶笛遇上了。
红狐:“姓叶的,你究竟想如何?”
叶笛:“我什么都不想,我只要桐雨。”
红狐:“可是都是你一手折磨她,你怎么配说这样的话?!”
叶笛没说话。
红狐发现,叶笛头发白了许多,像是一夜之间就白出来的。
然而她并不在乎,她没什么爱好,就是爱记仇,更何况叶笛已经彻底触犯了她的底线,她与叶笛已经再无恩义了。
谁成想最后,谁也没带走桐雨。
孤零零在献祭台上的桐雨,在被白泽取出销魂钉后终于悠悠然醒转过来。
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杀了人。”
桐雨是自刎死的,用那颗从她身体里拔出来的销魂钉,这回,她亲手捅进了自己的心脏。
桐雨身体消散,成散落的光点,一点一点在风中散开,围绕着整个献祭台转悠,然后被风吹着向远方飘散。
叶笛一副疯魔的样子,满脸泪痕地痴痴傻傻跟着那光点越跑越远。
而后,红狐就没知觉晕了过去。
晕倒之前,她仿佛听见了山地崩裂的声音在自己耳边炸开,然后就再也没了意识。
再醒过来,是三百年后,在青丘,身边坐着自己姐姐。
红狐姐姐,就是青丘之主,琼姬。
红狐也有名字,瑶姬。
琼姬说,是白泽念及天地就剩这么几只九尾狐,特意将被战斗波及的她送回来的。
琼姬还说,叶笛当上了秦云派掌门,让她不要去找麻烦让青丘难做。
唯独桐雨,只字未提。
瑶姬知道,就算桐雨死了,作为神明也会再入轮回,她只想确定现在的桐雨过得是否安好,或还是过前世那样苦的日子。
于是她去找白泽。
结果得知了神明转世的秘密。
神明转世,并不是投胎,而是直接由消散灵体重新化作婴儿,再次为人。
白泽说他找了神明化作的婴儿三百年,一直未果,不知道是去了哪里。
瑶姬想起桐雨化作的光点被风吹走,立刻就知道婴儿在哪里了。
偷了一丝白泽的祥瑞之气掩护,瑶姬成功进入重建的秦云派,花了一个月时间找到了叶笛密室,甚至不惜自断一尾,终于将被叶笛封印一直是婴儿模样未曾睁眼的神明化身偷了出来。
虽然有白泽气息加护,可因为有伤,跑不了太远,只能将孩子放在一间寺庙前,然后尽快往相反方向跑。
终于还是在靠近无尽森林的地方,被叶笛抓住了。
叶笛气急败坏,直接将她关进了无尽森林。
直到现在。
看完瑶姬的记忆,白沐不自觉的脱口而出,一如三百年前桐雨的模样。
“瑶瑶……”
瑶姬双目含泪地看着白沐,嘴上却是笑着的。
“我真是荣幸,神明睁眼看见的第一个人,竟然是我区区一条卑贱狐狸。”
“看到你好,我心愿终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