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罗与张2022-10-28 12:532,896

  第三轮强降雪自入夜时分达到峰值。

  行人早归,路灯得以提前收工,在《新闻联播》结束曲的伴奏中,由街口朝另一端的街口渐次熄灭。

  男人走累了,倚着巷道中段的灯柱休息,想起一位会萨克斯的老友曾介绍过这段纯音乐的名字叫《together again》——再次相聚,不由和声轻哼起来。他点燃一支烟,打算为即将消逝的光亮做一个缓冲,但很快发现那不过是徒劳。

  黑暗迎面聚拢,随即无声漫延。

  也好,现在不会有人从此经过了。

  天气预报说,大雪橙色预警将在次日清晨取消,接着是持续一周的回暖。按照以往惯例,政府会组织专门的队伍在天气转晴的节点对主要车行道和人行道进行除雪,这条贯通南北城区的最短捷径依然会和许多年前一样,因便利通行被列为首批清障路段。

  不出意外的话,尸体明早就能被人发现。

  寒风加持,烟头烧得飞快。男人把烟蒂弹向脚边,余温将积雪化开一个洞,黄色过滤嘴缓缓陷进去,像是某种吞噬。

  男人从外套口袋取出一样包裹严实的物件,塞入内裤,用裆部夹紧。他查过资料,人类在极度失温状态下可能出现“反常脱衣现象”,这么做能避免重要的东西放在外口袋里,被爱占便宜又无所忌讳的人捡走。

  一切准备妥当,男人躺向马路中央。过程比想象的更难捱,像吸附于一条潮湿粘腻的舌头之上,等待如同刚才那枚烟蒂一般的命运降临。当呼吸和心跳逐渐虚弱,男人的听觉却变得异常灵敏,能清晰分辨来时脚印被新雪覆盖、直至雪面恢复平整的声音,仿佛这个世界从未有过他的痕迹。

  意识残存之际,男人艰难抻开一丝僵硬蜷缩的躯体,好让自己看上去别像一个句号。

  1

  面香混入胡椒,穿透力加倍,直往祝元的鼻腔深处钻。尽管瞌睡还未散尽,眼前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但他知道来人是谁。

  “师父。”祝元换了个伏案姿势,碰到手边鼠标,划亮了电脑屏幕。强光泻在头顶,祝元打了个激灵,猛然转身,“师父!你咋来了?”

  “怎么?这么快就人走茶凉、不受待见啦?”胡卫国放下面碗,长叹一口气,着手收拾凌乱的办公室,“之前定的内务标准也没人执行了。”

  祝元连忙起身,跟着一起整理:“哪能啊,怠慢谁也不敢怠慢师父您啊。”

  胡卫国无心贫嘴,掸顺一块抹布,手脚麻利地捡完桌面,又转身去擦落灰的档案柜,背对着回答了祝元的疑惑:“我来补退休手续。”

  两个月前,胡卫国正式退休,结束了近四十年的法医生涯。局里原本计划返聘,后来又说经费申请不下来,暂缓安排。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祝元觉得师父今天说话像憋着一股气,只好尴尬地止住话头。

  “几点了?”胡卫国冷不丁问。

  “啊?哦。”祝元抬腕看表,“马上七点。”

  “怎么还不下班?”胡卫国擦得徐,但力道十足,抹布磨过玻璃柜门,发出刺耳的咯吱声,“我看其他人早走了。”

  “我孤家寡人的,回去也没啥意思……”

  “怎么就孤家寡人了!我家也是你家!”胡卫国将抹布重重摔进脸盆。冰洌冽的水花溅到祝元脸上,他才记起这话不是第一次听到。

  警校毕业后,祝元顺利通过“全省公安联考”,返回原籍赤乌县加入警队。定岗前,新上任的局长想玩把民主,给拿到分配名额的各部门主官办了一场见面会,由主官们根据部门工作需求初选新警。新警们也可以反选心仪的部门,再由党委班子参照初选和反选的结果,统筹调整确定最终名单。见面会上,身强体壮、在校表现优异的祝元受到了重案、禁毒、派出所等众多实战部门的青睐。但反选阶段,并非医学专业的他却意外地选择了技术中队内勤岗位。更觉意外的是时任技术中队负责人、资深法医胡卫国。他固然想招一个人高马大的男警,履职内勤的同时,还能兼顾出现场、参与值班、抽调专案和协助解剖。别的不说,至少搬运尸体是把好手。可他也深知,好苗子都是送去一线的,也应当去一线,一线才是年轻警察的用武之地。所以有人反选仅仅只是让他感到意外,并没有丝毫欣喜,他认为这是偷懒奸猾之人才会做出的选择。

  工作首周,胡卫国没搭理祝元,也没给祝元布置工作,就这么把他晾着。后来局里要求部门主官对新警进行“政治家访”,胡卫国才得知祝元是独子,自幼无父,也没有其他亲戚,与患有间歇性精神病的母亲相依为命。从祝家出来,胡卫国恨不得自扇两记耳光,老警察了,看人看事怎么能如此主观。整整动了两宿恻隐,胡卫国给祝元派了个尸源协查的轻巧活,工作内容只需收发协查通报和上传尸体信息,可以保证准点下班,方便他照顾母亲起居。不成想祝元居然在这份轻巧活里咂摸出技术含量。他研究以往尸体溯源的案例,对经手的每一具无名尸体做深入分析,一旦尸体身份确认,而与他的分析有出入,必定会想尽办法联系办案单位问清楚细节,总结出一套高效的无名尸体溯源方法。从警第二年,祝元凭借这套方法,协助破获系列矿井杀人案,荣立个人三等功。

  两年前,祝元母亲离世,迟到早退的特权于祝元而言再无意义。他习惯在单位留至夜深,习惯在不开灯的办公室里揣度某具无名尸体的匆匆一生。胡卫国看着心疼,摆了桌家宴,邀祝元上门。席间劝他要多交朋友,多谈恋爱,年轻人哪能天天扎在腐肉堆里。等酒劲上来,胡卫国微醺吐真言,身为人民警察,认干爹那套不合适,给你当个师父还是可以的。祝元心里感动,嘴上保证,之后的行为却未见实质性改变,仍每天泡在单位。见开导无效,胡卫国以驱逐令相逼,威胁若再不听劝,就让局领导把他调离技术队。这下祝元老实了,按时按点上下班。可胡卫国临近退休才从其他年轻民警那里听说,下班后早早离开单位的祝元并没有融于人海,经常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随处游荡。退休典礼上,祝元为胡卫国披戴“光荣退休”绶带,有一刻两人贴得很近。胡卫国在祝元耳边低语,“以后如果没地方去,师父的家就是你的家。”

  想明白师父为何生气,祝元一边绕去胡卫国身后捶背,一边编理由往回找补:“师父别气啦,我逗您的,其实是有工作没做完。”胡卫国哪里会信,扭着肩躲开:“少来这套!”

  为了圆谎,祝元拉胡卫国到电脑前,想着随便找个文档糊弄过去。就在此时,协查系统刚好弹出一条工作提示。祝元脑筋转得快,逮住机会顺水推舟:“您看,我没骗人吧,一会儿一条的,忙一天了。”

  胡卫国本能反应是去看具体内容,旋即又意识到大多数协查都是涉密的,而自己已经退休,不再具备查阅涉密文件的资格。不过见真有任务,他气消不少,轻轻拍了拍祝元的后脑,告辞道:“既然有工作,还是要好好做,我就不耽误你了。干活前先趁热吃口面,放久了会坨。”

  祝元诺诺应下,可那碗面终究还是放坨了。

  动筷前,祝元点开工作提示,扫了眼概要,是一则来自缟河市公安局的《尸源协查》。祝元没听过这座城市,输入导航软件,没有重名,是东北边陲的一座小城。端起面碗往下看,尸体为男性,年龄约50岁,尸长175cm,着深灰绒服,藏青棉裤,脚穿驼色毡靴子,于今日清晨铲雪时发现。文字介绍之后,附有各个角度拍摄的尸身照,以及尸体的DNA数据。吹开面汤蒸气继续往下看,是无名尸体的随身物品,东西不多,两包苏打饼,一个防风火机,以及裆部发现的半张底色泛黄的旧相片。

  仿佛被枪顶了一下腰窝,祝元突然挺直脊背,挑面入口的动作僵在半空。

  半张旧相片是居中撕开的右边部分,恰好保留了位于右边的完整人物。一名青年男子端坐在素色背景布前,双臂弯曲平举,呈拥抱姿势,呆呆望向镜头。除了姿势怪异,相片质感本是二三十年前平平无奇的古早艺术照。之所以让祝元大为震惊,是因为他看过与之匹配的另外半张。

  在母亲的遗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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