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遗物是她生前自己归置的,装进一个小小的铁皮盒里,塞在衣柜不起眼的角落。
说来也怪,自祝元记事起,母亲常常处于疯癫状态,莫名手舞足蹈,无端口中喃喃,却在弥留的最后几天始终保持清醒宁静。像是预感到将不久于人世,她把铁皮盒之事告诉了祝元,坦承不是什么宝贝,就是一点现金和首饰,留给无缘见面的未来儿媳。那时祝元尚不知道母亲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或是又受到了平日工作的影响,十分抗拒聊起死别的话题,权当母亲在说糊话。直到葬礼结束,母亲彻底成为埋入心底的一捧灰,祝元才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些她在世的光景,其中就有关于铁皮盒的嘱托。
母亲没有刻意低调,铁皮盒里的东西确实朴素。现金不到3000元,大多是一元、五元的零票,甚至还有不少早已停止流通的绿色两元钞。首饰都是银质,款式也俗,雕花刻凤的,值不了几个钱。
眼眶一热,又被祝元憋了回去,这就是母亲全部而寥寥的毕生。
稍显与众不同的,在世俗财富之间还夹着半张旧相片。
半张旧相片是居中撕开的左边部分,一个年轻女人怀抱婴儿坐于镜头前。纵使相片年代久远,祝元也能拨开岁月迷雾,认出年轻女人是母亲,怀中婴儿是自己。
那天是母亲的“头七”,按迷信说法,逝者灵魄会在这一天以寄生于万物的方式归来,与亲人们作最后的告别。祝元心想,距母亲首次提及遗物已过去近两个月,他鬼使神差地选择在“头七”这天打开铁皮盒,会不会是受到母亲即将飞升之魂的冥冥指引?进而又想到母亲为何偏留下半张旧照,难道没有其他像样的相片了吗?
似乎真的没有。
祝元与母亲的关系不算太好,源自于他尚未成年时就不得不处理母亲惹下的许多麻烦。他无数次在课堂上接到班主任通知,说邻居来电告知,母亲又在闹市撒泼,或是街头伤人,要他赶去摆平。这些糟心事对不少成年人来说都是累赘,更不用说一个孩子。彼时的他认为,生活这摊浑水安然无恙向前流淌才是头等大事,不奢望闲情逸致的支流汇入其中。
半张旧相片的出现让祝元的内心充满自责,眼泪再也憋不回去。原来这个饱受精神疾病折磨、无法给予寻常母爱的女人也曾与他有过如此亲昵的时刻。应该多跟她拍些合照的,否则她也不至于在本就不多的清醒时光里对着残破的旧照心心念念。
之后两年,祝元时不时举着母亲留下的半张旧照片失神,盯得时间长了,对每一处细节都了如指掌。眼下这具无名尸随身物品中半张旧相片的出现,他立刻就能根据边缘撕痕作出判断,与母亲珍藏的半张互补。
为确保无误,祝元将无名尸的半张旧相片缩放成原片大小,高清打印,细致裁剪,再无心享用师父煮的胡椒面,匆忙回家。自从打开铁皮盒后,钱和首饰仍放在衣柜里,他不打算动,只把半张旧相片转移进床头柜,方便拿取。
一进家门,他来不及脱鞋,直奔床头柜,翻出母亲那半张,跪在床沿,像拼接一幅远古的画卷,小心翼翼地将两个半张照片慢慢贴合。
严丝合缝。
祝元瘫坐在地,仰头长出一口气。如果是这样,母亲留下半张照片的目的就有另一种解读了。更重要的是,那具男性无名尸是谁?与母亲和自己是什么关系?
祝元忽然想起一件事,拨通了《尸源协查》发布单位的联系电话。《尸源协查》通常只针对周边省市,而缟河市距离赤乌县近两千公里,除非有明确的线索指向,否则《尸源协查》不太可能发往如此遥远的地方。缟河市公安局的办案民警解释,无名尸身上发现的半张旧相片背面写有备注:一九九八年冬月,赤乌县,有间照相馆留念。他们在网上查证,赤乌县的确存在一家工商登记逾二十年的“有间照相馆”。
将手机调成扬声器模式,祝元切出通话界面,一边保持通话继续问细节,一边搜索“有间照相馆”的位置,在滨江路。那一带祝元不熟悉,近几年县城改造将那片区域拆除殆尽,保留下来的老商铺不多。天色不早,他打算明天去一趟。
对方说现场还发现了一个烟头,品牌罕见,当地烟草公司没有授权销售。跟单位见多识广的老烟民打听,得知是祝元所在省份的卷烟厂出品。基于这两个因素,局领导同意把《尸源协查》发到赤乌县。
祝元问如何认定无名尸与半张旧相片中的青年男子是同一人。对方说经过比对,无名尸所穿的衣服与半张旧相片中青年男子所穿衣服为同款,连领口的毛主席头像别针都一样,虽然不能百分之百保证,但可以作倾向性认定。
祝元还想再问些什么,电话那头却在此时传来小女孩的故作生气的责备,爸爸电话打太久,宝宝不高兴啦。开始还粗声粗气的同行瞬间夹起嗓子,略显幼稚的回应童声,爸爸马上就好啦,再等一下下。随后又切回浓重的东北口音,对祝元说,兄弟,不好意思啊,搁家陪闺女呢,要不明天上班时间咱俩再唠?
北方人说话好像有股魔力,短短几分钟交流,从未去过北方的祝元就被带歪了腔调,南北混杂地表示,能理解能理解,您先忙,顾不好娃,太太回来该收拾你了。
挂断电话,祝元走去阳台,推开窗,点上烟,心不在焉地抽着,冷风和刚才那句稚嫩的童声一起灌进纷乱的思绪。
爸爸?无论过去还是当下,它对祝元来说都是一个陌生的称谓。,记忆中,祝元也曾天真无邪地问过母亲,爸爸在哪儿?母亲若是病情平稳,有时会说你爸去了很远的地方,有时会说死了;若是精神状态不佳,她会指着左手臂上一道蜿蜒曲折的伤疤说,你爸在这儿,我喊他出来,说完就去厨房拿刀,真在疤痕末端划开一截新口,鲜红的血溢出来,洇染了母亲神经质般的笑与哭。反复几次,祝元便不敢再问了,他选择接受父亲已故这个答案,不然怎么从来不找他们母子?
可现在旧相片中的男人,分明与母亲关系不一般啊。
吐出一缕烟,祝元的视线随白色烟雾向夜空升腾。南方的冬天虽然雪下得少,但夜晚厚重的云层倒扣在头顶,像小时候夏季沿街叫卖的冰棍推车被棉被裹住,寒气散不出去,热气钻不进来。
他木然地猜,云层之上大概是个温暖的地方,适合养病,母亲应该有所好转,过得不错,不知她会不会忙里偷闲看一眼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