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南方阴冷冬天里犯下命案,在北方皑皑白雪下停止呼吸,相隔二十多年,相距两千公里,什么原因?而这个人,似乎与母亲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是谁?如果知道他是谁,我该怎么做……
无数问题在祝元脑中源源不断地滋生,疯长,强捂捂不住,严重影响他开车的专注度,一路油门踩到底,闯灯压线往公安局开。
回到局里,祝元先去了鉴定科,学长不在,打电话也没接,便转道去了档案室阅卷。管档民警听说要看的是命案卷宗,还是积压多年的命案卷宗,不敢轻易送人情,非要祝元按流程找科室领导、分管领导、一把手依次签字。好赖话磨破了嘴皮,管档民警仍然拒绝放行。祝元正愁怎么跟领导一一汇报,学长从身后绕过来,把密密麻麻签好字、盖好章的阅卷审批表塞给祝元。
“年轻人,立功也不能心切啊。鉴定报告我拿给各个领导看过了,以鉴定科名义批的阅卷手续,你拿去用吧,回头记着写份阅卷情况回复,落鉴定科的款。”学长快速交代完,在祝元眼前打了个响指,“还有,欠我一顿大餐哈。”
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帮忙,学长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档案室光线较差,即使开着灯,也有许多照不到的死角。卷宗依照案发时间的远近,从深处向门口排列归档。祝元循着年份标签,向里路过七、八道可移动档案架,握住“一九九八”贴牌下的船舵形手柄,摇开一人宽的间隔,摸向“12月”夹层,逐本抽到明亮处查看侧封备注,很快找到了目标卷宗。
近几年公安部开展的各类“清网行动”、“追逃行动”和“清理命案积案行动”,使得档案室里的疑难案件卷宗减少了半数以上。剩下待破的案件也在不同时期被一代代侦查员们翻出来,再三攻坚。可“泗海村奸杀案”的卷宗封面上却落着厚厚一层灰,部分纸张风干变脆,一触即碎。可见这起案子鲜有人问津,进而推断多年来几乎没有获得过什么有效线索。
往里看案子详情。发现尸体的准确时间是1998年12月6日9时,报案人是泗海村村民。死者崔红霞,女,泗海村人,未婚,殁年27岁。案发现场位于泗海村西北方向一座矮坡,尸体仰卧在杂草间,面部青紫,脖颈有勒痕和索沟。上衣完好,下身暴露,双腿微微张开,内外裤均褪至脚踝处。臀下泥地有滑陷的臀印,近脚端浅,近头端深。现场肉眼可见众多足迹,相互叠加,且由于此地是泗海村民出村的必经之路,不具备拓印价值。经过尸检,死亡时间十二小时左右,也就是说,案发时间段是头天夜里八至十点。崔红霞阴道壁有多处擦伤,但损伤生活反应微弱,且未提取到精斑。在她的外阴部,找到数根不属于她的毛发,当时县局乃至市局尚不具备识别生物检材的技术,专案组连夜送至省厅完成了DNA数据采集。
专案组据此分析,崔红霞死于勒杀,现场没有找到作案工具,从勒痕和索沟形态看,近似普通麻绳。但强奸行为发生在其死亡之后。作此结论的理由有二:其一是两次尸检结果均表明,死者阴道损伤的生活反应可以忽略不计,怀疑死后形成;其二是现场虽然足迹错综复杂,但死者腿部附近却没有蹬踏足迹,与生前性侵的特点相背,说明死者没有反抗动作和本能抵触动作,由此得出强奸行为系崔红霞失去生命体征后实施的。
关于走访调查的情况,卷宗里也有一份详细的报告。案发时,泗海村实际居住村民416人,外出务工村民31人,除了牙牙学语的婴儿和病入膏肓的老人,专案组做到了应见尽见,既见又核,全部形成谈话记录。村民们普遍反映崔红霞平日里生活朴素,圈子单纯,待人热情,没有仇家,未发现与生前可疑人员有来往。
看完数万字的走访报告,祝元眼睛泛酸,仰靠向椅背,闭目安神。档案室严禁烟火,他只好磕出一支,衔在唇间过干瘾。他想到一个问题,现有证据只能表明崔红霞死后遭遇性侵,并不能断定行凶和性侵是同一人所为,如果冒然定性为奸杀,容易把侦查方向框死,忽视其他可能性。
把烟装回去,继续往下看,祝元才意识到自己多虑了。7000多天之前,时任主办民警就考虑到了这种可能性,所以专门从谈话对象中梳理出几名村民,制作了询问笔录,单独成册附卷。在这些笔录中,被询问人均提到案发当晚曾听见过短暂的呼救声,以及“耍流氓”、“不要脸”等辱骂声,当时以为是谁家两口子闹别扭。主办民警草拟了一张泗海村地图,将听见动静的村民住址标注在地图上,发现他们全部集中于村子的西北角,离案发现场近,确实相较于其他人更可能听见声音,证言可信度高。由此可见,性侵意图在崔红霞遇害前就已经产生,那么将行凶和性侵定为一人所为就合乎逻辑。
案件定性使调查向前推进了一大步,但也是最后一步,自此再无任何突破。九十年代末,传呼机称王称霸,但也没到人手一部的程度。手机算是稀罕物,在农村更是闻所未闻,更不要说天网、大数据等天方夜谭。专案组针对崔红霞的人际关系、金钱往来、生前活动轨迹等做了大量外围工作,悉数无功而返。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祝元竟然生出接下案子的念头,尽管此前他从未独立完整地办理过一起案件。卷宗每多翻一页,念头就多膨胀一寸,直至拓展为决心。
祝元把卷宗恢复原样,却并没有放回档案架。他抱着走出档案室,在管档民警喝他放下之前,主动递过去,陪上一脸假笑,说:“刚才我态度不好,兄弟多担待,还有一件小事相求,这本案卷就别放回去了,我很快回来把它带走。”末了补上一句,“放心哈,正规程序带走。”
进了刑警队,祝元径直去了大队长办公室,走到跟前又退后几步踌躇。他还是有些挣扎,仿佛那道门是波澜不惊的海面,门后是深不可测的海底,地壳将如何运动,能掀起多高巨浪,巨浪会不会砸下来溺毙好不容易站上正轨的生活,全是未知。
习惯性伸手进兜摸烟,连带摸出一张粘着烟盒塑料膜的合体旧相片。祝元嗦着烟,神叨叨地跟相中女子对话:“你也想我查,是吗?行,难得你正儿八经给我吩咐一回事情,照你的意思办。”
5
说服领导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波折,适逢扫黑除恶收尾,大部分侦查员被本地、异地各种专案组借走,留在队里的只剩文职女警和维持常规值班轮转的年轻警员。
技术队作为刑警大队的下级中队,有必要在这个时候顶上来。这是祝元的请战宣言。
毕竟你也需要成长,不可能干一辈子法医助理。这是大队长实在人手捉襟见肘的自我托辞。
两人达成共识后,大队长强调:“咱丑话说前面,我一给不了你专案组,二给不了你固定的搭档,你要出去查什么,看队里当时谁有空你就喊谁。但既然案子交给你办了,克服困难也要办出个丁卯来,别丢你师父的脸哦。”
经大队长一提,祝元琢磨着应该去跟师父胡卫国打声招呼。查案想要渐入佳境,恐怕得在队里住上一阵,免得到时候被他撞见又挨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