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时常抱着我,在我耳边轻轻说,他对别人都是逢场作戏。
是啊,逢场作戏,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谁又说得清呢?
我想,其实我对他总有三分真心在的。
这是我少女时期就为之惊艳的人,也是我同床共枕了七年的人。
可是当年,他是先皇最疼爱的太子啊!
先皇的决定,怎么可能没有他的参与?!
我深知,对我家人挥向屠刀的那双手,亦有季安在背后推了一把。
我不能忘记这些疼痛。
我也不可能爱上他。
因此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儿子承熙,也就这样渐渐长大了。
我想,承熙是时候该临朝称制了。
所以有一天,我对身边的女官说:「春桃啊,还记得过往的事吗?」
「奴婢永远不会忘。」她把头抬起来看我。
「好。」我顿了顿,手抚鬓角:「从前在家里的时候,阿姐最喜欢看书,什么书都看,为此爹还特意给她寻来很多孤本。
「有一天她看书的时候,我在旁边闹她,不慎瞥到了一页字,却不想将里头的内容记到现在。
「那是本很珍稀的百毒志,上头说,针柏半钱,龙藻一钱,衰叶草三钱,再配以辽东血滴子。研磨成粉,无色无味,长期服用可使人气血衰败,不治而亡。」
春桃眼睛有点红,又带着浓浓的坚定,她说:「娘娘,我们在乾清宫的眼线很隐蔽,一切都安排好了。」
「如此最好。」
我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21.
乾平六年,帝病重,卧居床榻,太医们皆束手无策。
季安弥留之际,我去乾清宫看他。
六岁的承熙拽着我袖口,眼泪顺着脸颊一直流个不停。
他抽噎道:「母后……父皇他……他会好起来的对不对?」
我拍了拍他的肩,没有回答,只是说:「乖,熙儿在外头和春桃姑姑一起等着,母后进去看看。」
进殿后我屏退了所有人,就这样坐在季安塌前看着他。
这个男人已经瘦削得很厉害了,眉目都脱了相,模样倒和那年临死前的先帝有几分重叠。
他在位六年,一直勤恳善政,从不曾有所懈怠。
直到那天,他吐血倒在了金銮殿上,底下的臣子才惊觉:他们的皇帝身子已经这么不好了。
我说不上他有什么苛待我的地方。
这几年宫里虽陆陆续续有新的皇子公主诞生,可我的地位,承熙的地位一直稳固非常。
就这样看着他,我的眼眶逐渐红了。
一滴泪砸落到季安苍白的手上。
他幽幽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皇后啊,你来了。」
「嗯,臣妾来了。」
「别哭啦。你看,一切都如你所愿了,还哭什么呢?」
我唇角翕动,扯出一个难看的笑。
「原来皇上都知道啊。」
他的声音还是很温柔,听不出怨怼的意思:「是啊,朕知道。」
「……我不懂,你,为什么……」
「你知道吗?皇后,棠儿,那天朕和丞相在太和殿议事,屏风后露出了你半抹衣角,咳咳。」季安干咳两声,又接着说:「丞相劝朕不要这么专宠你,毕竟你父兄的死,背后真正出主意的那个人……是朕。」
「那时候父皇虽然老了,但这个烂摊子却留给了朕。所以,为了防止玉家拥兵自重,朕故意切断粮草补给,害死了你父兄。」
我压着嗓子,恨意止不住地倾泻而出:「我爹他赤胆忠心,从未有过反意!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为君者,当杀伐决断,不能生出怜悯之心。更何况,当时的朝堂,你父势大,皇室却衰颓……朕……我,我不得不这样做。」
「呵,不得不……好,那然后呢?」我闭了闭眼。
「后来……我年纪太轻,又错估了北齐的军力,不承想事态竟走到那一步。」他苦笑一声:「后来我真的后悔了,是我做错了,也是我对不起你们玉家。」
「所以你那一次才喝住侍卫,帮我进宫?」
「是。送你回府后,我劝了父皇很久,让他继续任用玉将军,主战不退。可他怕了……他这一次,不肯再听我的了。」
「你说的这些,我日日思量,大概都猜到了,可是季洛清,我还是放不下!我放不下!我心里的悲苦,它比天还要大。」
他把双眼阖上,好似倦极:「我明白。那日丞相也说了,你怕是对我们皇室心怀恨意,倘若再有了恩宠和实权,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他要我防患于未然啊……棠儿,你还记得吗?我那天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没忘记。你说:丞相此言,恕朕不能允,盖因三事,其一,朕心有愧。其二,承熙将来必定会继位为帝,她必为太后。」我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其三……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棠儿,这是我的真心话。我愿意把命赔给你,以赎当年之罪。未来的帝王,将会是玉家后人。」季安的脸上浮动着深深的歉疚之色,他轻轻呢喃道:「世人不知,我心里的遗憾,也早就装不住了。」
我泣不成声。
「我自知罪孽深重,不求你原谅,也不求你爱我,就这样吧。只盼望来生……再清清白白地与你相见。」
他衰败的脸上淌着热泪,乍一眼望过去,有几分像从前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季安,我不能……也不会原谅你,我们今生没有缘分啊……」
「没关系,没关系的棠儿。黄泉路远,倘若我在天有灵,定会保佑你和承熙平安康健。」
他展露出一个笑容来,随即安安稳稳地闭上了眼睛,再没有睁开了。
室内空荡,徒留我一个人趴伏在侧,泪如雨下。
我如今手握大权,再不必卑微地跪求他人。
季安做到了他曾许下的承诺,可这一路行来,风尘太大。
而我们,都回不去了。
只是犹记那年初秋,有个挺拔疏朗的青年,轻笑着为冒失慌张的小姑娘领了一段路。
从此他们二人命运相交,难舍难分。
却终究是,不得善终。
22.
我领着承熙走在清冷孤寂的天子中道上,他如今已长成小少年的样子了。
自季安驾崩后,承熙继位,妥善安顿了从前的那些宫妃,然后继续完成他父亲未竟之志。
但这孩子毕竟年幼,因此我虽为太后,却行摄政之职。
朝野议论纷纷,说我狼子野心,牝鸡司晨,最后这些人该挨打的挨打,该贬职的贬职。
笑话,我若没些势力,又怎敢作此打算?
只是承熙也大了,的确是时候该逐渐放手,还政于朝了。
我正这样想着,承熙突然开口道:「母后,今日好冷啊。」
「是啊,深秋已至,夜里恐怕是要下霜了。」
「嗯。母后,您上次说的尧舜之道,朕还不能尽懂,可否再说一遍?」
「尧舜仁德,治国在于安民。须以民为重,而视自身为轻。所取政策制度,皆应该是为了国家和百姓,不可贪图一己私利。这一点,可以向你父皇学习,他是个好皇帝。」
「母后,朕知道了。但朕还记得,您有一日和朕说,在别的地方,有一个国家,富饶强盛,人人和乐,再无饥寒,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点头。
「那如果朕兢兢业业,勤奋治国,是不是有朝一日也能打退北齐,夺回西陵疆土,见识到这样的盛景?」承熙的眸子里分明透着渴盼。
我停下来,望着他的眼睛,然后我说:「倘若我儿励精图治,击退北齐指日可待。但后者,却不能实现。」
「为什么啊?」
「因为这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奋斗啊,人生百年,光只有我们,是做不到的。」
他失落极了:「母后,那朕还有努力的必要吗?」
我摸了摸承熙的头。
「当然有了。这样的景象我们虽不能亲眼看到,但却能让自己成为一块厚重的基石,为后人铺平道路。如此,盛世终会到来。」
话音刚落,我抬步向前走去,承熙赶紧跟上,又问道:「母后,您这是听谁说的呀?」
「我阿姐说的,也就是熙儿的姨母。」
「姨母……朕的姨母,是怎样的一个人?」
我们一道走向御书房,没有再做停留。
春桃等人隔着几步跟在后头,此时秋风乍起,卷挟了梧桐树的叶子,飘飘洒洒,我的声音也就这样散落在风里。
「你姨母她呀,是全天下最最好的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