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安就这样着青衣白靴，腰环玉佩，陡然出现在我身前。
「你是谁家的小丫头啊？怎么在这园子里乱窜？」
「我，我是玉家的玉晚棠，你又是谁？」我有些慌乱。
「原来是玉姑娘，在下失礼了。」这人用一顶白玉冠将乌发高高束起，弯腰行了个揖礼，复又起身来，对我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嘁，生得倒是好看嘛……
我在心里腹诽。
「女眷的地方在东边，姑娘可是迷路了？」
啊这，啊这！
我蓦然脸一红，低声嗫嚅道：「我第一次来……是……是迷路了。」
「不要紧，那就跟着我吧，我送你过去。」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公子啦。」
于是我就这样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园子里流水潺潺，鸟鸣啾啾，四处溢着百花的香气，渐渐引来许多蝶虫飞舞。
就这样走了一会儿，我突然扭头问他：「公子，我……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李洛清，记住了吗？」
「嗯，记住了！」
哼，瞧着人模人样的，名字倒也还不错嘛。
「快到了，你一直往前走，穿过假山之后就朝左转，再不远处就是啦。」他伸出手向虚空指了一指，「女眷的地方我不便过去，就送到这里吧。」
我眼睛发亮，眸光闪闪烁烁：「李公子，今日多谢你！」
「无须客气，小丫头。」
17.
我和季安的日子就这样一日一日过下去。
次年冬天的时候，好不容易他得了空，我们在房里温酒煮茶，袅袅的白烟从案几上升腾起来。
眼前人的面容在烟雾里模糊不清。
我静静地看了好一会，突然笑出声。
我问他：「夫君为什么待我这样好？」
他没有抬头，仍旧专注地盯着茶壶。
「棠儿想听真话吗？」
「自然。」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孤还只有十六岁呢，让我想想，你那个时候……才十一吧？」
「嗯。」我轻轻应道。
「我那时少年心气，不愿意和陆潜之流往来，只觉得他们虚伪，又厌烦在宴上恭维我的人，索性就屏退了左右，一个人到园子里散步。」
季安笑了一下：「谁知道碰见一个迷路的小姑娘，穿着鹅黄色的衣裙，看起来乖巧又活泼。
「母后病逝后，父皇一直对我很严厉，这个小姑娘无忧无虑的样子让我羡慕极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啊。」我回他。
「是啊，过了很久，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鬼迷心窍一样，时常跟身边人打听起你。
「谁曾想再次相见是那种时候呢？昔日自在无忧的小孩子长成了大姑娘，满脸倔强地满脸倔强地在殿门前跪求，明明声嘶力竭却不肯放弃。
「然后我就想啊，以后我不想再看你卑微求人了，我想扶你走上来，让你同我并肩站在高楼上，俯瞰这天下。
「我在前头挡着，棠儿只管开开心心地活着就好了。想折花就折花，想饮酒就饮酒，逍遥自在。」
听着他说话，我的眼里突然就有点酸涩，又想起来那年在祠堂，阿姐同我说过的话。
除了家人以外，也有别人值得我去爱。
可是季安，我们是没可能的啊。
所以我很平静地问他：「我们的婚事，是夫君去求来的吗？」
「对啊，不过父皇也有这个意思，他想补偿你们家。所以……孤和棠儿的姻缘，着实是上天注定，不可分割的。」
上天注定，不可分割……
呵。
罢了。
敛去思绪，我装作羞红了一张脸，急忙打断他：「哎！茶煮好了，快尝尝吧。」
「好。」
18.
我先前跪在雨里呕过血，大病一场，也因此伤了身子。
季安遍寻名医，一直悉心地为我调养。
终于在婚后第三年的夏天，我怀孕了。
得身边人精心照料，景延二十九年春，我顺利诞下一子。
季安大喜，为他取名承熙。
季承熙，承天地之祥瑞，续日月之辉光。
季安对这个孩子的厚爱，不言而喻。
然而人生无常，大喜过后即大悲。
同年十一月，景延帝崩逝。
身为太子妃，去龙床前守孝的时候，我又一次见到了这个老皇帝。
病了这么久，他须发皆白，面颊凹陷，龙袍松松垮垮地坠在骨架上。
这个曾经指点江山，对世人生杀予夺的天子，这个我在心里恨了许多年的人。
他就这么轻飘飘地死去了。
我听到皇钟铮鸣十二下，心里既痛快又惋惜。
痛快这个害了我全家的人终于死了。
惋惜我还是太弱小，不能亲自取他性命，只能这么眼睁睁看着他活到了寿终之时。
丧期已过，季安登基继承大统，改国号为乾平。
我为皇后，而我的承熙，顺理成章成了太子。
册封那天，我穿着华贵的凤袍一步步走在金殿前的台阶上，抬头见日，低目见尘。
阿姐死后的第五年，我终于有了真真切切握在手里的权力。
只是当年那个爬树摘果，成天被爹打手心的小姑娘……
到底是一去不复返了。
19.
新帝登基，为平朝野内外，势必要广纳后宫。
这一点我与季安都心照不宣。
一批又一批娇花似的姑娘们进宫了，她们个个青春貌美，才艺绝佳。
惹得凤仪宫成天早上都热热闹闹的，到处环绕着女孩子的欢笑声。
其中几个年纪小的，尤为娇俏可爱，很让我欢喜。
这些个小馋猫，喜欢凤仪宫里的点心果子，总是赖在我这里。
想赶她们走，可还难着呢。
许是白天见多了朝气蓬勃的小姑娘，有天夜里，我忽然做了个梦。
梦里春光明媚，百草丰茂。
年幼的我和阿姐一道，歪在梨树下的躺椅上躲懒，风吹得人懒洋洋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阿姐屏退了院子里侍候的人，悄悄跟我说：「小阿棠，阿姐跟你说一个大秘密。」
「好啊好啊！」我一下子就来了精神。
她的声音轻轻慢慢的：「小阿棠是不是觉得阿姐一直都很聪明啊？其实哪有人天生就是这样的呢。
「我啊，是前世死后，到了阴曹地府，刚好赶上阎王爷疏漏，没喝孟婆汤就投胎转世来了，这才成了我们小阿棠的姐姐。」
我有点懵懵懂懂：「原来真有前世今生呀！那阿姐，你前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是女子吗？」
风儿轻飘飘地吹，梨花落下满地，阿姐的声音里藏着怅惘和追忆。
「是啊，阿姐一直都是女子。但是前世的我，是……是一名衙门的捕快吧！或者说带刀侍卫也行！」
「女捕快？好酷啊！可是女子也可以当捕快和侍卫吗？」
「在西陵也许不可以吧，可是在我的前世可以。」
「让我想想啊，那是一个自由、平等的地方，女子和男子一样，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
「那里没有君王贵族、平民奴隶之分，人人都能抬头挺胸地走在阳光下。」
我有些惊奇：「阿姐，真有这样的地方吗？那真好啊，我也想去看看。嘿嘿，不过阿姐既然在那样的地方长大，一定平安幸福，活了很久很久吧！」
阿姐笑了一下，声音还是温温柔柔的，语气却有些苦涩：「也没有啦，阿姐是捕快呀，三十来岁那年在抓坏人的时候牺牲了。」
「怎么会这样！那些坏人好可恶啊！」我突然感觉很难过，起身抱了抱阿姐，然后我说：「那我觉得，阿姐这辈子一定能永远平平安安的，再也不会遇到坏事情了！」
「好啊，那就提前谢谢小阿棠咯。」
阿姐……
我的阿姐。
梦醒时分，月上中天。
泪水浸湿了枕巾。
20.
乾平四年，我二十三岁。
这些年我在宫里行事一向畅通无阻，势力也不断壮大，顺利地有些出奇。
西陵军力不足，因此季安一改先皇作风，大力推行新政，启用武将。
于是宫外我父亲那些散落江湖的旧部，也都在我的扶持下各自掌了兵，他们少年时大都蒙我父恩情，很是忠心不二。
而季安一开始专宠于我，冷落宫妃，后来也渐渐流连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