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她……因为在战场上伤了根本，三日前，在北疆亡故了。」
「亡故？！全是骗人的幌子！呵，那仗呢？仗还打不打了？」
「说是不打了……西陵割让城池，就此议和……」
晚了，太晚了。
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不明白。
皇帝做出了选择，我阿姐枉死！
什么战场受伤，意外亡故？这话骗骗世人也就罢了，可骗不了我！
朝野安稳，皇帝即将宴请使臣，继续过他的快活日子。
可是我阿姐，那个睿智英勇，不惧刀剑，那个会笑着抚摸我的头的阿姐。
她再也回不来了。
她不是死在黄沙漫天的战场上，而是死于皇帝的软弱与私心。
父亲自幼教导我孝悌忠义，可龙椅上的那个人，他配吗？！
至此，世间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
叫我怎么能不恨？
我恨。
恨自身的弱小，恨皇朝的无情。
然后我哑着嗓子，看向春桃：「纵世有神佛，也难解我心中不平。春桃，我不甘心。」
春桃的眼睛也很红，她说：「小姐，春桃也是。」
「那要走很难很难的路，也许会丢掉性命。」
「为了老爷、夫人、少爷、大小姐，还有小姐，春桃不害怕！」
13.
因为皇帝的愧疚和天下人的民声，我踩着全家的尸骨成了孝淳郡主，又被赐婚成了太子妃。
太子李洛清。
说起来，春心萌动时，我曾对他有过难以言说的少女心思。
这一切其实是我意料之中的结果。
我玉家满门英烈，桩桩件件的功绩皇帝可以不在意，可天下人却是长了眼睛，生了良心的。
只有我日后为国母，才能安天下民心。
更何况我的身后空无一人啊。
玉晚棠一介孤女，除了空空荡荡的将军府门楣，还有什么呢？
我做了皇后，就绝不会有外戚专擅弄权。
只有一点，皇帝和朝臣把我当作无能女流，无心傀儡，他们要我坐上这个位置，却默认我遭逢大难后始终恭恭敬敬，心中没有一丝不忿之意。
这些人并不了解我，又或者说，他们瞧不起我，觉得我翻不起一丝风浪来。
记得阿姐幼时教导过我：「谋定而后动。」
经历了这些事，景延帝的身子已经不好了，长期卧病在床，命令太子监国。
而我，还有大把时间和耐心。
好。
那就来吧。
这一次我玉家人不做棋子，我要凌驾于万人之上，做那执棋之人！
14.
「玉……」
他用一杆喜秤挑开我的盖头，眉目被烛光映上一片绯红，星眸灼灼，温柔又俊秀。
我抬眼望着太子笑道：「殿下可以唤我棠儿。如今你我二人成亲，自然以后是要共度余生的，何必那么生分？」
「好。棠儿，你叫孤夫君便是。」
太子神情专注：「来，饮下这盏合卺酒，日后我们便是夫妻了。」
我红着脸接过酒，与他手腕交叉，将酒一饮而尽。
「那年秋天在公主府园子里初见夫君，没想到还会有今天的缘分。」
「是啊，那时候你还是个小丫头呢，叽叽喳喳蹦蹦跳跳的，现在倒是稳重了不少。」
「经历了那么多事，也许人都会成长的吧。」提及此，我的声音一下子低落下来。
太子把我揽进怀里，大红喜服交缠，青丝层层叠叠环绕。
于是我听见他说：「棠儿，你受苦了。从今往后，孤便是你的家人，必定长长久久地守护你。孤向你保证，你我二人日后必会生同衾，死同穴。」
「嗯，夫君，棠儿信你。」我的声音就这样渐渐隐进烛火中。
李洛清，或者说，季安。
我早该想到的。
当朝太子，季安，取字洛清，有河洛安宁清平之意。
至于李姓，则是已故皇后的母家姓氏。
季安啊，从今日起，我们结发为夫妻，执手不分离。
可家仇亲恨，早已经注定了未来。
你我将会是一对得不到好下场的怨侣。
夜已深。
喜房外的人声渐渐褪去，周遭终于安静下来。
我成婚这年，刚好十六岁，而我的阿姐玉晚璃，她永远停留在十八岁。
但这个英气的女将军，常常入我梦来，轻声唤我：「小阿棠。」
阿姐，快了，就快了，你再等等。
心里这样想着，我探出头吹灭了灯。
芙蓉帐暖春深，鸳鸯交颈而绕。
季安带着酒意的呼吸声在我耳垂边缠绵，经久不散。
而窗外风过芭蕉，梧桐叶落了满地。
这又是一个萧瑟的秋天了。
15.
平心而论，婚后季安待我很好，他虽成日忙于监国之事，但日日都来我院子里吃晚饭，至于妾室，更是不曾纳过。
春日时他在院前亲手为我种下一棵海棠树，蝉鸣的夏夜里我们一起爬上屋顶看满天星辰，等到了秋天，他又陪着我在廊下听雨。
滴滴答答，一点一滴。
梦里逐渐到天明。
我其实是一个很喜欢听雨的人，铺天盖地的雨声能使人感到宁静。
这便又牵扯出一桩旧事来。
景延十八年的那场赏菊宴，我迷路在公主府的园中，不承想竟在假山里撞破了陆潜和一个庶女的私情。
陆潜，是御史家的长公子，也是我阿姐年幼时就定下的未婚夫。
我偷溜回去告诉阿姐，然后和她一道用药粉迷昏了这对鸳鸯，顺便把他们暴揍一顿。
最后——
阿姐找借口引来了众宾客观看。
陆潜和那相好女子的丑闻从此满天飞舞，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阿姐也就顺理成章退了婚。
那天夜里下了很大的雨，我们因为出手伤人，被娘罚跪在祠堂。
我这个人总是静不下心，就扭扭捏捏地问阿姐：「阿姐，你……你，当真不难过吗？」
「素未谋面的人，有什么好为他难过的呢？」阿姐的声音很平静。
「噢噢，那就好！他今天行这种龌龊事，就算，就算长得再好又怎么样！还不是个坏东西！不过……到底是与你订了好几年亲的，我怕你会失望。」
「小阿棠，你要记住，在这个世上，爱自己是第一位的，陆潜那样看轻我，并不是个值得尊重的人。我不会为他难过。」
「阿姐……我不懂，那，那除了自己，还有什么人值得我们去爱的吗？」
「有啊，有相伴的家人，亲近的朋友，还有……」阿姐故作停顿。
我听着急了，连忙反问她：「还有，还有谁啊？」
阿姐沉默了一会，似在思忖。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一个青年的模样来。
他生得可真好看啊，比隔壁的小胖、街上卖糖葫芦的阿伯，比我爹，还有兄长都更好看！
就这样想着，我居然发了愣。
「怎么啦，小阿棠？又开始发呆了。」
「啊？噢噢，没什么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来今天的一件事。」
阿姐挑了下眉：「什么事啊？这么神秘，都不能和阿姐说说吗？」
「谁……谁说不能说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嘛，就是我今天迷路的时候遇到了个穿青衣裳的郎君。」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是，他可比爹和哥哥长得好看多了，我在北疆的时候，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细皮嫩肉肤白貌美的男子呢。」
「噗……哈哈哈，小阿棠啊小阿棠，我看你还是跟着我好好学习吧，现在用功还来得及。」
我挠挠头，颇有些不解：「又怎么啦？」
「没……没什么，就是你太会用成语了，哈哈哈。」阿姐笑弯了腰。
16.
我们絮絮叨叨说了很久，直到窗外雨势渐小，绵绵不绝。
不知什么时候，我趴在蒲团上就睡过去了。
梦外是芭蕉成碧，秋泥浸润。
梦里是翩翩郎君，言笑晏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