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好厉害,师兄好厉害。”过了一会儿,他清醒了,啪啪啪拍起掌来,:“实在太厉害了,太快了,我几乎都没看清楚,只看见了风和影子,——这应该是武功最高的境界吧,我简直大开眼界!我从前看到的那些,与这个比起来简直如云龙井蛙。”虽然恭维得有些过,但是却是一二分的真诚,因为他的确被震撼了。
不过在震撼之中,他还有另外一种不能言说的担忧:贺光这么厉害,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也不知道在污血教中还有没有其他这样的高手,若是不止一两位的话,四大门派要灭了他们恐怕有些麻烦了。
贺光微微一笑,颇为自得道:“少主,你言之太过了,向阳是我的徒儿,我和他交手,只用了四五分的功力罢了。”
君如珪暗自咂舌:居然还只有四五分。
贺光继续道:“我之所以和向阳给你表演了这一番,除了让你体验我明月系功夫的威力之外,还希望你能更真切地体会这功夫的精妙之处,不过当然,光看是不行的,要了解,学习,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这个一步一步来,不能着急。我刚才给你说了,向阳练习这个足足练了已十三年,而我则修习三十多年,才有此成就。”他看向君如珪:“你天资不错,不亚于向阳,如果勤加修习,我估计数年便也可达到这样的水准。”
他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水,继续说:“我给你介绍过,我们师徒所有功夫都是明月一系分蘖而来,向阳的明月刺如是,我刚才使的明月刀亦如是,还有拓行迟的钢鞭亦如是,而你,我要教的明月剑更是如此。”他看了眼他手中的剑。
“我在修习明月功的这三十年里,苦心钻研日夜勤习,终于将明月功夫最终探究透彻,灵光一现中,比照着各种兵器,研究它们的优劣长短,最终或稍微修改,或直接套用深入,把明月功用于各种兵器。在我看来,这门功夫就像水,而兵器则如容器,只要你有容器,无论是碗,杯,盆,还是任何东西,只要有空间,就可以满满盛上,不余一滴,完美地发挥其威力。这就是我的独一无二的明月功,此生最自豪的明月功。”
他又站了起来,抬手挥动了两下手中的长刀,在绵细而悠长的鸣响中,他继续说:“明月功深奥复杂,变化多端,有时候它迅捷飘逸,缠绵柔韧,如抽茧剥丝,有时候又端凝严谨,招招硬朗,犹如钢铁魔刃,这武功最大的特点就是百变,如风顺势,在不同的境况之下,你使出来的风格节奏将大不一样。”
贺光又用长刀比了一个招式,虽然也很快,但是比起刚才和林向阳过招是慢了许多,所以君如珪还是看的清楚。
他如此比划,反复几下,一次比一次速度变慢。
贺光做了大约五六遍,完结,他问君如珪看清楚并记下没有。
君如珪点头称。
“这招名叫古拔,是明月功中最简单的一招,将你的剑抽出来。”
君如珪抽出裂境,不过他看着手中这比偃月刀断了足足两尺的宽剑,有些疑惑。
贺光似乎看出他的心思,也没说话,走过去,伸出手。
君如珪将裂境递过。
贺光紧握裂境剑,照着刚才他用长刀所比划的招式,用裂境一模一样地做了一遍。
“你看,”他一边做一边说:“我用剑比划刚才招式的时候,是不是感觉虽然有些不同,但是其精髓却并未改变?”
君如珪观察琢磨,觉得虽然用短兵器的节奏感觉有些快,但是威力却和长刀一样,并无差别,他用力点头。
贺光将裂境交给君如珪,“这招古拔,无论是用长刀还是剑都是可以适用的。而且我以后教你的亦是如此,你可以将我教你的叫明月刀,也可以叫明月剑,这便是我明月功的奇异之处。”
君如珪心道:的确很奇异。
“照着我刚才做一遍。”
君如珪接回剑,依着回忆,照贺光教的做了一遍。
“怎么样,感觉如何?”
君如珪道:“招式既飘逸灵动又快捷迅猛,和我的剑契合得很好。”
贺光微笑点头,指着他的剑说:“对,这就是明月功,只要稍加深入修改,任何兵器都能完美植入契合,你能领略到这一点非常不错。”
贺光用自己的长刀又教了他一遍,一边做,还一边讲解,招式的动作,力道,运气方式等等。
然后让他反复模仿学习,指点修改。不一会儿,君如珪大致掌握了这个招式,贺光让他又做了几次,然后便开始教他另外的招式,和刚才一样,先很快地比划一招,让他看个大概,然后动作慢下来,反复之间告诉招式的动作,力道,运气方式等等等等。
君如珪一边观察一边聆听,一边用剑照着他的样子做下去。
这样,一个教,一个学,双双全神贯注,不予余力。时间过得很快,没学几招,只听外面传来几声云板响,一共五下,指示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卯时。
贺光剑君如珪的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道:“累了吧。”
君如珪说还行。
贺光便说先喝点茶,休息会。
随后他叫了仆从,给各人都重新冲泡了茶叶。
三人便都坐下来慢慢地吃茶。
君如珪喝了两口,忽然抬头瞧着贺光身边那长长的偃月刀,那锐利的青色刀锋反射着灯火的光,那一点刺目如针芒。心中一动,好奇地问道:“师父,这明月功博大精深世上无双,可是师父自创的么?”
贺光抬头瞧了眼他,却缓缓摇头:“不是,是我师父教我的。”
没有想到他居然还有师父,倒是出乎君如珪的意料。
贺光又喝了口茶,慢慢将茶杯放在桌上,头微微仰起:“说起我的师父——可谓是个奇遇了。”说到这里,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忽然浮出温煦的笑容来,笑容如此柔暖,沉醉,仿佛他整个人浸没入一种奇异的回忆幻境中。
这让君如珪更加好奇了,他放下茶杯,期待下文。
持续了一会儿,贺光又才开口,慢慢地:“其实我告诉过很多人这件事,关于我的师父,但是大约是太过匪夷所思了,所以很多人并不相信,他们甚至觉得我在瞎编。当然,其实不管他们信不信,也并不重要,而且这也没什么好告诉别人的,毕竟是我的私事,不过有点离奇罢了。但是我还是想告诉别人,大概是因为我的那个离奇的师父,自从教回我之后便从此消失在这世间,我再没有遇到,所以我总想借着别人打听他的去处。虽然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打听到。”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酝酿情绪,然后说:“那是三十多年的事了,那时候我还年轻——”他的嘴角扯起,露出一个明显的笑,不过很快又不笑了:“其实回想起来,的确让人笑话。”他睁开眼,瞧了眼君如珪:“不怕告诉你,我那时非常骄傲,甚至可以说是狂妄自大,因为我相信我在修行习武方面,是个天才,而且是罕有的,绝世的,无人能比拟的天才。是的,我就是这么想的,而且对此深信不疑,我相信如果有一天我能够踏上修行之路,经过我的苦练,我迟早有一天会天下能敌。当然,这事有个前提,便是——我能拜一个好师父,一个配得上我的绝世天才的,让我满意的师父。”
“你可能会想,什么?我满意的师父?”贺光挑了挑左边的眉毛,又觑了眼君如珪:“你或许会想,这天下从来不是只有师父选徒弟,徒弟让师父满意的规矩吗?怎么我居然要找我自己满意的师父来?真是狂妄。是啊,我当时就有这么狂妄,我既然是个天才,那么以我的天资,自然只有我挑师父的份,没有师父挑我的份,所以,我自然要找让我满意的师父。”
”而且找师父非常重要,我认定如果我找了一个好师父,那么我实现人生理想就会容易很多,反之则会困难许多。所以,也绝不能将就,当然这一点也没错。“
“我抱着这个想法,从十几岁时,就开始在江湖流浪,寻找满意的师父。”
“哎,”这时,贺光笑容收敛,怅然长叹一声:“可惜很多时候,人的理想和现实总是对比强烈,我在江湖流浪,寻找,打探,拜访,想尽一切办法,寻找师父,可是一年一年过去了……我并没有找到。”
“原因很简单,因为我高傲又狂妄,找师父的要求实在太高,所以自然增加了难度。不过我也有看得上的,但我看得上他们,并不意味着他们看得上我。他们也考验过我,觉得我天资不错,不过大约我太狂了,他们就算承认我聪明,也不喜欢这样的人,所以拒绝了我。当然,也有人愿意收我,可我又觉得他们的资质太差,配不上我。你看,”他摇了摇头,摊开手:“我这个人不但狂傲,而且还挑剔,挑剔得要死。是啊,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就是这么一个宁缺毋滥的人,死也不将就。我才不想为了拜师而拜师,拜一个会拖我后腿的师父。”
“就这般,一年过去,两年过去,三年过去了……,我从少年时便开始找师父,一直找到青年,最后找到中年,我宝贵的青春就这么在流浪和寻找中无声地溜走了,然而我还是没能找到我的师父——”
“终于,到了三十多岁时,我虽然对现状感到很沮丧不甘,不过我还是不愿意将就。可我累了,不想再这样找下去,最终,我放弃了,我选择了退出江湖,”
“我隐姓埋名回到家乡,也就是神木州钩吾山,在那里靠打柴烧炭为生。”
说到这儿,贺光又抬眼瞧了君如珪一眼,眼睛里又促狭的光芒一闪:“是不是很可笑?”
“呃……”君如珪只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不知道该怎么说。
“想笑就笑罢。”贺光咧嘴笑了,笑得还挺真诚:“其实我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好笑,虽然,我并不后悔。”
“因为,”他顿了顿:“正是我这种执着,这不可理喻的狂妄,最终,让我遇到了后来的师父。”
他的笑沉没了,就像无风的水:“记得那年,我刚满三十八岁,那是冬天,很冷的冬天,因为木炭的需求变大,所以我的工作变得繁重,我如从前一样每天一大早起来上山砍柴。我一直在钩吾山砍柴,所以山上的情况我都很清楚,什么道路怎么走,哪里的柴又比较多等等我都清楚,我本来打算到深山去,那里的柴又干又粗壮,不到一会儿就能砍上满满的两捆,不到中午我就可以回来。
“不到辰时我就上山了,按照原定的计划进入山里最深的树林里去,我刚才说了,我本来很熟悉这里的道路,可是那一天,我走了没一会儿,忽然发现周围的景色变了,变得很陌生,我从来记不得在哪里见过。我有些吃惊,因为我从未遇到这种情况,我以为是我走错路了,立即掉头返回。要知道,在深山里迷路可不是好玩的,如果到了晚上还回不去,那是很危险的。可是我返回后走了好长一段路,周围的样子还是我从未见过的,我还是没找到路。我不死心,又退回去,到了第一个岔口的时候改变道路,再走了一截,可是,还是如此。”
“我如此反复几次,结果都一样,我终于意识到自己迷路了,不过我还是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迷路,上来的时候我绝对是照着我多年来重复了无数次的记忆来的,怎么可能迷路?这简直是荒谬。不过幸好我这个人遇事还算冷静,不会太过慌张。我趁着天上还有太阳,估摸着自己的方位,然后继续摩挲道路,并在我走过的地方,用东西在树干上标记,免得再次出错。”
“可是没用。”贺光叹了口气:“我走,寻找,摩挲,很久很久,还是找不到回去的路。”
“转眼时间到了中午,中午又到了下午,天色渐渐地黯下去。”
“走了找了足足一整天,我又累又饿,几乎坚持不下去了。我坐在道路中间,茫然望着前后没有尽头的道路,无奈地望着暗下去的天空,没注意了。”
“然而,正当我几乎失去希望,认为这个夜晚只能在荒郊野外中渡过时,我忽然听到远方传来脚步声。这深山地处偏远,人迹罕至,但也不是没有人,比如像我这样的樵夫,还有猎人,偶尔也是会遇见的。我听到脚步声,死寂的心脏猛的跳起来:救命的人到了!”
“我朝声音来处疾步跑去。穿过密密层层的树林,我终于看见了那个人,那人是个老头,他背上背着一捆柴,手里拿着砍刀,一边砍柴一边寻寻走走,显然也是个樵夫,”
“真是如同溺水之人摸到一块浮木,我忙过去他问回家的道路,这个老头虽然很老了,不过偶还算耳聪目明,他听完我问话,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朝他来时的道路一点,说那就是回村子的道路。”
“我开心极了,对他千恩万谢之后照着他的指点又踏上了道路。因为有了目标,我又充满了力量,我在傍晚昏暗的天色中飞速行走,在崎岖的道路上如履平地,就像一只追寻猎物的豹子,没一会儿,天色几乎全黑,不过幸好天上晴空万丈,一轮满月毫无遮掩地洒下清辉,我才看得清道路,我在月光之下前行,周围的树林很暗,也很幽静,在暗影中时不时传来的几声虫鸣枭鸣,让整个死寂的空间显得更加安静。”
“走了近小半个时辰,我观察周围的景色,可是依旧感觉很陌生,我不禁有些怀疑那个老头,不过我告诉自己他既然毫不犹豫地把路指给了我,应该没有错吧。我便继续前行,又走了许久,可是我不但没有看到任何村庄,周遭的景色更加陌生了。
“我终于不得不承认这条路可能也是错的,于是,我停滞在那里,踌躇不前,再一次陷入茫然和绝望。”
“深山老林,寂寂无人,一个人面对无边无际的黑色的森林,没有目标,没有方向,那种感觉真是终身难忘。”贺光幽幽喟叹。
“我再次感到浑身的力气都用尽了,整个人就像被抽空了的皮球,无精打采地坐在路旁的石头上,我靠在树干上,呆呆地看着周围黑黢黢的森林,听着那些不知远近的虫鸣鸮鸣,在一片空茫之间,我觉得浑身和脑子都像一摊烂泥一般,再活动不起来了。”
“虽然周围的天气冷得跟冰窖一样,但是我太困了,没过多久,一切东西都开始模糊,所有声音似乎也要不见了,我开始在半睡半醒之间流连徘徊。”
“忽然,”贺光的眼睛倏然一亮,似乎在记忆中攫住了什么东西。
“我醒了。”
“我是被吵醒的。”
“枭鸣声吵醒了我。”
“你听过枭鸣吗?”他忽然转头问君如珪。
君如珪顿了顿,摇头。
“咕——咕——,”他学了两声,其实并不怎么像:“晚上,深夜,周围没有人,死寂得如同坟墓,那个声音忽然响起来,虽然不大,却像一个冰锤在你脑子里敲像,你浑身一栗,睁开眼睛,朝四处看去,看到周围每一个黑色的影子,你都觉得是蹲在那里的一只鬼,它们盯着你,死死地盯着,也正是它们,发出那样的声音。”
“其实之前我也听过枭鸣声,不过那些声音并没有那么击人心魂,所以我并不在乎,可是那时候,那声音竟忽然变得如此悚然。”
“本来我胆子很大,从来不怕夜晚,也不怕什么枭,但是在那个时候,不知怎的我忽然感到恐惧,就像一只蜘蛛从心底最阴暗的地方爬出来,爬满全身——”
“我站起来跑,朝前跑,拼命跑,我想摆脱那令人浑身发寒的枭鸣声,我要离它远远的,甩掉它,让它消失。可是我跑了很长一截,停下来一听,那枭鸣声却一点都没有变,它还是那么大,那么悚然,咕——咕——,好像在远方,又好像在耳边。
我再次跑起来,拼命,用尽一切力量,我要摆脱它,必须摆脱,可是我无论怎么跑,我发现那声音都和我保持那样的距离,它响,叫,永恒地响,永恒的催促,就像有一根绳子连在我和它身上,无论我怎么跑,都无法摆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