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所里的律师常年办案,在警局里检察院里法院里进进出出都是经常的事情,听到的各种新奇案件也是层出不穷,比如澹律师傍晚受到男人袭击这件事情,就算澹影自个儿压根没提一个字,也很快传遍了整个律所。
刘主任把她喊来办公室。
沉着脸问她:“我听说昨天你回家路上出事了?怎么样,严不严重?”
澹影看他面色十分沉重,赶紧摆摆手微笑道:“没事儿没事儿,我毫发无伤,活蹦乱跳的。”
刘谨文斥责道:“年轻人不知轻重!你以为每次都能这么幸运?万一真出事儿了那可就晚了!”
澹影心里一紧,倒不怕自己被斥责几句,但是真心害怕刘主任就此反对自己继续办案,脑子里已经开始转动着要是刘主任非让她放弃这个案子,她该怎么和主任沟通······
没想到刘主任却是声音严厉说道:“当律师的要是自己都保护不好,那怎么去保护别人的权益?你得先把自己照顾好了!才能谈其他的!”
澹影小心道:“您说得对,我以后一定会更注意的,一定尽量避免这种事情······”
刘谨文叹口气,用一种看自家晚辈的眼神望着她,眉头微皱着说:“这也不是你想避开就能完全避开的,别人非要为难你伤害你,有时候你也没办法,你一个女孩子,打又打不过,跑也不一定逃得掉,还是得有人保护你,这样,我问过了咱们律所里的男律师了,前两天刚来的一个男实习生正好和你顺路,人高马大的,看着靠谱,让他以后跟你一块儿回去,身边有个同伴,那些人不敢随便乱来,出个什么事儿也好照应。”
虽然昨晚周隽说以后要来接送她,但毕竟两个人都有工作,住的公寓也不够顺路,天天麻烦他难免影响他工作,如果能有个顺路的同伴那是再好不过了。
澹影惊讶的是刘主任竟然从始至终没提过任何一嘴让她考虑放弃这个案子的事儿,只是帮她考虑怎么最大化的保证自己的安全问题。
刘谨文瞧出这丫头小心翼翼在想些什么东西,冷哼一声说:“你啊,年轻,热血,也就你不怕折腾不怕连累着自个儿,但也不要当我们这些老骨头就折腾不起来了,敢招惹咱们律所的律师,那还能受他们欺负吗?再敢来,让咱们整个律所的律师都给你打官司!哼,正道律师事务所连自己律师的权益都保护不了,那还像话吗?”
澹影受宠若惊,深深鞠躬表示谢意。
她刚出门儿,就碰见王律师,正对她挤眉弄眼的,问道:“澹律师,你昨晚没事儿吧?那人抓进警局了吧?”
澹影礼貌的点点头:“没事儿了,谢谢关心啊。”
谁知王律师下一句就开始摩拳擦掌的暴露出了真实意图:“澹律师啊,你看你又不缺案子,干嘛给自己招揽这种麻烦事儿呢?多影响你工作,你要是想节省下精力呢,不如把这个案子给我,反正我最近闲着呢,帮她随便办办这个案子也没问题······”
随便办办?
澹影几不可见的微微抿了抿唇:“谢谢,不用了,我既然负责了人家的案子就得好好做。”
王律师以为她是太倔了,干嘛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
“哎呀,澹律师你也得挑挑案子来接,你现在就可以挑一挑那种容易办的,报酬高的案子嘛,我们又不像你*那么高,这种麻烦的小案子给我们来做不就行了······”
王律师的话深深激起澹影的反感。
这个王律师和她同一年同一批进的正道律师事务所,但是一进来就急着接案子挣钱,几乎不讲究胜诉率,完全是看谁给的报酬高就接谁的案子,完全不会为哪个案子拼命投入,这就导致她所接手的案子都没能打得漂亮,甚至有的原本可以胜诉的案子也砸在了她手里,胜诉率一路走低。原本找她当律师的客户,后来都再也不待见她,更别提什么给她当回头客了,而新来的客户呢,一听说她是这么个情况,就也不肯把自己的案子交给她来代理。这么两年过去了,原本和澹影*差不多的她,竟然沦落到手头几乎没有案子没有客户的地步······
在这个讲究信誉的时代,在任何一个行业,如果不投入真心,如果不看重诚信,如果不能做到真正的负责态度,那么这个行业里,你永远不会有真正的立足之地。
澹影淡淡的说:“我自己的案子,在我眼里都一样,什么大案子小案子?认真做,每个案子就都是大案子。”
王律师还当她脑子转不过来弯儿:“哎呀,你真是天真,刘主任能同意你这么浪费自己的精力时间吗?你可是咱们律所的年轻精英,怎么能······”
澹影冷笑一声,回答道:“同意啊,刘主任非常同意,要不然你亲自去问问刘主任的意见?”
王律师剩下的半截话一下子梗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她当然不敢去问刘主任什么意见啊!
澹影脸色淡淡的回自己办公室继续准备莫燕的案子。
那些容易胜诉的案子当然好做,但她当律师不只是为了胜诉。
她要为了那些需要她的人奋战。
会有人觉得她傻,会有人觉得她不够聪明,会有人不能理解她,不要紧。
只要你做的是正确的事情,总会遇到支持你的人,总会有人能够体谅你的坚持。
莫燕听说了澹影的事情,当天中午做了一大堆好吃的,拎着一个大大的饭盒送到律所,怯生生的来找澹影。
澹影一出门就看见莫燕胖胖的身体躲闪的站在门口,一手拎着一个大大的多层饭盒,另一只手牵着黑宝。
澹影笑着问:“怎么不进去?我们律所又不是什么禁区重地。”
莫燕一看见她,面色立刻就局促起来,愧疚爬满了脸,几乎不敢正脸面对她:“俺听说俺家那人昨个儿来找您了,还想对您动手,您有没有事儿啊?有没有哪儿受伤了?俺真是····俺对不起您!您要是出啥事儿了俺都不知道怎么弥补这罪过······”
她头垂得很低,仿佛做错了事情的人是她一样。
澹影安慰道:“诶呀,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他自己做错了事,我们当律师的,碰到偏激的人多了去了,而且我也没受伤,一点事儿都没有,别想太多啦,没事儿。”
莫燕难过的直搓手:“俺最怕连累人,唉,您要是出啥事俺真的罪过就大了,万一以后他还来咋办啊,他们那些人都不把打人当回事儿的,要不然,离婚这事儿就算了······”
澹影立刻正色道:“怎么能因为这种事儿就放弃了呢?你要想好,你和孩子真的还要跟他生活在一起吗?你能放心让孩子在家里跟他一起生活吗?你越是害怕,他越是胆大,你越是往后退,他越会觉得可以欺负你,莫姐,你得定下心来,咱们只有坚定决心,才能好办事。”
莫燕低头看看黑宝,又想想家里还被关着的小女儿,心酸的说:“这两个孩子出生在俺肚子里,真是命苦,俺不能再叫孩子跟着他受罪了,俺得把孩子要过来!”
对,这就对了,澹影鼓励道:“咱们是占理的,就不用怕。”
莫燕带着孩子把饭盒塞给她手里:“俺被您照顾这么多,不知道有啥能做的,就给您做点好吃的,您补补身子!”
黑宝乌黑发亮的眼睛瞅着那个盖得紧紧实实的还飘散着饭菜香气的盒子,眼珠子都随着那个饭盒转,忍不住咽了下口水,肚子里委屈的叫了一声······
澹影刚接过来饭盒,听见一声响亮的‘咕咕咕’,一愣,低头看向脸色羞得通红的黑宝,顿时明白了,笑道:“你们等着我,还没吃饭吧?这沉甸甸的,我一个人怎么吃得完啊?一块儿吃吧?”
莫燕赶紧使劲儿摇头:“俺吃啥!俺们回去吃就行!这是专门给您做的!这孩子就是这个年纪容易饿!俺回去给他做!您赶紧回去吃饭吧,别耽误您的时间了。”
黑宝知道那饭盒里边儿都是妈妈狠狠心咬咬牙才能买得起的牛肉什么的,平时自己是吃不上的,妈妈是为了澹律师能吃的好才花钱买这些的,所以只有澹律师才能吃。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明明满脸羡慕,黑宝也顺着妈妈的意思跟着摇头:“不饿,我不饿,我跟俺妈回去吃。”
澹影心里明镜一样,笑道:“可是我还有些信息需要跟你们聊呢,比如身份信息之类的都要填写,你们就当替我省事了,咱们一边吃饭一边聊聊,省的下次我还要专门去问你,走,去我办公室咱们边吃边聊!”
这话一出,莫燕也不好推辞了,只好带着儿子跟在澹影后边儿进去了。
进到办公室里,黑宝眼睛都直了:“哇,澹律师你们办公室人人都有电脑啊?我只有在学校上计算机课的时候才能看到电脑,当律师真好······”
澹影鼓励道:“只要你好好学习,以后这些你都会接触到的。”
黑宝重重点头:“嗯,我得让俺妈和小妹都过上好日子,以后我长大了,再也不让他们挨打受欺负了。”
好孩子啊,澹影又心疼又怜爱。
莫燕听着儿子这话,眼睛就红了一圈。
吃饭的时候,除了把牛肉鱼肉拼命往澹影那边夹,就是给儿子夹菜,自己只拼命扒饭,一口肉都不舍得吃。
黑宝心疼妈妈工作辛苦,把鱼肉往妈妈碗里夹,又被莫燕立刻夹回了他那边儿,还说一不二的骂道:“别给我夹菜!我不爱吃肉!你自己吃好就行!”
母子二人,互相心疼。
这也是不幸中的幸福了。
等到吃完饭,谈到起诉时的时候,澹影说道:“起诉书的草拟需要写你和你丈夫的基本个人信息,姓名,出生年月,籍贯所在地之类的,包括身份证号,正巧这次你来了,就先把基本信息跟我说一下,我好帮你写起诉书。”
莫燕听着这些陌生的词汇,脸色茫然一片,除了‘姓名和出生年月之外’她基本上就不太明白了,什么是籍贯所在地?什么是身份证号?
“俺不知道身份证号啊·······”
澹影一怔,奇怪的问:“怎么会不知道呢?你难道没有身份证吗?”
更令她一怔的,莫燕居然点了点头:“俺没有那个证啊······俺知道好多人都有,好像没有那个证干啥都不方便,俺去公司里当小时工的时候,公司也问俺怎么没有那个证,但是俺从一来这儿就没有,也不知道怎么办那个东西,村里都说俺就不用办,反正也能过······”
澹影开始发觉出不对劲起来,继续问道:“那你父母呢?你父母当初没有给你办身份证吗?”
莫燕脸色一顿,讪讪的笑:“俺没有父母······”
澹影又一愣:“没有父母是,什么意思?”
莫燕讪讪的说:“俺有记性开始,就在村里了,不知道父母是谁,他们也不许俺去找,就这么过下去了······”
澹影心里猜到一个令她打颤的可能性:“你说的‘他们’是谁?”
莫燕突然噤声了,欲言又止,仿佛收到了某种胁迫而不敢继续开口一样······
黑宝突然开口说:“他们就是当初把我妈妈卖到俺们村里边,又要把小妹卖到村外边的人。”
莫燕下意识的拽住儿子不想让儿子把这话说出来,但是说出去的话已经说出去了——澹影的头脑有一瞬间的停止,过了几秒钟才突然转动起来,脑海中迅速蹦出一系列的词语——人口买卖、拐卖妇女儿童、违法犯罪······
怎么办?
要继续问下去吗?
澹影深吸一口气——当然要继续问下去!
她理了理思绪,问道:“现在坐火车坐高铁都需要身份证,找工作也要,你没有身份证,那你坐过高铁火车吗?公司里怎么会允许你没有身份证也能工作的呢?”
莫燕不安的搓着手:“俺没坐过火车高铁····俺都是直接坐来城里的客车,那种车就是给钱就能坐,也不用要身份证啥的····公司里一开始也不要俺,但是俺干活挺利索的,要的钱也少,就让俺先做着了。”
没有身份证,就没办法做火车高铁,在现代这个身份信息不断健全的社会里,没有身份证意味着你几乎寸步难行,意味着难以接触到外界信息,意味着你根本无法完全融入这个社会。
这也是人贩子控制妇女的常见手段。
澹影心里有数了,继续问道:“那你是多大来现在这个村里的?还有印象吗?”
莫燕默默地思索了一下,不太确定的说:“俺以前的事都记不清了,就记得自个儿叫莫燕,可能这也不是俺小时候的名字,就是大概十四岁的时候吧,就莫名其妙来这个村里了,当时有人把俺交给黑宝他爸,就让俺以后跟他过,没过两年俺就怀孕了······”
十四岁被拐来现在这个村里,十六岁就生了孩子······
而根据法定婚龄,女性至少也要二十岁才能结婚。
也就是说——
澹影问道:“莫姐,你跟他有结婚证吗?”
结婚证?这个词对莫燕而言,明显的有些陌生,她摇了摇头。
十四岁被拐卖来这个村里、没有身份证、十六岁就被迫生了孩子、到现在为止都没有结婚证······是啊,都没有身份证,哪儿来的结婚证呢?
澹影被这些巨大的信息量一下子填满了脑袋,如果这些信息都是真实的话,那就可以解释莫燕身上种种怪异的现象了——
为什么明明干活质量那么高,却拿着比一般的小时工低了一半都不止的工资?
为什么明明是丈夫妻子的关系,却对那个男人几乎是完全的恐惧和服从不敢反抗?
为什么在九年义务教育制的中国,莫燕却根本不认识字不认识算数?到底是没有上过学还是曾经上过学却因为某种原因,把自己曾经学到的知识和自己的父母老家,都一起忘记了?
震撼和悲凉一点一点爬上澹影的心脏——
她轻声问:“莫姐,你知道人口贩卖这回事儿吗?”
莫燕明显的害怕听到这个词,仿佛被问到了什么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脸上有些战战兢兢的,不敢回答这个直接的问题。
黑宝已经懂事了,也听到看到过很多村里的东西,只是平时一旦任何人提到,就会被村里那些人恶狠狠的警告——
连自己的妈妈也是,曾经问了一句自己来源的事情,就被那些人公开殴打以致于满脸流血,警告妈妈不要想着逃跑云云的,他真的很恨那些人!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妈妈继续被那些人欺负!
他果断的开口说道:“我知道,我们村里有人就是做这个的!他们把我妈妈买回来,一直都欺负我妈妈!不许我妈妈做这个,不许我妈妈做那个,他们整天都不把我妈妈当人看,逼着我妈妈生孩子,我爸跟他们是一伙的!他们都欺负我妈妈!”
莫燕惨呼一声:“黑宝!不要说!那些人不会放过咱们的!你别说,别说······”
黑宝嘴巴一撇,眼泪就落了下来,妈妈这样恐惧的姿态,对于孩子而言无疑是一种巨大的痛苦,他多想保护自己的妈妈!这些年眼看着妈妈受苦受罪,对于他来说远远比吃不饱穿不暖痛苦得多!
澹影抽出纸巾擦了擦黑宝脸上的眼泪。
转头对莫燕轻声说:“莫姐,我明白为什么他要来打我了,因为你一旦离婚,他们就害怕自己做的坏事瞒不住了。但是这事儿咱们不能当做不知道。你现在已经准备离婚了,已经威胁到他们了,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因为他们这是犯罪!很严重的犯罪!这件事情一旦暴露出来,他们可能都会受到法律处罚,所以他们会想方设法的来堵住我们的嘴,想让我们放弃——可是莫姐,咱们已经不能放弃了。”
莫燕脸色仍然是战战兢兢的,牙齿都在打颤,好似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连并拢的双腿都在颤——
“俺以前也想过···能不能回家看看···结果他们以为俺是要跑,差点把俺打死,黑宝他爸根本不管的,在村里谁要是跑那就是要被打死的······”
澹影敏感的捕捉到了关键信息:“你是说,在那个村里,像你这样不知道家在哪儿不知道父母是谁的人,不止一个是吗?很多吗?”
莫燕犹豫着点点头:“但是俺们都没说过话,都没提过这事儿,都被管得死得很······”
她越想越害怕,嘴唇几乎都有点儿哆嗦了:“澹律师,您能不能当做没听过这事儿?要是被他们知道俺把这事儿告诉别人了,他们肯定不会放过俺的,俺还有俩孩子呢——”
澹影直直望着她的眼睛,声音清清楚楚的说:“就是因为有孩子,你才必须为自己打算,莫姐,你自己想一想,如果你现在放弃离婚回到村里去,他们会相信你什么都没有说吗?他们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吗?会放过你吗?”
莫燕苦涩的摇摇头:“不会的····他们不会放过俺的······”
澹影点点头:“对,他们自己做了坏事所以心虚,无论你现在是不是离婚,他们都觉得你已经找了律师了,说不定已经把什么都说出来了,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甚至还可能会来报复我,就像昨晚那个男人想把铁棍敲在我头上一样!所以,我们不能后退,也根本无法后退。我们必须查清楚,必须为自己争取。”
莫燕虽然没上过学,但是是非常明白事理的人,听完这一番话,也明白自己要是想带着孩子好好生活,那就不能再走回头路了,必须把这个事儿了结掉,否则后半辈子都要活在噩梦里。
她望了望儿子,搂住儿子,说:“俺相信澹律师,俺听您的话!只要能带着俩孩子好好的过日子,俺啥都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