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影欣慰的笑了笑：“会的，但是这个案子不是单纯的民事案件，我们要联系一下公安局，他们才能查清楚这些人，才能保护你们，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公安局报案吗？”
莫燕点点头：“俺去，你让俺干啥俺都去！”
当天下午澹影就带着莫燕母子去了公安局。
第一次进这种地方，莫燕明显的非常局促，一直紧紧跟着澹影，看着来来往往的警察，都快看花了眼，喃喃道：“俺从来没见过那么多警察，要是这些警察都来俺村里，把那些坏人抓起来多好啊······”
澹影转头对她坚定道：“只要查清楚了，警察一定会管的。”
到了登记处，做了简单的登记，警察一听说是关于人口贩卖，立刻神色严谨起来，十分严肃地对待。要求莫燕和黑宝做一个简单的问话笔录。
澹影送着莫燕到问话室门口。
安抚道：“别怕，警察问什么你们就回答什么就好，听警察的话，把什么都说出来，千万别藏着什么，要实话实说，配合警察调查，这样警察才能帮到你们，知道吗？”
莫燕拉了拉孩子的手，重重点头。
“俺一定配合警察，黑宝你在外边儿等着妈，听澹律师的话，别乱跑啊！”
说完把孩子交给澹影看着，自己跟着警察进去问话室了。
周隽听说是澹影负责的案子牵扯出来的问题，也过来看了看。
一关上门，莫燕就明显的紧张起来——
小蔡警官先给她倒了杯水：“别紧张，我们就是从你这了解一下情况先，你说你是被你丈夫买来的，他是什么时候把你买来的？你当时具体是什么情况？还记得吗？”
莫燕攥紧了衣角，尽力回忆，结结巴巴的说：“俺大概是十四岁，就莫名其妙被当时一个男的给送到这个芦苇村里了，就直接被送到卢大家里了，哦，卢大就是俺家里那男人，他说为了买俺，花了好几千块钱，让俺这辈子都得给他当牛做马，得给他生孩子，才能还他钱，俺当时年纪小，打也打不过他，每次往外走几步就被他揪着头发抓回来，要是不听他话就得挨打，也不许俺出去跟人说话，不许俺出村门口，然后就逼着俺给他生孩子，头两年没生出来孩子，就老是挨打，过了两年就生了俺儿，他才不把俺关在家里的。”
小蔡和另外一名警察对视一眼，这个案子真的相当恶劣。
想到刚才在外面见到的那个小男孩，看起来也就十岁多点儿的样子，奇怪的问：“那你是十六岁生了儿子，你儿子今年多大？你今年多大呢？”
莫燕说：“黑宝今年刚过十岁，俺今年二十六吧······”
小蔡愣了一下子，重新打量了她一会儿，眼前的女人不仅全身发胖，穿着大花衣服，裹得严严实实的，而且面上皱纹密布，眼神苍老衰败，怎么看都像是四十多岁的样子·····谁能想到她才只二十六岁？！
莫燕羞惭的说：“俺看着显老······”
周隽在一旁听着，悲悯的看了一眼她，问道：“之前，家政公司推荐你来我家的时候，说你是四十四岁，你有对家政公司说过你的年龄吗？”
莫燕小心翼翼的摇摇头：“俺没讲过，俺听说公司里最爱招那种三四十岁又没有啥工作的，就把自个儿年龄说大了，公司里也说俺像是四十多岁的，俺也没有身份证，他们就信了。”
小蔡继续问：“你对以前的事情一点都不记得了吗？为什么只记得你的年龄和姓名呢？”
莫燕尽力想了想，也想不出来什么回答：“俺也不知道，好像那人当时给俺喝了点啥，俺就啥也不记得了，但是他叫俺是叫莫燕，还说俺是十四岁，俺当时确实也就十四岁那么高那么大点，后来被弄到村里，天天挨打人就显老的，俺又怀了好几次孕，就越来越老了······”
周隽问道：“你只有两个孩子，那之前怀孕的孩子呢？”
莫燕黯然地低了低头：“没有了。俺生完黑宝之后，他就觉得已经有了个儿子了，后面再怀孕他也不在乎了，喝醉了来家里就打人，俺怀着孕他也打，哪儿都打，有时候还专门朝肚子踢，把俺打得孩子都没了，要不是俺怀小妹的时候正好出来干活，挨的打少了，小妹也生不下来的······”
小蔡完全听得激愤起来，重重的一拍桌子骂道：“这他妈是什么畜生！这也算是个人？”
这一拍桌子把莫燕吓得一抖——
周隽一巴掌拍在小蔡背上，告诫道：“冷静！你是来询问的，你这么激动成什么样子？会影响被询问人！”
小蔡摸摸鼻子：“知道了周队，不会了不会了！”
周隽自己其实也是听得满心紧绷。
但面上表情几乎未动，自始至终都是淡然而克制的。
你要成为别人的支柱，就要坚强到足以令人觉得可以依靠。
就要学会磨练自己克制自己直到能够克制住胸口奔涌着的猛烈的情绪——
正好卢大还处于被拘留期，周隽让人把莫燕丈夫卢大叫过来，和莫燕一起接受询问。
莫燕一听说卢大要过来，顿时就惶恐不安起来，哀求道：“俺害怕他，让他知道俺来警局说这些了，他非得打死俺不可，警察同志你们行行好，别让他过来行不行？”
周隽保证道：“我们会保证你的人身安全，绝对不会让他动你一根手指，请相信我们，也请你帮助我们，你们一起接受询问，有利于查清案件事实，我们才能更快地把犯罪的人绳之以法。”
多年下来积累的恐惧让莫燕无法立刻冷静下来，但是她想到澹律师和她说的话——已经无法后退了，必须要为自己争取！
她对周隽点点头，依赖的说：“周警官，俺相信您，那俺就拜托你们了。”
当卢大被警察一送进门，一瞧见坐在那儿的莫燕，麻木懒散长满了胡茬的一张脸顿时可怖的咧了开来，笑容恐怖阴狠的问：“哟，你怎么在这儿呢？你跟警察聊什么呢？”
莫燕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下意识的往后退，嘴里的话都不连续了：“俺没聊啥·····”
卢大的笑容消失了，骂了一句：“臭女人敢骗我——！”
唰地一下就冲上来举起了巴掌要往莫燕脸上甩——
莫燕尖叫着后缩到墙角：“救命啊——救命啊——！”
那一巴掌被人凌空接了下来。
周隽面无表情的把卢大的手一扭，直接一个擒拿把他龇牙咧嘴的摁在了桌子上！
卢大骂骂咧咧：“老子他妈的教训自己女人要你管？！你们警察怎么什么破事儿都管！闲的撑得吧你们！妈的——”
周隽丝毫不理会他嘴里的连篇脏话，对小蔡吩咐道：“他情绪太激动，公然在警局做出攻击行为，符合强制措施条件，去把手铐拿来，把他拷住。”
小蔡早就准备好了！周队一声令下他就麻溜儿的掏出来手铐，直接把卢大拷得结结实实！
“哼！敢在我们警察面前猖狂，叫你猖狂！”
周隽拽着手铐一下子把卢大拽起来，摁在椅子上。
卢大嘴里越来越脏：“去你们妈的！什么玩意儿警察！老子打个女人你们也管，老子拉屎你们管不管啊？”
周隽指着他，一字一句道：“你要是想吃苦头，你就继续在这儿喷，戴着手铐要是舒服的话，就给你戴个十天半个月的，高兴吧？”
卢大咬牙切齿的，转而对着一旁战战兢兢的莫燕狂喷起来：“臭女人你敢害老子！老子出去就弄死你——抽你丫的，抽死你——！”
一旁的小蔡简直忍不住要去抽他丫的——被周隽一手摁住了。
他才发现周队的脸色简直堪称冷酷。
周隽一向懒得因为这些肮脏废话动情绪。能够解决这些肮脏的有效手段是依法办事而不是单纯的生气愤怒。
只是终究人非草木。
他深吸一口气，淡淡的问道：“你花那么多钱买来的媳妇，你真打死了她，你那些钱怎么算？”
卢大恨恨道：“反正还有两个小崽子！我把那个小女的给卖了，钱不就回来了？”
周隽直直的盯着他：“所以，你不仅花钱买来的莫燕，还打算把你自己女儿给卖了？”
卢大脸色一僵，猛地反应过来，顿时暴躁起来，站起来拍着桌子冲着莫燕狂吼：“臭女人你他妈果然把老子给卖了！你真敢说啊？老子在家教你这么多年你他妈还是不长记性是不是？老子出去了老子非得扒了你的皮！”
他身后的小蔡一手摁着他的肩把他摁得坐下去：“你给我安静！坐好！还出去，还敢威胁人，你能不能出去都不一定呢！”
莫燕几乎是瑟瑟发抖了，但还是咬着唇坚持说：“俺就是被买来的！他们村里好多女人都是被买来的，因为你们村里女人少又穷，好多男的都从外边儿买媳妇回来，你们祸害了俺还不够，还想祸害俺闺女！你们想都别想！俺要告你们！俺要和你离婚！”
卢大第一次听到这个女人嘴里说出来这样的话，磨着牙齿恶狠狠地警告：“你想都别想！老子就算是坐牢，只要老子出来了，就把你抓回去打断你的腿！那两个小崽子也别想摆脱老子，他们是老子的种！就得伺候我伺候到我死！”
莫燕一听他提到孩子，顿时攥紧了拳头，大声的反驳：“不！俺要带着孩子单过！你别想伤害孩子！”
周隽问道：“你真当自己就是被关几天就能被放出去了？你知道贩卖人口是什么性质的事情吗？你敢卖自己的女儿，那就是拐卖妇女儿童，根据我国刑法，这是顶格刑罚可以判处死刑的严重犯罪。”
‘死刑’两个字极大地刺激到了卢大的神经，他张大嘴，满脸古怪的问：“凭什么？我卖的是我自己的女儿！怎么会判我死刑？凭什么判我死刑？”
周隽冷笑道：“你女儿又不是为了被你卖掉才被生出来的！你真以为所有人都为你服务？我告诉你，就你这个态度，根本不值得被减刑，等到这个案子彻底确定下来，你就等着法律的惩处吧。”
卢大一下子急了：“为什么只惩处我？又不是就我自己买女人！我们村里的都这么干啊！怎么不惩处他们？凭啥的！”
周隽淡淡的说：“既然还有别人这么做，你就说出来，趁现在，交代清楚，不要等被判了再说，那就没用了，什么都来不及了，趁现在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明白吗？”
卢大剧烈的呼吸几口气，似乎还在犹豫该不该说——
周隽已经站起身，直接对小蔡说：“他态度恶劣，不跟他废话了。”
卢大一看他真利落起身就要走，一下子就急了，赶紧开口喊道：“别走啊，我说啊！我有话说，我有话告诉你们！”
周隽背对着他，淡淡的露出一丝十拿九稳的冷笑。
小蔡看着周队这一手玩得，真是差一分一毫都玩不转，不必周队交代，就顺着周队营造的氛围，不耐烦的替周队开口：“说啊！还等着谁请你呢？”
卢大有种死里逃生的侥幸感觉，生怕这个说一不二的周警官真的就转头走了，赶紧巴拉巴拉的说起来：“俺们村里早些年不知道为啥女孩子就越来越少，然后都嫁人嫁出去了，村里的男人都娶不着媳妇，又穷，隔壁村的外面的都没女人愿意嫁进来，男人总得要结婚，正好有人来村里说，能给俺们这些光棍儿说上媳妇，要的钱还少，比娶个媳妇容易多了，反正也不指望娶个什么多好的，就给多少钱就能给多好的，长得好看的年纪小的就贵点······俺那时候就是把俺爹留下来的老屋子给卖了才有钱买的女人······”
周隽这才转过脸来，问道：“你买莫燕的时候，知道她多大吗？”
卢大理所当然的点点头：“知道啊，那人把她身上的身份证和学生证给俺看了呢，要不然谁知道她多大，万一买亏了咋办？”
莫燕茫然的问：“啥学生证？”
卢大不耐烦的撇撇嘴：“就你被他弄来的时候在你身上扒出来的，你那时候不是十四吗，还上初中呢。”
周隽问：“莫燕的身份证和学生证呢？”
卢大咧开嘴：“当然早就扔掉啦，烧成灰才扔的，俺们都这么干，万一叫这些娘们儿翻出来证件了，就知道跑了，就管不住了，就得让她们变得没脑子没证件才好管······”
小蔡简直快要忍无可忍，一张脸憋得铁青，恨不得一拳锤死这些个人渣！
莫燕听到这些话，脸上面对这个男人一向麻木而恐惧的表情渐渐碎裂开来，原来自己不是从来没上过学，原来自己也曾经是个有正常生活的正常学生，原来自己并不是天生下来就活该受苦受罪，原来她本来也该是前途一片光明······
她突然崩溃了，双手捂住脸大哭了起来！
“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们都该下地狱都该千刀剐······”
周隽叹息一声，让小蔡先把莫燕带出去休息。
澹影和黑宝眼看着莫燕哭着出来了，黑宝立刻从椅子上蹦下去冲到妈妈身边，惊慌失措的问：“俺妈你咋哭了？咋了？你哭啥呀？”
莫燕呜呜的哭着说不出来话，一下子坐在地上，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拿手用力地捶着地面！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她过得猪狗不如啊！
她这一生，就这样被人胡乱的毁了。
她没什么美好的记忆也没什么文化水平，只是单凭这胸口快要让自己整个人晕过去的悲痛，不由得痛哭失声！
“俺这辈子——都被那群人给坏了——人家有爸有妈，人家啥都有，俺咋就这么命苦？俺命苦啊，命苦啊！”
黑宝也跟着哭起来，拿自己衣裳给妈妈擦泪：“俺妈，你别哭，俺以后争气，俺以后让你过好日子！”
小蔡看得都想哭。
澹影问他：“怎么回事？我刚听说好像让那男的和莫燕一块儿接受询问了？怎么样啊？”
小蔡拿衣袖迅速擦擦眼睛，愤慨的把刚才在问话室的大概内容和澹影说了一下。
澹影完全能够理解了现在莫燕为何崩溃至此——
如果一个人从来不知道光明，那她本可以忍受黑暗。
可如果一个人知道原本自己就可以生活在眼光下，原本自己可以拥有一切，却被人人为地给毁掉了，那再次面对眼前的黑暗的时候，就会更加痛苦，更加难以忍受。
她哭的不只是自己这些年受到的非人对待。
她哭的还是自己本该度过的美满快乐一生。
她哭的是那个早早被毁掉了的学生时期的自己。
澹影低声说道：“我们一定要把这件事彻底解决。”
小蔡用力点头，攥拳道：“会的，我们一定把这件事查的清清楚楚，该抓的人绝不放过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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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荷听说这件事后，主动要帮忙，根据十二年前的失踪人口报案，查找可能是莫燕父母的报案者。
经过几天几夜的排查之后，最终确定出了莫燕的父母。
莫燕父母是河海市隔壁的江城市人，两个人都是普通的生产线上工人，就生了这么一个女儿，这唯一的女儿消失在了初一那年的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
从此莫家父母就疯了一样的找女儿。
从家到学校的路上不知道找了多少遍，有限的监控视频来来回回不知道看了多少遍，却一无所获，到最后几乎要趴在地上来来回回的找有没有哪粒尘埃和女儿有关？
他们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寻找女儿身上，再也没有过第二个孩子。
每当听到新闻报道谁谁谁的尸体又在哪里被发现了，他们都会瞪大眼睛竖起耳朵仔细听着，生怕是女儿······但幸好，从来没有发现过女儿的尸体。
既然没有尸体，那他们就绝不相信女儿会这样凭空蒸发！找！必须找下去！
在这样巨大的精神折磨和长期压力之下，莫家父母迅速的衰老下去，莫母前两年心脏出了问题，早早的办了退休。
退休之后，莫母也并没有就安心在家休养，而是更完全的把自己的时间都用来做一件事情——找女儿，必须要找到女儿！
每天举着一张牌子站在女儿当初消失的那条路上，恳求当年看到自己的女儿的人能够给自己提供哪怕一丝一毫的消息······
照片上，莫家父母均是满头白发，面容沧桑，嘴角因为常年的哀伤难以弯起。
莫燕愣愣的看着谭荷拿来的照片，半天都像是哑巴了一样，就只知道傻傻的盯着那张照片看······
谭荷介绍道：“他们的女儿十二年前丢了，女儿的名字叫莫燕，丢的时候刚上初一，十四岁，和你的情况都是相吻合的，这是他们的照片，你看看能不能想起什么来？”
莫燕像是痴呆了一样，盯着照片上两个沧桑悲哀的老人的脸，不发一语。
澹影示意谭荷给她一点时间。
过了整整好几分钟。
莫燕突然流下眼泪来。
一滴一滴打在照片上。
捏着照片的手颤抖得几乎拿不住······
澹影轻声问：“这是你的父母吗？”
莫燕用力地疯狂点头，张了张嘴，却没立刻说出话来，一双眼睁的大大的，里面不断地冒出眼泪来，不断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澹影轻轻地说：“慢慢说，慢慢来。”
莫燕哭着‘啊啊’了两声，才抽噎着艰难的说：“我爸我妈···是我爸我妈！他们···他们老了···老了好多啊！”
澹影突然也跟着红了眼眶，说：“那就好，那就好，他们找到你了，这些年，他们一直都在找你，一直都等着你回去，他们等回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