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会亮的。
会照亮回家的路。
远方的孩子啊，
回家路上，一路小心。
长夜终明。
离者终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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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燕去见父母的那天，澹影陪她去买了身新衣服，把一头分叉枯黄的长发给剪成了更清爽的短发，换上了白衬衫和咖啡色阔腿裤，整个人看起来就清爽年轻不少。
澹影又给她抹上了自己的水乳和粉底，让莫燕的气色看上去好了不少，不像之前满脸泛黄细纹密布的样子。
莫燕瞅着镜子里自己的样子，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短发，腼腆的说：“俺这打扮得····跟之前都不一样了，好像年轻了十岁似的。”
澹影扶着她的肩膀，笑着鼓励道：“你原本就才只有二十六岁，还很年轻呢，好日子这才刚来，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莫燕搅动着手指，不安地问：“可是俺这么多年都没回去了，俺认出来他们，他们能认出来俺吗？还有黑宝和小妹····他们能认俺生的孩子吗？”
她越是细想就越是不安，近乡情更怯，她怕自己这副样子叫父母失望，叫父母觉得这些年来的坚持寻找都不值得。
澹影轻声问道：“你会嫌弃黑宝和小妹吗？”
莫燕立刻摇摇头：“不会，俺自己的孩子，谁嫌弃俺都不嫌弃！”
澹影微微一笑：“是啊，你也是他们的孩子啊，他们找了你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找到了你，怎么会嫌弃你呢？而且他们这些年来，连你不在世间的准备都做好了，他们还怕什么呢？他们最怕的就是一直找不到你啊。”
莫燕从没感受过这样猛烈的情绪，这些年来她常年被殴打被压迫被欺压，几乎已经完全麻木，已经丧失了作为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悲喜，如今猛地被未知的父母的爱意和牵挂包围，一时之间悲喜交加——
“俺以后一定好好孝敬他们······”
到了见面那天，约定了在河海市公安局见面，莫家父母从江城市赶来，澹影和谭荷陪着莫燕去见早早等在公安局会见室的莫家父母。
一路上莫燕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
澹影刚推开门，就看见那两个坐在椅子上头发花白的老人嚯地一下子互相搀扶着站起来，伸长了脖子望眼欲穿的盯着门口——
澹影疑惑的回头——
咦？莫燕呢？
她再转身一看，只见莫燕正不断的往后退，怯生生的说：“这···俺这·····”
她紧张得几乎想要逃跑了！
幸好谭荷一下子绕到后面，推着她往前走：“你跑什么？这是你父母！好好见见面，说说话，别紧张！”
虽然莫燕有一百六十斤的体重，也架不住谭荷力大无穷，几下子就把挣扎着的她给推到了门口！
莫燕求救的看着澹影：“澹律师····俺不敢······”
澹影却帮着谭荷直接把她推进了门里：“没什么不敢的！别怕！”
一下子被推进去的莫燕，一下子抬眼就正面对着那两个和照片上老得一模一样的老人。
老人眨了眨眼，两行热泪流了下来。
莫母颤巍巍的朝她伸出手，双腿打颤着艰难的往前迈步：“啊···是燕子吗？你···是我闺女莫燕吧？是你吗？你····你认得我吗？”
莫燕愣愣的看着她颤颤巍巍的一步步接近自己······
莫母激动得连呼吸都乱了：“我···你，我小时候抱着你去工厂，你最喜欢穿我的工作服，你记得不？那套粉色的工作服？你说你长大了也要穿····你记得不？”
莫燕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来，脸涨得通红，再张张嘴，眼泪先流了下来，她张大嘴使劲儿试了几下，总算哑着嗓子喊了出来：“···妈？”
莫母竭力含在眼眶中的热泪唰地一下子砸了下来，连声应道：“哎，哎，是我，你是燕子，你是燕子！天哪···天哪···天爷可怜我啊！感谢老天爷···感谢老天爷啊！”
莫燕‘扑通’一声直愣愣的跪了下去，跪着往前走，抱住母亲的双手，埋头大哭：“俺对不起你们····俺对不起你们···俺这么多年都想不起来·····啥都想不起来啊！”
一直在旁边扶着桌子忍耐着眼泪的莫父再也忍不住了，呜咽一声跪在地上，抱住失而复得的女儿泪流满面：“回来了，回来了就好···怪我，怪我当初没看好你，怪爸妈当初不去接你，好孩子，好孩子···回来了，我闺女儿回来了啊····”
莫母哭得几乎快要背过气儿去：“这么多年啊！我天天晚上恨得来来回回抽自己巴掌！我恨啊——当初怎么就把我闺女儿给弄丢了啊！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来我没有一天晚上是能睡着的啊，我一闭眼就想起来你，就想你到底在哪儿啊，把哪儿都翻遍了，怎么就找不着呢？我一闭上眼就都是你，我一闭眼就想哭啊，我都想着，要是我死了还找不着你，我死了都闭不上眼啊——”
莫燕被父母前后抱着，十多年的痛苦委屈全都有了倾诉口，整个人跪坐在地上泪流不止，三个人几乎都完全融为了一体，恨不得把这缺失了的十二年都立刻补全回来。
小蔡谭荷几个警察都看得眼睛发热，当警察的，什么丑事恶事都见得多了，什么恶人坏人都抓得多了，因此碰上这样触动人心的人间好事儿，就更加觉得可贵。
世间最好的得到，是失而复得。
世间最值得的等待，是离人终归。
之前，莫燕生怕父母接受不了，就先把黑宝和小妹留在外面。
等到三个人都稍微平静下来了，莫燕才把两个孩子叫进来，让父母见见。
两个孩子也都紧张，被妈妈嘱咐过一定要听话要懂事，要让妈妈的父母喜欢他们，所以一见面就乖巧礼貌的喊人：“姥姥好，姥爷好，我是黑宝，这是俺小妹。”
莫父莫母之前早有心理准备，但真正看到这么两个活生生的孩子站到自己面前来，一时之间还是怔然，一般要是第一面见到自己的外孙外孙女，当然是高兴喜欢得不得了的，可一想到这些年，女儿被人卖到偏僻封闭的落后村落去，被迫生下的这么两个孩子，就忍不住替女儿觉得苦，被逼着生下来的孩子，看着他们就像是看到女儿独自受苦受罪一样，让当父母的怎么能不难受？
莫燕此刻变得分外的敏感，一看父母不说话了，就觉得父母怕是不喜欢自己生的俩孩子。
她原本就心中愧疚难堪，生怕父母嫌弃自己生了孩子，现在就更加抬不起头。
但是她已经不仅是父母的女儿，还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她不能逃避，必须站出来。
“爸妈，你们别担心，俺知道这俩孩子的爸不是好人，你们心里不舒服，俺以后会自己养孩子的，不让你们操心，俺也会孝敬你们的，以后俩孩子长大了也会跟着俺孝敬你们的，他们俩都是好孩子，上学在学校里就成绩好，对俺好，知道孝敬俺，可听话了，可懂事儿了······”
黑宝早熟，看出妈妈的紧张和尴尬，也感觉到了姥姥姥爷对自己和妹妹的复杂情绪。黑黑的小手攥紧妹妹更小的手，鼓起勇气，站出来说：“我跟小妹以后一定对妈妈好，对姥姥你们好，你们别生气，我们一定听话，好好上学，不让俺妈操心······”
莫母眼神复杂的打量着这两个孩子，半晌，叹了口气，又落下泪来：“女人生孩子多难啊，你生孩子的时候有人照顾你吗？有没有好好坐月子啊？这俩孩子····的确都是好孩子，以后爸妈帮着你一起带。”
莫燕惊喜的感激道：“俺没事儿，俺有这俩孩子，就有盼头，以后俺们一起好好过日子！”
莫母掏出手上的镯子，分给了两个孩子一人一个：“你们对你妈好，就是对姥姥姥爷好，你们是好孩子，别怕，以后你们跟你妈妈都来姥姥家······”
两个孩子受宠若惊，又是鞠躬又是谢谢的，黑宝心想总算是没有再给妈妈添麻烦，总算能让姥姥姥爷接受自己和妹妹了。
莫燕的身份确定之后，很快就补办回来了新的身份证。
澹影即可准备帮她起诉，起诉目的是：请求法院确定莫燕和卢大之间不存在婚姻关系。
因为当初莫燕和卢大根本没有办理结婚证，所以也就不存在法律上的婚姻关系，但是为了避免后续的纠缠和麻烦，还是需要法律来确定莫燕和卢大之间完全不存在婚姻关系，这样以后就再也没人能说莫燕是卢大媳妇了。
“以后你再也不用和他有关系，可以彻底开始新生活。”
莫燕重重点头：“以后俺就再也不用受他的气，再也不用回那个地方了，每次回到那个村里，俺都做噩梦，觉得这个噩梦一做就是十二年······”
澹影说：“噩梦会醒的。”
莫燕想到自己现在身边的父母和孩子，幸福的咧了咧嘴：“对，您说得对。”
开庭那天。
莫燕特地穿了一身白衬衫黑裤子，一头短发打理得干干净净的，坐在原告席位上。
当卢大坐到被告席位上的时候，瞧见莫燕这副全新的样子也多瞅了两眼，嘴里却哼哼着：“母猪再怎么打扮也是母猪一头······”
身着黑色西服踩着高跟鞋的澹影走上前来，冷冷的说：“法庭上注意你的嘴，少在这里胡乱侮辱人。”
卢大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要不是你这个臭娘们儿，老子怎么会进公安局，怎么会弄得媳妇都跑了，你给我等着······”
没等澹影回敬他，书记员就先听不下去了：“被告人，本书记员警告你注意法庭纪律，禁止威胁人！”
卢大阴阳怪气的嘲讽道：“你们都是一伙儿的吧，都帮着这个死母猪！哼，还用得着走这么个过场吗？你们不就是要把我媳妇弄跑吗？直接判离婚得了吧！做什么样子啊？给谁看啊！”
书记员冷冷的回应：“注意你的言辞，藐视法庭纪律是什么后果你知道吗？”
卢大怏怏的闭了嘴，恨恨的嘟囔：“都跟我作对······都是一伙儿的！”
审判长审判员落座，全体起立，正式开庭。
澹影宣读基本的起诉书完毕后，提出诉讼请求：“基于原告莫燕和被告卢大之间并不存在法律上的婚姻关系，而仅仅是由于卢大的违法行为强迫原告与其共同生活，并且不允许原告逃离，请求法院依法判定原告莫燕和被告卢大之间并不存在婚姻关系。同时，鉴于被告卢大多年以来都不具有经济独立能力，个人生活习惯恶劣，对家庭成员多有虐待行为，不适合作为孩子的抚养人，请求法院将两人的一子一女的抚养权判给原告莫燕。”
书记员还没说话，卢大急吼吼的先叫了起来：“你啥意思啊？怎么就没有婚姻关系了！那是俺花自己的钱买回来的女人！怎么就不是俺媳妇儿了？你别想把老子女人孩子都弄走！”
书记员不动声色的将他说的话录入庭审记录。
澹影淡淡一笑，这个男人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到底是什么性质的犯罪，眼下面临着即将没了女人孩子的‘危机’，完全口不择言起来——
而他现在说的所有话，都可以在将来作为他收买被拐卖的妇女的违法行为的证据材料。
审判长沉声开口问道：“被告人，你为什么要用买回来的方式让原告和你一起生活？”
卢大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抬手蹭了蹭鼻子，舔着脸嘿嘿一笑：“俺得娶媳妇儿啊！男人要是不娶媳妇儿那不就成了老光棍了？总得有个女人陪睡觉啊嘿······”
审判长脸色一下子沉下去：“不要说些和本审判长的问题无关的话！问什么，你回答什么！为什么不用正常的手段去结婚，而是要用‘买’这种方式？你知不知道国家不允许买卖妇女？”
卢大一听说国家不允许，眼珠子转了转，立刻改口道：“俺不想说，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审判长手中的法槌重重地敲了下去——！
‘当’地一声把卢大吓得坐在原地一哆嗦！
审判长厉声问道：“实话实说！你当初用了多少钱把原告买回来的？又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控制原告和你一起生活的？”
卢大惶恐的抬头四处瞅瞅，但是无论是在场的审判长还是审判员书记员还是法警，全都是一副严肃表情，没有半点能容他继续插科打诨的意思······
“俺花了好几千呢····俺也不知道买人回来是犯法的呀，村里的光棍儿都这么干，俺就跟着也这么干了，买回来的媳妇儿刚开始都不听话，就得关一阵子，等生了孩子一般就老实了，不过幸好她们都不记得啥了，生了孩子之后就乖乖过日子了······”
审判长的脸色越来越紧绷，转过头来问书记员：“刚才被告人说的这些话，都必须全部记录进去。”
书记员点点头：“明白。”
卢大惶恐的抬头瞅瞅审判长，还想打着哈哈了结：“俺反正就是想留个后，这个女人要是非得走，那就让她走也行·····不过她得把钱还给俺，得把儿子留给俺，要不然俺的钱都白花了，就算你们是法官，也不能让俺吃闷头亏啊不是？”
审判长淡淡的问：“我是审判长还是你是审判长？要你来教我怎么判案？”
年过五十的审判长双目放出威严的光辉，直直的逼近卢大。
这一瞬间，即便是不懂法的卢大也莫名感受到一种广阔深远而不可侵犯的气息迎面而来，压倒一切鬼鬼祟祟的心怀不轨，在这种威严面前，好像不管什么想法都会被看光一样，叫他那些晦暗的想法连提都提不出来······
他没敢再说话，梗着脖子撇着头。
审判长继续问：“你和原告莫燕，有没有办理过结婚证？”
卢大小声的说：“不光是俺们俩没办，村里好多人都没办呢，不也是一样的过······”
审判长下了结论：“也就是说你们根本不存在法律上的夫妻关系，这段婚姻在法律上根本不存在。”
他又朝向莫燕，问道：“原告及其代理人，还有没有需要补充的？”
澹影抬起头认真道：“有，相信经过刚才的问询，审判长以及审判员已经了解到，正如我在起诉中所提到的，被告卢大不仅仅没有尽到身为父亲的基本责任，还涉嫌收买被拐卖的妇女，强奸，殴打，故意伤害，非法监禁等等严重的违法犯罪行为，现在公安局正在针对其具体案件事实进行调查，因此被告是绝对不适合享有对两个孩子的抚养权的，希望法官能够考虑此因素，将两个孩子的抚养权判给我的当事人，在家庭生活艰难痛苦的情况下，我的当事人一直在努力工作来尽力给孩子正常健康的生活，孩子的学费和生活费一直都是由我的当事人来负担，而被告不仅没有过丝毫对孩子的尽责任，反而以虐待孩子为要挟，以殴打恐吓为手段，向我的当事人索要金钱用来酗酒抽烟，综上，我的当事人无疑比被告更适合作为孩子的监护人。”
她一连举证出河海市公安局的立案决定书、莫燕的医院伤检证明、以及当时在小区里卢大在公众场合对莫燕进行殴打的视频。
澹影还请求审判长允许两个孩子作为证人出庭作证，得到了审判长的允许。
黑宝牵着妹妹走上来，在法警的指引下乖乖到证人席上坐好。
澹影对他们安抚的一笑：“不要紧张，你们实话实话就好。黑宝，我问你，你妈妈是不是把工作挣来钱都给你爸爸了？”
卢大恶狠狠地冲着两个孩子喊道：“小崽子别忘了谁是你爸！想好怎么说才对的！别帮着外人来坑你爹！否则······”
审判长警告道：“被告人！禁止威胁证人！证人，不要害怕，实话实说。”
黑宝毫不犹豫的点点头：“是的，俺经常亲眼看到妈妈把一大把钱都交给他，就是所有的工资了。”
卢大瞪大了眼睛，阴狠的骂道：“臭婆娘生出来的小崽子还是跟臭婆娘亲······”
澹影继续问道：“为什么你妈妈要把钱都交给你爸爸？如果不交给你爸爸会怎么样呢？”
黑宝咬了咬唇：“因为俺和妹妹都在农村上学，都是他管我们，所以他就每天问俺妈要钱，说是给俺吃饭弄啥的，其实他都把钱拿着去跟人喝酒了，才不管俺俩呢，俺妈有时候想偷偷给俺点钱让俺自己买饭吃，被他发现了就打，打俺妈，有时候喝醉了还打俺俩！”
澹影问他：“上次你为什么会独自上城里来找你妈妈？”
黑宝愤愤道：“因为他要把俺妹给卖掉！给俺妹给关起来了，俺不知道咋办，就坐车来城里找俺妈。”
澹影对他点点头：“好，我问完了。”
审判长神色严肃地问：“证人，是否能保证以上所说均为事实？”
黑宝用力点头：“都是真的！俺能保证！俺和小妹都能保证！”
卢大狡辩道：“你能保证啥啊？你们两个小孩子家家的能懂啥？你们的话也能信？哼，你们都是想跟着你妈一块儿害我！”
审判长淡淡的警告道：“能不能信是合议庭说了算，不是你说了算的，被告人，本审判长警告你不要再说些和审判无关的话！证人可以先下去了。”
法警把两个孩子带出去了。
临走前孩子还恋恋不舍的望了一眼原告席上的妈妈，小声的说：“妈妈加油！”
莫燕一下子就红了眼眶，冲俩孩子点点头，挥挥手，小声嘱咐：“听话，去外边儿等着妈！”
事实已经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