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房水泥地的地板上遍布着黏稠的液体,踩上去滑腻且会带起黏丝,光线不够亮,江宛儿只能看到乌黑的一片,腥臭的气味穿破口罩的布料丝丝缕缕的往脑子里钻,她不用猜都能想到地上这滩不明液体里混杂了什么。
手电筒的光依然在四处扫描,江宛儿看到自己正前方的地上躺着一个白色的东西,圆鼓鼓的,她紧紧攥住拳头,慢慢走过去,那是一具腐败了的裸尸,而在那具尸体的周围还散落着不少人体组织,初步判断,那些手脚应该属于三个人。
江宛儿彻底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她不敢想象再往前走会是什么样的景象,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伸手使劲儿掐了一些自己的大腿,刺痛将她的理智唤回来八分,剩下两分浑浑噩噩支撑着她跨过那些残骸,木讷的往前走过去。
忽然,王主任的脚步声停了下来,所有的脚步声都停了,手电筒的光聚集在了同一个位置,江宛儿下意识站住脚步,问道:“师傅,主任,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她,空荡的厂房里交织着众人粗重的喘息声。
大概过了两秒钟,厂房尽头传来一阵沉闷的响声,像什么东西炸开以后重重砸在了房顶上的声音,江宛儿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去捂耳朵,就在手碰到脸颊的瞬间,眼前白光一闪,一股热浪瞬间扑面而来,她来不及反应就被冲了出去,重重砸在地板上。
大脑一阵嗡鸣,江宛儿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不知被谁拽了一把才停下来,那人拍了拍她的脸,声音嘶哑的喊道:“醒醒,快起来,快跑……”
这个声音是她师傅,江宛儿摸索着抓住他的胳膊,
“师傅……”江宛儿觉得自己的头肯定破了,疼的像要炸开一样,她睁开眼,眼前却还是一片漆黑,是爆炸伤到了头导致短暂的失明,“发生了什么?是爆炸么?”
师傅朝着地上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的将她扶起来,“狗娘养的出生玩意儿,竟然埋炸弹!”
江宛儿适应了一下黑暗,稍微能够看到一些光亮,两人搀扶着站住,还没等接下来的动作,黑暗中又是一声清脆恐怖的滴滴声。
“趴下!”
电光火石间,师傅只来得及伸手死死摁住江宛儿。
爆炸的轰鸣声彻底将江宛儿的意识土崩瓦解,她看到右眼那颗豆大的光晕一点一点具象化,慢慢变成了一根洁白的蜡烛,火苗在无边的黑暗中无风摇曳,师傅半个身子都压在她身上,嘴里一直念叨着说对不起自己,他不应该让自己过来,是他害了自己。
江宛儿想跟他说不是的,她是自愿进来的,可却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嗓子,发不出一丁点的声音,直到蜡烛的光芒一点点将黑暗撕扯开,整个世界变得明亮起来,周围的事物也慢慢有了形态,香案上刚燃起的佛香正飘散着袅袅青烟,宝相庄严俯瞰着拜伏在他脚下的信徒,悠悠钟声将她飘然的魂魄重新挤进这具小小的身体里,她才意识到,那恍如梦境的经历,已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江宛!”
宋伯彦在门外的柱子上都打了个盹儿了,江宛儿还没有出来。
外面起了雾,落了雨,寺里的僧人说今晚恐下不了山了,后院有客房可住,大雨封山,来不及下山的香客都会留在庙里,到时候留宿的人肯定很多,宋伯彦便进来知会她一声。
刚一走进大殿,就看到江宛儿端正的跪坐在蒲团上,眉头紧皱,从表情看来仿佛正在经历什么可怕的事情,入定般一动不动,任凭他怎么喊也没有反应,宋伯彦心头没来由打了个突,鬼使神差的走到她身边,半跪下来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肩膀,哪知手刚一靠近,江宛儿突然睁开了眼睛。
宋伯彦慌忙把手放下,站起身,若无其事地对她道:“外面落了雨,今晚恐下不了山了。”
江宛儿目光空洞的向他看来,怔怔的点了下头,有那么一秒钟,宋伯彦忽然觉得自己并不认识面前这个少年,这种感觉很奇妙,没来由的萌生在他的脑海中,让他也跟着愣了一下。
“你……”江宛儿的晦暗的目光中慢慢恢复了一丝神采,她眨了眨眼,回神般愣了一下,继而朝着宋伯彦微微一笑,茫然道:“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宋伯彦:“……”
江宛儿拍了拍落在衣服上的香灰,对着佛像行了个礼,便跟着庙里的僧人去后院住下,那僧人还是开始接引他俩的那人,江宛儿看他长得慈眉善目很是和善,年龄也不大,看起来二十出头,文文静静的,说话时声未出嘴角先勾起来,很是讨喜,便有意跟他攀谈几句。
“小师傅,平时咱们庙里香客可多?”
小师傅点了点头,只说:“此地有缘人多,香火还算旺盛。”
江宛儿看了宋伯言一眼,又问:“我们家乡的寺庙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若是捐的香火多,可在寺里立个功德牌坊,不知道咱们这有没有?”
“施主说笑了,一切为众生,为善,功德备;一切为自己,为恶,业障现。功德二字之重,又怎是一块石碑所能承载的。”
江宛儿自惭形秽,忙道:“是我着想了,多谢大师点悟。”
小师傅笑了笑,没再说话。
江宛儿回头看向宋伯言,后者微微摇了摇头。
三人穿三殿到后院,又过了一条僻静的林间小路,路边上种了密密麻麻的枫树,枫叶还没落净,勉强能挡一挡风雨,雨滴打在叶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凉意。
路上不时擦肩而过三三两两的人,都是因为下雨被困在山上的人,江宛儿一边走一边留意着这些人,正走着,忽然有人从后面撞了她的肩膀一下,江宛儿不提防,被撞了个趔趄,被宋伯言一把揽住,惊魂甫定之下余光瞥见一人匆匆忙忙从她身边走过去,看清那人模样时却是一愣。
“是……”
宋伯彦捂住她的嘴,扶着她站好。
江宛儿往前后看了一眼,那小师傅已经进了门去了,四下无人,才在宋伯彦耳边小声道:“是那个刀疤脸,他怎么在这儿。”
“不知。”宋伯彦微微摇了摇头。
江宛儿眯起眼睛看着他,扭身挡住他的路,警告道:“我师傅还告诉了你什么?如实招来!”
宋伯彦垂眸扫了她一眼,将手一背,长腿往旁边一迈,轻轻巧巧脱离了她的桎梏,跨过门槛进了门。
江宛儿嗤笑一声,不说就不说,她自己找出来,哼!赶紧小跑着跟了过去。
客房已经住满了,只还有一间空了一张床位,那小师傅站在院子里的山玉兰花树下,有些歉意的看着二人。
“二位施主若是不介意,可以挤一挤。”
江宛儿仰头望天,她昨天出门一定是没看黄历,为什么走到哪都要跟宋伯彦睡一张床,老天爷要捉弄她倒也不必如此……
“无妨,多谢小师傅。”宋伯彦那厮一派坦然自若,欣欣然朝着那师傅行了个礼,转身朝着房间走了过去。
事已至此,江宛儿挣扎无效,尴尬的朝着小师傅笑了笑,拔腿追了上去。
客房都在一个小院子里,正北五间房,正南五间房,正东四间房,江宛儿住的那间就是正东靠近院门的屋子,屋子里住了一个书生,江宛儿和宋伯彦推门进来时,那人正躺在榻上仰面朝天看一卷书,听到动静侧头看了一眼,笑着跟二人打招呼。
“二位也是被这场骤雨挡了下山的路么?”
江宛儿笑着同他拱了拱手,就道:“雨下得我二人措手不及,今晚恐要与兄台共宿一屋,若有冒犯还望见谅。”
那书生翻身坐起来,客气道:“哪里哪里,二位快收拾收拾,衣湿寒易入体,莫染了风寒,屋中有火盆,烤一烤也可。”
“不妨事。”江宛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好在她今天穿的衣裳料子不易浸水,用帕子擦一擦就行,话说回来,就算她湿了个透儿,她也不能当着这两人的面脱衣裳……胡乱拍了拍,赶紧将注意力转移到宋伯彦身上,“表兄你伤势未愈,伤口万不能碰水,快把衣裳脱下来,我用火盆给你烤一烤。”
话没说完,就被宋伯彦看智障一样的眼神噎了一下。
宋伯彦倒是一点儿也不避讳,当即解开腰带把外袍脱了下来,往江宛儿肩膀上一搭,转身坐到榻上去看肩膀上的伤。
江宛儿伸手把他的袍子从自己脸上扯下来,后槽牙咬的嘎嘣直响,她不过随口一说,他还真不客气。
宋伯彦右肩上的伤伤的最重,伤口几乎是贯穿了整个肩膀,当时江泱给他治伤时还担忧宋伯彦日后恐拿不了剑了,没想到这人顽强的很,没过几天就恢复如初了,也亏得他身体底子好才能经得住这样折腾,他又要强的很,从不在人前示弱,一直表现的没事人一样,但是江宛儿看的出来,昨天砍树枝已经尽了他的全力,从那之后,他这条胳膊就不太敢大动作,应该是又伤到了。
“拿着!”江宛儿把衣服扔到他怀里,在他右手边坐下,一拍他肩膀,“低点,够不到!”
宋伯彦愣了一下,回头看着她。
“看我看什么,给你看伤啊。”江宛儿看他不动作,干脆自己伸手去拉他的领子,宋伯彦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一把摁住了她的手,自己默默地解开了扣子,将右肩膀的伤露了出来。
“嘿嘿~”那书生捧着竹简乐呵呵一脸羡慕的看着他俩,“你表兄弟二人感情真好。”
江宛儿给宋伯彦解绷带的手一滑,宋伯彦当即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是,是很好,哈哈哈哈。”江宛儿赶紧放轻动作,朝着他打了个哈哈。
宋伯彦别开头,嘴角可疑的勾了勾。
伤口倒是没什么大问题,刚长好的小肉芽被他挣开了,估计还得再多养个十天半个月的,江宛儿训小孩一样絮絮叨叨的说了他一通,出去找庙里的僧人要了新的绷带又找了瓶金创药给他敷上,这才算罢。
整个过程中,那书生一直盘着腿坐在对面榻上看着,等二人忙活完了,伸头往窗外看了两眼,低声问道:“你俩外地人吧。”
江宛儿一下子没明白他说这句话的意思,怔怔地看了他一眼,点头道:“算是吧,我二人从历阳府来的。”
“来这里做什么?”
“兄台这话问得有意思的很,来寺庙除了请香,还能做甚?”
那人又紧追着问:“请的什么香?”
江宛儿和宋伯彦对视一眼,江宛儿脸上笑意一收,问道:“这请香还有什么说辞?”
“啊,请香倒没有,怪我多嘴,无事无事。”书生用竹简敲了敲自己的嘴,折身又躺下去了。
江宛儿沉吟片刻,道:“相逢即是有缘,还没来的及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书生摆了摆手,拖着长调说:“不才刘汉卿,二位贵姓?”
“免贵姓江,单名一个宛字。”
书生扭头看了她一眼,笑了,“哪个宛?”
江宛儿道:“宛彼鸣鸠,翰飞戾天。”
此言一出,宋伯彦忽然抬眸看了她一眼,江宛儿并没有察觉到,继续说道:“我自小未见过双亲,算是对他们的哀思吧。”
那书生沉吟道:“世事无常,贤弟节哀。”
说罢,又转头看向宋伯彦,后者并不打算告诉他自己的名讳,江宛儿眼看着气氛有些焦灼,赶紧出来打缓和,就道:“这是我表兄,宋,宋康!”
宋伯彦惊讶的瞪着了她一眼,“?”
江宛儿回瞪过去,你都不打算告诉人家你叫什么,我能把你真名告诉人家么……想到这,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目光不由黯淡了几分,会不会宋伯彦,宋昱,也是像宋康一样,只是他随口胡诹的名字?
“宋康好,送来米糠,是为康健,这名字寓意好。”
书生自己咂么了一会儿,喃喃说道。
江宛儿嘴角抽搐了两下,点头,“是啊,是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