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江宛儿用手指在王氏侧颈上轻轻抹了一下,指尖上瞬间沾了一层灰白色的粉末,她放到鼻尖轻轻嗅了一下,“檀香味,有淡淡的桐木粉味道,是佛香。”
江宛儿把手指放到宋伯彦面前,宋伯彦就着她的手闻了一下,低头的幅度大了些,江宛儿微凉的指尖在他鼻头上一触即分,宋伯彦目光一凝,顿时觉得全身所有的感官都聚集到了鼻头上,那不足针尖大小的地方一点点扩散到整个脸颊,不知不觉间又闹了个大红脸。
“咳咳,是,是佛香的味道。”宋伯彦往后倾了倾身子,伸手搔了搔鼻尖,把那该死的感觉彻底揉掉了。
江宛儿现在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王氏脖颈上那层薄薄的灰烬上,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转身从工具袋里拿了一个特制的薄木片出来,把油纸垫在王氏枕下,小心翼翼沿着她的脖颈往下刮,将收集起来的香灰包好交给宋伯彦。
“明日寻个做佛香的铺子问问。”江宛儿若有所思的看着王氏的尸体,末了又用手帕彻底将她的脖子擦干净了,确认没有问题以后,拿起桌子上的记录就往门外走。
宋伯彦一把将她拽住,顺手往燃着皂角仓术的火盆里泼了醋,提醒道:“熏过再走。”
江宛儿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不由问道:“你以前莫不是也是个仵作?”
“不,不是……”宋伯彦不擅说谎,每次不得已说谎的时候就会结巴,江宛儿并不知道他这个小秘密,但是每次当她问起关于宋伯彦的身世和过去时,他说话立马就不利索了,平常时候虽然话说的不多,但最起码能说个囫囵个。
江宛儿危险的眯起眼睛,往前凑了凑去看他的眼睛,阴恻恻道:“你在说谎?人说谎时嘴角会不由自主的往下垂,眼球往右上看,同时不敢看对方的眼睛,你现在的表情所有的都符合……”
宋伯彦眨了眨眼,保持着往后倾身的姿势,忽然笑了一下,往旁边迈了一步,摇了摇头背着手出了门。
江宛儿不明所以的看过去,就听见宋伯彦含着笑意的声音顺着冷冰冰的夜风刮了过来。
“多谢提醒,我以后一定注意。”
江宛儿也气笑了,这是被拆穿了决定以后不装了?
……
回到小院,江泱还没有回来,江宛儿又把自己的记录从头到尾捋了一遍,确认没有问题,就坐在凳子上撑着头打瞌睡,宋伯彦抱着剑靠在床边,不时用眼睛瞄她两眼,江宛儿困得实在撑不住了,头一点点的,差点磕到桌沿上,自己把自己吓醒了过来。
“实在撑不住就回去睡吧,小六子去跟衙役睡了,我和江师爷一个屋,不去打扰你。”
宋伯彦凉飕飕的声音从耳朵里钻进去,江宛儿搓着胳膊就打了个哆嗦,赶紧摇头,“不行不行,那显得我多小气?”
“小气?”宋伯彦理解不了她的脑回路。
江宛儿迷迷糊糊的站起身,走到窗边伸头就往外看,宋伯彦赶紧伸手挡住她的额头,江宛儿是真困糊涂了,窗户都没开呢,这一下子撞上去,非得把脑门心撞个疙瘩不行。
“谢谢。”江宛儿揉了揉被他拍疼的地方,腾出手把窗户一推,冷风瞬间灌了进来,噎的她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赶紧往后退。
宋伯彦无语的看着她,用剑鞘指了指屋门,“屋门在那!”
江宛儿被冷风吹醒了七分,摁着太阳穴摆了摆手,刚想说话,房门被人从外面猛的推开,江泱裹着一身寒气气势汹汹的走了进来。
“师傅!”江宛儿吓了一跳,宋伯彦也站直了身子向他看来。
江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握紧拳头哐哐哐捶了两下桌子,愤然道:“真他娘的不是个东西,这个县令真是让他当到姥姥家了。”
江宛儿问道:“孙德信?”
“那个王八羔子要结案。”江泱朝着门口啐了口唾沫,声音大到几乎能传到衙门口去,“他娘的人都还没找到呢,跟我说结案,结你娘了个腿案,也不怕后院里停的那两个大半夜站他床头!”
江泱虽然平时也不是什么斯文人,有时候也有些不着四六,但说话一直都是慢条斯理的,对人也客气,江宛儿还是头一次见他真的生气,惊愕之余不由在心里暗暗感慨,师傅骂起人来,还真是……带劲!
江泱不重样的骂了孙德信一柱香的功夫,骂的口干舌燥,捂着嗓子咳个不停,伸手要水喝,江宛儿赶紧兑一杯温水递过去,江泱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喘着粗气一伸脖子还要再骂。
宋伯彦赶紧把话给截了过去,“以什么结案?”
江泱扭头看着他,搞半天才从鼻子眼里哼了一声,说:“还是白天那套说辞,言之凿凿已经抓住了王氏的奸夫,偏生不让我见。”
江宛儿叹了口气,她一早就猜到了,没想到孙德信竟然真的敢这么做。
宋伯彦思忖片刻,又问:“何时提审?”
江泱摇了摇头,“那龟孙没说,左右不过明后日,或许根本不会提审,他娘的压根就没有这么个人。”
说完,又扯着嗓子骂了一阵孙德信,骂的不远处几个院子都亮了灯,几个衙役从门口转了一圈又一圈,却愣是被他的气势震慑的没敢进来。
小六子也听到了,提着裤子就跑了回来,劝散了门口的衙役,关好院门跑了进来。
“别骂了别骂了,我的江师爷,你快把人家的祖宗十八代从地底下拽上来了。”
“拽上来的好,让我给他们也验验,究竟谁的歪了谁的梁,生出这么个草菅人命的混账玩意儿,让他爹娘祖宗站一排给他喊威武,瞧瞧这个丧门玩意儿怎么判的冤案,下了阴曹地府还敢不敢去应鬼差。”
江宛儿捂着嘴咳了两声,扭头去看宋伯彦。
宋伯彦面无表情的看着窗外,似乎正在想什么。
“我滴个亲爷爷,咱们还在人家衙门里呢。”小六子想去捂他的嘴又不敢,急的原地直跺脚,不是他胆小怕事儿,万一一会儿真把人骂毛了,这县衙百八十号人,哪个不是膘肥体壮,拎他就跟拎小鸡崽子一样,随便进来几个他们四个都应对不了。
江泱骂够了,气也出了,扭头问江宛儿,“验出什么了?”
“哦!有!”江宛儿忙不迭从怀里把纸拿出来,展开放到他面前,又把从王氏脖颈上刮下来的香灰拿出来,“尸检与之前无出处,我用葱白和腊梅饼敷了致命处,没有发现新伤痕,只是脖颈上的痕迹不符合自缢特征。”
江宛儿给他指了指自己着重标出来的地方,“自缢勒痕一般由喉结下方斜向上至耳后,可是王氏的勒痕却将近平直,且没有吐舌现象,勒痕一直延伸到了风池穴,以葱白敷后颈,有轻微的指压痕和摩擦痕,痕迹却是由麻绳造成的,说明王氏的确是被人先用麻绳勒死以后,由伪装成上吊的。”
江泱微微颔首,伸出手指沾取了一点香灰粉,在指尖捻了捻,“佛香?”
江宛儿点头,“是佛香,王氏不像是信佛之人,且香灰出现在后颈实在过于蹊跷,徒儿怀疑,是凶手在行凶时不小心沾到了王氏的脖颈上。”
“那这人是个和尚?”小六子惊恐的看着那包香灰,绿豆大的小眼瞪的溜圆,鸡皮疙瘩肉眼可见的从他的脖子上一层层爬了起来,“河滩上那,那具男尸,就没有头发……”
“不一定有关系,当务之急我们得先找到佛香的来源,佛香的供应有限,白天回来的时候我留意了一下,卖佛香的铺子并不多,寺庙似乎只有一家。”江宛儿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但在所有线索都不明朗的情况下,有一条算一条,路走了才知道通不通。
江泱道:“明天一早,宛儿和伯彦去打听董氏夫妇,我和六子去查佛香的来源,孙德信那王八羔子爱结案结案,爱开堂开堂,不要管他。”
宋伯彦这时忽然说道:“孙德信或信佛。”
江泱当即抬起头来,“此话怎讲。”
宋伯彦道:“山玉兰和莲花。”
小六子一拍大腿,“我下午还说呢,这县衙穷的鸟不拉屎,就那几株树能看!”
“孙德信不食肉。”宋伯彦似乎有所顾虑,斟酌再三还是开了口。
他说出这一点让江宛儿很是意外,忙问道:“你没有去厨房,怎么会知道……”
“闻出来的。”宋伯彦看了她一眼,并不打算跟她多说这个问题,靠到窗边去了。
小六子嘿嘿一笑,就说:“不奇怪,这县衙都穷成这样了,哪还有钱吃肉。”
宋伯彦没反驳,但江宛儿知道宋伯彦不是这个意思。
江泱适时抬手打断了江宛儿想要继续问下去的势头,让二人回去先休息,忙活了一整夜,已经到了凌晨,再熬下去明天要耽误功夫。
江宛儿看了眼宋伯彦,转身走了出去。
“你不走?”江泱瞄着小六子。
小六子一哑,哭丧着脸说:“你把人家县令骂成那样了,我还怎么舔着脸去钻人家被我?”
江泱无可奈何的指了指厨房,“给我热点水去,我要洗澡。”
“都这么晚了,明天再洗吧,你也不是那爱干净……”
小六子话还没说完,被江泱的眼神吓的赶紧捂住嘴,踮着脚尖溜出门去了。
房间里只剩了宋伯彦和江泱两个人,宋伯彦拿着剑也要走,却听江泱对他道:“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么?”
宋伯彦脚步一停,平缓的如死水一般的声音说道:“江师爷想听我说什么?”
江泱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叹气道:“历阳府衙是座小庙,经不起太大的风雨。”
宋伯彦微微点了下头,没说话,举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