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台爆开一个烛花，窗户被吹开了一条缝隙，寒风冷不丁吹进来，江宛儿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搓了搓胳膊，研究案件研究的太入神，都忘了自己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白天披在外面的厚衣裳早就不知道扔到柴房还是院子里了，紧张劲一缓过来，冻得上下牙直打颤，话都说不利索了。
“师傅，师傅虽说不让猜测推理，但徒儿还是想提一句，徒儿怀疑，如果两案可并，凶手很可能是个厨子，这把刀就是他经常用的刀。”
江泱这次没有训诫她，或许是因为这一次有理可依，沉吟道：“你想再看看那具男尸？”
“两案可并，侦查便也有方向了。”江宛儿重重点了下头，抬起手在嘴边呵了口气，呵出来的气竟然都是白的，明明早上出门的时候还不算太冷，刮了一天的风，温度竟然降了这么多。
江宛儿心里将老天爷骂了一个来回，寻思着一会儿去偷小六子的衣裳穿，忽然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就被人递到了眼前。
宋伯彦一向波澜不惊的声音沉沉的说道：“喝热的。”
江宛儿扭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杯子，原来自己这一会子喝的都是凉透了的茶，怪不得身上这么冷，赶紧接过去，迭声道：“多谢多谢。”
江泱站起身，“既然要验尸，事不宜迟，不妨现在就去。”
江宛儿匆忙喝了一口水，烫的直吐舌头，赶紧跟着站起来，她还愁今晚上怎么过呢，验尸正好可以给她不回房间睡觉的借口，那是十二万分的同意，连连点头，“可以可以，我心里惦记着这两件事儿，总归睡不着。”
江泱便出门去寻孙县令要许可，江宛儿忙着收拾家伙什，小六子的眼珠儿跟着江宛儿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一脸不可置信，宋伯彦就坐在桌边，一杯一杯稳如泰山的喝着茶。
“啊对了，宋哥，今晚若是时间长了我没回来便不用等我了，你熄了灯先睡就是。”
江宛儿在一堆各式各样的小锤子小剪子小刀子中回过头来，对着宋伯彦嫣然一笑。
宋伯彦眉心再次一抽，轻轻点了下头，倒是没说什么。
江宛儿将东西整理好，一股脑全装进小挎包里，高高兴兴提着出了门。
小六子捂着半边腮帮子，牙疼的看着江宛儿蹦蹦跳跳的背影，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怪物，对宋伯彦道：“我活了这么大，头一次碰着见死人比见活人还开心的，你要说她跟江师爷是亲爷俩，我也信……”
话还没说完，宋伯彦把杯子一推，忽的站了起来，跨步就往外走。
“宋哥你去哪？”
“验尸。”
“我滴亲娘诶，你怎么也去啊！”
小六子瞬间慌了神，人都走了这院子里可就剩他自己了，万一碰上什么妖魔鬼怪，他这手无缚鸡之力可怎么应对哦！赶紧一骨碌爬起来，抓起放在地上的刀追了上去。
“等等我啊我亲哥，你们别丢下我……”
……
县衙没有专门的验尸间，只有一间破仓库改造的停尸房，通风不好，采光也不行，就连灯也没有多添置几盏，江宛儿拿着烛台走过去，推开门就感受到了熟悉的阴冷气息。
江宛儿将皂角仓术点上，把包袱里的东西拿出来一一在桌子上摆来，其中竟有盐、醋、葱白等物，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工具。
小六子刚赶到就被这架子吓的懵了一下，嗖的钻到宋伯彦身后，说话都不利索了，“她他她，她这是要做什么？怎怎怎的还有做饭的材料？”
宋伯彦不动声掰开他的手指，一转身进了屋子，哐当把他关到了门外，小六子本来就不敢进，扭头拽了一个县衙的衙役，死皮赖脸要跟着人家去凑活一夜。
江泱还在前院跟孙县令纠缠，孙县令并非不让验尸，却只让验王氏的，江泱无法只好让江宛儿先把王氏的尸体验了。
江宛儿抽出一把葱白递给宋伯彦，“来了就要帮忙，帮我把它捣碎。”
宋伯彦还以为她会问自己为什么过来，结果张口第一句竟然是指使他干活……
他没动，江宛儿也没动，歪着头打量了他几眼，幽幽叹了口气，拿出蒜臼子，把葱白放进去，用石杵捣了两下，每个动作都做的规范缓慢，一边做还一边看着宋伯彦，末了冲他一挑眉，“就这样，会了么？”
“……”
宋伯彦脸色铁青的点了点头，坐下接着捣，只是江宛儿听着那动静有些不太对味，跟那蒜臼子得罪了他一样。
蒜臼子没得罪他，得罪他的是江宛儿，他是失忆，不是失智，宋伯彦越想越觉得来气，脸色越来越黑。
“跟死人待在一块比跟活人待在一块好么？”
江宛儿正小心翼翼的给王氏脱衣服，并没有听清楚他说了什么，愣了一下，回头看他，“你刚说什么？”
宋伯彦的脸色彻底和夜色融为了一体，“没什么。”
江宛儿笑嘻嘻道：“我都听见啦，是的哦～”
宋伯彦手一滑，大理石的杵子差点砸了脚背，心里忽然有些堵的慌，她说的这个活人，是不是也包括自己，所以今晚她这么高兴的过来验尸，其实就是不想跟自己住一个屋？
“你怎么了？”
江宛儿的脸瞬间放大在眼前，小丫头看着他木头桩子一样抱着个蒜臼子出神，就弯下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关心道：“是不是闻不惯这个味啊？这还算好的，我还特意给你开了窗子，不行你就先出去吧，我自己我可以。”
话虽然说的没错，可是到了宋伯彦耳朵里就变了味，她得有多嫌自己，这样都不想和他在一块，宋伯彦咬了一下后槽牙，猛的转头向江宛儿看过去，脸上的情绪连他自己都没有见过，竟然有一分委屈。
这回换成江宛儿愣住了，“怎，怎么了？”
“没什么。”宋伯彦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上闪过一瞬慌乱，赶紧低下头去，哐哐哐捣蒜。
江宛儿呆呆的看了他一会儿，慢慢抬起手顺了顺胸口，自言自语道：“哎妈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撞邪了呢。”
宋伯彦本来满肚子气，被她这句话又闹的想笑，但是这会儿如果笑出来了显的他多没面子，就强忍着，忍不住了干脆咳了两声。
“灯光太暗了。”江宛儿在王氏身上摸索了一阵，微微叹了口气，“好多小伤痕都看不清楚。”
宋伯彦把捣好的葱白递给她，江宛儿挖出一点，往王氏腹部和胸口的部位均匀涂抹上去，宋伯彦也帮着她去涂，涂着涂着，一扭头，却见江宛儿对着他的那只耳朵尖已经红的快要滴血了，刚开始愣了一下，接着闷过弯儿来，立马抬起手，脸蹭的也烧了起来。
江宛儿若无其事的清了清嗓子，“那个，你，你帮我拿，拿醋和酒来。”
“好，好好……”
宋伯彦答应的从来没有这么脆生过，离开江宛儿的气息范围，涨的通红的脸才慢慢消了下去。
虽然在二人眼里现在的王氏只是一具尸体，说白了和块白肉没什么区别，但王氏终归是个年轻的女性，该有的一点不差，不该有的恰到好处，又如此一丝不挂的躺在床上，江宛儿看了都有点儿脸红，宋伯彦竟然直接就上手了！
宋伯彦是个正常男人啊！那他刚刚的举动是什么意思？
江宛儿想着，不由偷偷回头看了他一眼，昏暗的灯光下，宋伯彦站在门口的桌子前正在包袱里翻找东西，背影挺拔坚毅，一点儿也不像那种猥琐的人，可是古人说了，人不可貌相，谁知道这个绣花皮囊底下藏着什么样的里子呢。
“灯快燃尽了，我去换一盏来。”
宋伯彦没事儿人一样将白醋拿给她，端着烛台就往门口走，走到一半忽然想起来这屋子里就一盏灯，他拿走了屋里就黑了，赶紧又给送了回来。
江宛儿被他冒冒失失的笨样子惹的哭笑不得，摇了摇头，决定先不管了，就着灯光检查浮现出来的伤痕，每检查一处就在纸上记录下来，等到宋伯彦拿着灯再回来时，她已经检查了个差不多了，并提前给王氏穿好了衣服，还把她发丝间的杂草清理了干净。
“我背包里有把梳子，帮我拿一下。”
“要梳子做甚？”
“梳头。”
“梳头？”
宋伯彦愣了一下，他还以为是江宛儿梳头，拿了梳子递过去，正好看到她放在床沿上写的密密麻麻的纸，足记了两张有余，字体虽然稍显生疏，但却格外秀气，一个在寄养家庭受尽虐待的异姓孩子，他可不相信那户人家这么好心还教她习字……
“你会挽女式发髻吗？”江宛儿问道。
宋伯彦收回神，摇了摇头，“不会。”
“那我就随意发挥了，不好看您多担待。”
江宛儿双手合十对着王氏拜了拜，用梳子把王氏凌乱的头发梳顺，挽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发髻，自己左看看右看看，绝得还算满意，就把梳子放到了燃着皂角和仓术的盆旁边，接着弯腰向王氏鞠了一躬，闭上眼嘴里念念有词的说了些什么，再抬头时，突然看到王氏的右颌下沾了泥巴，赶紧又掏出帕子去给她擦，屋里没有水，她干脆沾了酒精去轻轻擦拭，动作轻柔的，仿佛王氏只是在沉睡一样。
宋伯彦看着她忙里忙外的收拾，目光沉了一沉，心里升起一股难以明状的情绪。
他所见过的仵作不外乎两种，一是贱民奴隶出身，为糊口不得已从事仵作，此种多对仵作一行心存嫌弃，一是官署里的人，因断案需要不得不从事仵作之责，虽一心为死者找公道，为生者洗冤屈，但他从未见过一人对尸体能细致到这个地步。
不由问道：“王氏现今不过一具尸体，何需如此。”
江宛儿头也不会的说：“你这人十万个为什么么？尸体生前也是人，是人都会死，谁也不希望自己死了以后被人当块臭肉扔来扔去，更何况她真的漂亮，还被人如此污蔑……”
宋伯彦竟然感到一丝自惭形秽，看着手里的工具陷入了沉思。
“宋伯彦！”江宛儿喊了他一声。
宋伯彦心头一惊，她这么连名带姓喊自己的时候可不多见，一回身，果然见她举着帕子，惊讶的看着王氏的侧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