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泱仰着头在椅子上缓了好半天才把那口气给喘匀乎了，问宋伯彦：“知府大人怎么说？”
宋伯彦虽然是个闷葫芦，脑袋却灵光的很，瞥了一眼窗户，摇头没说话。
江宛儿立马起身走到窗前往外看了看，没人，就合上窗子坐了回来。
“并为多言，只说做好本分。”宋伯彦省略了刘知府絮絮叨叨那一堆没用的话，总结出来四个字的重点。
江宛儿和小六子没听明白，江泱却是听明白了，摸着下巴上了了几根小胡须点了点头看向江宛儿，“做一下总结吧。”
每日总结是江泱给江宛儿布置的任务，就像相当于对这一日的工作做个汇总，几人凑到一块再延伸讨论一下案情。
江宛儿清了清嗓子，闭上眼睛，脑海里开始陆续浮现出从到达花通县那一刻起所有的场景，唱报一般朗声说道：“天阴，有风，风向为东南风，温度较冷。”
小六子小声问宋伯彦，“为什么要说这些？”
“这都是影响现场勘验的因素。”宋伯彦微微眯起双眼，若有所思地看着坐在他对面的江宛儿，一个乡野小子，究竟从何而来的这些本领？
烛台的光将江宛儿的面容笼罩起来，仿佛渡了层金光，江宛儿秀气的眉毛微微拧着，垂下的长睫跟随着思绪的变动不停的颤动，在光洁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一层阴影，宋伯彦心里一直若隐若现的那个念头又不合时宜的冒了出来，耳朵尖微微一热，忙移开目光去看手里的杯子。
他记得自己刚刚醒过来的时候躺在她的腿上，睁开眼看到她的笑脸时第一个念头是自己竟然躺在一个姑娘家的腿上，惊得他几乎再次晕过去，本还以为这姑娘家怎么如此彪悍，难了半天原来是个男儿郎，只是……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魔怔了，从那以后，即使理智告诉他江宛儿是个男孩，他还是不自觉的会把她看成姑娘，尤其是那张秀气的小脸，单薄的身子，笑起来时两颊的酒窝和微微鼓起的腮帮子……
宋伯彦越想越觉得脸发烫，举起杯子仰头灌了一杯水。
小六子和江泱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还以为江宛儿哪里说得不对，俩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却见他给自己灌完水，就低着头看自己的剑，和往常一样闷，倒也没什么不对劲，互相看了一眼，江泱摆摆手，两人继续听江宛儿回忆。
“死者男，姓名不详，面容破坏严重，疑花通县董记布铺董小二……”
“此处去掉，仵作者，只可言眼之所见，不可猜疑推理。”
江宛儿不服，“如若不猜不推理，如何为死者找出真相。”
江泱靠在椅背上笑了起来，不知为何突然看了宋伯彦一眼，目光中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就说：“仵作若什么都做了，知府县令御史台大理寺刑部那些官白领银子耍威风呢？”
宋伯彦绷直的脊背在他说道大理寺的时候微微收紧了一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江泱说这三个字的时候刻意加重了语气。
他知道了？不可能，自己尽量少言慎语为的就是不漏出破绽，还是他以前见过自己？
宋伯彦抬起眼向他看去，昏暗的的灯光中，老仵作正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拈着胡子，抬头看着屋顶认真专注的听着学生的唱报，琢磨着怎么给她找个茬儿呢。
江宛儿想了想倒也是，决定不跟他争辩这个问题，继续说道：“尸体腐败严重，常理不可用，观头部无外伤，无淤血，脖颈两侧无勒痕无指印，胸前无外伤，两肋间由胸椎向下直腹部被人剖开，此为死后伤，刀口走向笔直，创面平整，凶手所持凶手应为利器，由刀口两端痕迹可判断，与董小二家找到的菜刀高度符合，疑为凶器。”
江泱抬手让她停下，“你犯了一个先入为主的错误。”
江宛儿闭着眼睛叹了口气，面露惭愧，“师傅教训的是。”
“只因现场妇人随口一句言论便让你的心思跟着去了，从始至终你一直将死者看作董小二，然现在并没有确凿证据证明他就是董小二，你要从你脑子里将这两件事分开！”
“可是江师爷……”小六子觉得江宛儿分析的没问题，为她这顿骂挨的不值，就说：“现场发现了缭绫，董小二家又是开布铺的，那妇人说她认识董小二脚丫子上的痣，咱们去了董小二家又碰上董小二失踪，王氏自尽，结合董小二不日前告官说的话，这一切都能联系上，还有什么疑问？”
江泱将杯子重重往桌上一搁，冷哼一声，“利害大了，若那董小二是犯案之人，他故意设了这么个局呢？”
小六子惊愕的看着他，嘴张的快能塞下鸡蛋了，“这，这也行？”
“哼！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江泱把杯子往他跟前一推，小六子麻利的倒水，恭恭敬敬地递给他，“您老受累！”
“男尸面容被毁，说明凶手很可能为其亲近之人，或平日里极度畏惧他，或者只是单纯的不想让人知道死者身份，剖开肚子挖清脏器又填了石头，虽然看起来像是为了让尸体沉入河底，但又不太符合常理，更像是一种报复行为，徒儿私以为，还是仇杀或情杀的可能性比较大，且刀口创面平整，持刀之人冷静且没有一丝犹豫，可缝合却杂乱无章，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作案人不止一人，第二种，此人不善针线活，后者应该可以排除。”
江宛儿分析完男尸的情况，便睁开眼睛等江泱点评，烛台光刺的她眼睛有点儿疼，往旁边偏了偏头，却见宋伯彦正看着自己。
“完了？”江泱敲了敲桌面，“还有呢？”
江宛儿赶紧回头看他，“徒儿愚钝，请师傅明示。”
“脚！”说话的是宋伯彦。
江宛儿一拍脑门，赶紧说道：“这人是个跛足，虽然尸体腐败成那个样子了，但还是能看到他的脚步形态，死者的右脚脚掌内倾，脚踝略微变形，是个不太明显的瘸子。”
江泱摇头。
江宛儿这下是真不明白了。
江泱朝着宋伯彦努了努下巴，“你来说。”
宋伯彦缓缓道：“凶手是否为死者仇家或极恶之人不得而知，但破坏尸体面容最直接的原因乃是不想让人知道死者身份。”
江宛儿心头一沉，低下头去，原来是这样。
小六子见三人都明白了，他还是不明白，挠着头问：“什么意思？脚丫子怎么就关键了？”
“死者既不想让人知道死的是谁，又偏偏没有去掉死者脚上的痣，那妇人偏偏正好在现场提出这一点，其实如果没有她的一句话，我们根本想想不到董小二身上去，脚底板藏在鞋里，除非亲近之人，其他人怎么会知道呢？”
江宛儿笑着摇了摇头，用目光打量着宋伯彦，如果他不是一样闷，江宛儿简直要怀疑是不是哪来的妖精披了宋伯彦的皮了，这一个个深藏不露的老狐狸，自己还是太单纯啊，太单纯……
小六子托着腮帮子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也就是说，都是故意的咯？那你们为什么不直接说给孙县令，让他把人抓回来问问啊？”
“还不到时候。”江泱脸色一沉，又指着他严厉道：“明日切莫说漏了嘴。”
江宛儿也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就连宋伯彦都扭头向他看了过来，小六子赶紧捂住自己的嘴，脸上乖乖巧巧听之任之，心里却委屈的不行，他的嘴有这么不靠谱么？
分析完男尸，其实最终的线索还是要锁定在王氏的身上。
江宛儿又开始回忆王氏的验尸过程，“董记布铺无人，我，师傅，伯彦……”
说到伯彦俩字，江宛儿满身不自在的动了一下，继续说：“孙县令一同前往，深巷无人，王氏家院门紧锁，王氏被吊在枣树后，死亡时间不超过三个时辰，但未进进行剖验无法确定具体时间，王氏死因颇多存疑，虽伪装成自缢，但许多地方都说不通，衣衫干净整洁，无污物沾染，麻绳所系之处痕迹有异，颈上之痕却无异，我趁乱检查了王氏的五官，却为窒息而死，很有可能是被人用绳子勒死以后吊起来的，这一点我还得再看过尸体以后才能断定。”
宋伯彦听她挺顿，又抬起头来补充了一个字，“刀。”
“对，刀。”江宛儿赶紧从床底下拿出来拿把菜刀，放到桌子上让众人来看，“初拿到这把刀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直到宋……伯彦让我换了一个手…拿…”
“用刀之人是左撇子？”江泱瞬间来了精神。
江宛儿看向宋伯彦，后者微微点了头，江宛儿突然觉得自己像吃了一剂定心丸，就道：“经常用刀的人有个喜欢，喜欢在刀柄上缠上厚厚一层布，拿起来舒服也能防滑，布不比木头，软且容易变形，久而久之就会依据人手抓握得力度固定型态。”
她说着，将刀柄转向江泱和小六子的方向，示意他们看刀柄上的血迹。
血浸泡了整个刀柄，时间一长呈现出黑红色，如果不仔细看，就像粘了一层油渍，靠近刀背的地方，两侧均有一个半圆形的红色痕迹，江泱用自己的手指试了试，正好是左手拇指和食指所在。
“其实确认凶手是左撇子，还有一个方法，只不过我当时忽略了。”江宛儿对自己白天的大意感到懊悔，“人左手下刀和右手下刀方向和力度绝对会有差异，我只要再看看男尸的尸体就能确认这一点，只要确认了这个，就可以将两起案子并起来。”
江泱点了点头，这一点确实连他这个老手也都忽略了，却没想到注意到这一点的，竟然是宋伯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