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十五年秋
吏部侍郎勾结工部尚书私贩军械,判抄家,男流放西北,女没为官妓。
似曾相识的场景。
我面无表情地听着教坊司里震天的哭喊声,女眷真多啊,哭声真吵。
我回想起柳家抄家当日,女眷只剩我一人,入教坊司时,我已经哭不出来了,眼泪已经在柳家后院流干了。
我本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她们也尝尝我经历的滋味儿,我知道,赵池一定会帮我的。
但我没那样做,并不是我心软了,而是让她们清白的,怀有希望的进入教坊司,硬生生地被打断脊梁,折断傲骨,那才是痛极的。
我带着鸣柳走到教坊司安置新人的后院,管事王妈妈谄笑着拦我,「诶呦我的颂仪姑娘,姑娘怎的想来此地?里面都是些未经调教的下贱人儿,污了姑娘的眼」
我扫了她一眼,鸣柳拦住她不让她近我的身,「王妈妈,我们姑娘与里面的一个小姐有旧,特来探望,您给行个方便」
这虽不合规矩,但我是如今教坊司名声最盛的姑娘,她一个管事,自是不敢得罪我。
我让鸣柳在外面看门,我独自进去。
里面的女子们正挤在一起啜泣着,见到我,也只是警惕的看着我。
看来已经不记得我了,我笑了笑,自报了家门。
风华正茂的小姐自是不知,可妇人们却怨毒又有些恐惧地看着我。
大约她们对自己丈夫的所作所为也并非一无所知。
「你来干什么!看我们笑话吗!」
我面带怜悯地摇了摇头,「怎会,我可怜你们还来不及,这教坊司呀,是对官眷们来说,是最可怕的地方」
「你们会被踩到污泥中,遭受往日阿谀奉承的下人们的白眼,一根一根折断你们的傲骨,直到你们像狗一样匍匐在他们面前」
「这些还不是最痛的,最剜心的是你们应邀去各府服侍,白天,往日平起平坐的官眷对你们明嘲暗讽,夜晚,往日你们夫君那些道貌岸然的同僚在你们身上肆意泄欲」
「我呀,可怜你们呢哈哈哈哈哈哈哈」说着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到直不起腰。
那些小姐被我状若疯魔的样子吓得瑟瑟发抖,妇人们也面带惊恐的看着我。
我缓了缓,擦去眼角笑出的眼泪,绽放出我惯常使用的微笑,我便又是那风姿卓越的颂仪姑娘了。
我开门离去,将屋内的哭泣声远远落在身后。
回房后,我让鸣柳在外等候,走进去,果然见赵池在屋内,正背对着我,仔细端详着桌上的画。
听我进来,头也没抬,「回来了,可觉得气顺了些?」
我心想他这是想开了?居然会主动来我这里。
我走到桌前,垂首看着那幅画,少年骑在马上俯视少女,对视间情谊简直要冲破画纸了。
「他们不过是走狗之流,待姚博赴死,再谈气顺不迟」
赵池无奈摇头,「你的人生,除了那些仇人,就没有旁的了吗,你不过才双十年华,待大仇得报,你该何去何从,你就没有考虑过吗」
我不想接他这话,便转移话题,「此画是谁人所作,技艺虽劣,尚算传神」
「你看不出来这画上何人?」
「哦?是我们熟人?」
赵池突然生气的将画卷合上,「本欲赠予你的,既不知,便算了」
他好不容易劝自己放下心结,随她去吧,只要报了仇,他会用一生的时间爱护她,谁知她连两人初见的场景都不记得了。
我看着他气鼓鼓的样子,不由失笑,这般少年神态,真是和三年前无甚分别。
「赠予我?是你作的?」
他紧紧盯着我的眼睛,「是我们初见时」
我恍惚了一瞬,隐约想起了是有一回,自己遇到了纵马的赵池,与他说了句话。
「我想起来了,对不住你,以前的事我很多都记不太清了,画我很喜欢,我收下了」
说完我便拿起画,仔细看着。
他虽还是面色不善,但多少缓和了些,「我今日来,是要与你告别的,我秘密将陈思源的供词呈给了圣上,领命去往北境暗地里查姚琛豢养私兵之事,明日启程」
我顿了顿,依旧维持看画的姿势,「知道了,此去万事小心」
他见我专心看那幅画,便也没有多说,离去前叮嘱我,
「你在京城安稳待着,尽量不要外出,我去北境之事一旦让姚博察觉,京城必乱」
他走后,我放下画卷。
为何会不记得,当然不是我忘了,而是那只是赵池以为的初见,并不是我的。
在那之前,我见过他许多次了,只不过他鲜衣怒马,看不见人群中的我。
在每一次他出席的宴会上,仰慕他的世家贵女如过江之鲫,我不过是许许多多中的一个,并不特殊,直到现在,我都不知赵池什么时候注意到我的。
我记忆中的初见是在我十三岁的时候,那年皇家围猎,一只白虎闯出了围猎区,到了官眷休息之地,当时圣上与宗室们进围猎场,带走了大半守卫。
一众女眷受惊,护卫一时半会奈何不了那只白虎,场面慌乱至极。
当时我被踩踏倒地,距离白虎只有几步之隔,甚至能看到它口中流着涎液的獠牙,我几乎惊到不会呼吸了。
当时唯有几位和赵池一起因为年龄小被留下来的王孙公子们也都惊慌失措。
唯有他,屏息凝神,挽弓拉弦,于百步之外,一箭射中了白虎的颈侧。
鲜血喷涌而出,溅到了我的脸上,还是温热的。
我一下喘过气来,看着远处明明呼吸急促却还故作镇定的少年。
随后我便昏了过去,记忆中只余他那双亮的惊人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