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圈漂浮在夜色里幻化成雾,慢慢消失不见,如同我与她的回忆。烟雾拂过睫毛,温暖而湿润。吸完最后一口,我把烟头掐灭在剔透的烟灰缸里,看夜里最后的红光在我手上尽化灰烬。爱上烟草的味道,犹如爱上漫长的过往。
在英国,有人说过,烟是男人寂寞时的情人,听后我笑了,笑到眼睛很痛,直至滴出泪来。其实烟雾入肺,并不像他们所言如坠云雾飘飘欲仙,却只会愈发清醒愈发沉重,好像整个身体都在往下坠,无止境地往下坠。
恍惚,却依然清明。
烟雾缭绕的时候,总是很容易记起她的模样。烟头明灭闪烁的红光,像是她凝视着我的双眸,清澈动人;室内盘旋弥漫的烟雾,像是她婀娜轻盈的身影,在我眼前无声舞蹈。我满脑子都是她。我知道,我中毒了,并且今生今世也不可能再醒过来。
月上高空,今夜的风有点凉。我低下头,身边的人睡得正沉。秀亮的黑发泼墨般散在白色的床单上,被子滑落至腰际,纤长的睫毛在梦中微颤,手里攥着手机,脸颊上还残留着泪痕,纤弱而令人心疼。轻轻帮她盖好被子,手触到她下巴的时候,那种冰凉的触感令我心尖一颤,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蜷缩在床上的一角睡觉,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在梦中也显得如此不安,仿佛整个世界落满了白雪,她赤着脚丫,找不到回家的方向。怕她着凉,我小心翼翼地把手机从她手中抽出,将手臂收在温暖的被中。好奇心使然,我查了一下她的通话记录,最后一通电话是串数字,她没有放进电话本,我合上手机,只当是平时间或出现的无聊电话。
从许愿池回来,她情况就不对劲,恍惚而神伤,她抱着我,哭得撕心裂肺,她说她的爱情在荆棘里,鲜血流了一地。我的心像被瞬间晃碎了,惟独见不得她的眼泪,她是我生命的全部,她若鲜血淋漓,我当千刀万剐,血流成河。
回忆如同潮水席卷而来,回想起初见的情景,十年前的种种,竟清晰如昨。她父亲荣升省长的当晚,政界商界人士齐聚晚会,若不是身为政委的父亲硬将我塞上车,我的人生可能从此改写。遇上她,才得以令我摆脱所有暗淡无光的日子。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日的夕阳如血,她坐在莲塘边任性地把高跟鞋扔进池子里,风吹起她的长裙,橙红的蕾丝随风飘舞,夕阳洒在她身上如同镶上一层耀眼的金边,她看见我,并不惊慌,仰起头骄傲得如同艳丽的孔雀。在我的印象中,所有富家小姐都是一个模子般的端庄得体,雍容美丽,无论场内还是场外,都不会做出有失优雅行为。而她,是个另类。
她拍拍手站了起来,目无表情地从我身侧擦肩而过,倒是我忍不住拦住了她,“你打算这样走进去?”“总比穿不喜欢的要强。”倔强的口气,任性的行径,令我骤然一凛。她越过我,走在卵石道上,映着夕阳的影子,已有惊心动魄的美丽。
晚上的舞会再见她,我方才知道,这个娇横的女孩,竟是秦省的女儿。而聚光灯下,陈委员的儿子正众目睽睽弯下腰邀她跳舞,这个人仗着父亲权高八斗,目中无人,欺善怕恶,平时在校已有所耳闻,今天更是被他逮到机会攀附权贵,见他目光闪过一抹狡黠,大庭广众,谅你也不敢不从。不料她却笑了,说,“我的鞋子脏了,跳不了,要不你帮我擦擦。”
周围顿时一片哄笑,远远也能见到那家伙的脸变成难看的酱青色,这话很毒也很讽刺,他自然不能帮她擦,忤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颇为尴尬。她便礼貌从他身边走开,眼里落满了灯光的璀璨。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使我一步步向她走近,俯在她耳边低声道,“你根本没有穿鞋子,选择和我跳还是当场被揭穿?”她随即挽上我臂弯。我搂着她在舞池中旋转,笑得格外落拓,那一晚,我才觉得自己是真的活着。
以后的日子,我刻意选择和她同一所中学,贵族学校有权优势的人很多,喜欢她的男生也很多,我头一次对自己的外表没信心,因为她,我从心底觉得卑微,觉得焦虑。所以,我拿着全校最好的成绩,以最潇洒的风姿出现在她的男同学面前,就是想以最强者的姿态告诉他们,只有我,才配得起卓然不凡的她。看着那些渐渐低下的头,黯下的眸子,我满足了,我知道自己很傻,在用着最不擅长的方法,宣告着对她的占有。
慢慢地,再也没有男生敢接近她,因为我,他们自卑。而这一切,她终是觉察了,她不再让我站在教室门口等她放学,宁愿自己走路不愿坐我的车,我发了疯地在香樟树下把她扯了回来,大声吼道,“为什么?”这一吼,是吼给她听,还是吼给自己听?我不知道。
她看起来很是委屈,扁了扁嘴就朝我闹,“你天天这样一站害得我都交不到男朋友了!”我手脚顿觉冰凉,如坠深渊五百尺,我一直在逃避,一直在害怕的答案缓缓浮出水面,尽管我不愿意,尽管我拼了命也不让自己接受。“我不是你男朋友?”我听见自己沙哑而颤抖的声线,长那么大,我第一次懂得,什么是慌张。她却说,不是那种感觉。
“那你要什么感觉!?”那天,我彻底丧失了理智,她会对比,是因为有了参照物吗?嫉妒和不甘冲昏了我的头脑,我不顾此刻是在广场上,不顾周围来回穿梭的同学和教师,就这样吻了她,在所有人的面前,仿佛用尽了我全身的气力。
那是我,也是她的初吻。
像灼人的青春,生涩而疼痛……
听见自己内心邪恶的声音,若我得不到你,谁也妄想得到!可后来,我后悔了。那场冲动的后果是她一个学期也没再看我一眼,即使我站在她面前,她宁愿绕道走开也不愿抬头。我不懂,我真的不懂。我可以以学生代表的身份在所有人面前镇定自若地发言,可以在全国各种竞赛中轻而易举地摘下桂冠,可对着她,我却如此卑微,卑微到连自己也看不起自己。我妥协了,在她面前,我永远是输家,输得一败涂地。
这场战役,原来尚未开始,便已埋下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