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欠身,重新把支票放入老人家手里,“是颐养天年的时候,这辈子,您够辛苦了。”她双掌缓缓合上,粗糙的老茧磕着吴宦屿的手,他感觉她在颤抖,整个人都在颤抖,他看向她的眼,有泪在不断打转。那老人低下头,热泪爬满了布满丘壑的脸,她哆嗦着嘴唇,叠声说,“对不起,小伙子,对不起……”那儿子别过脸,抓拳在嘴边,似在拼命压抑着什么,好几个牙印在指关节,久久没有褪去。
妃瞳站在走廊等着吴宦屿回来,走廊很长,再往前整整齐齐是几排蓝色的塑胶椅子,人很少,看似是都是做身体检查的科室。正在她把目光收回的时候,尽头第三扇门开了,有穿着深灰棉质T恤和牛仔服的男人拿着档案袋走了出来。他并不显眼,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东海……”她幽幽地看着他,隔着一条走廊的距离。没有花枝招展的女伴,没有严装以待的属下,他拐了个弯,就这么一人带着副大墨镜坐在角落,档案袋被他甩在身旁的椅子上,萧条而落寞。
他其实喜欢安静。她记得他们拍拖后他第一次发烧,她提着暖瓶走遍整个注射室也找不到他,后来才发现他坐得远远的,那里的灯光很暗,照在输液瓶,有小小的泡泡不断往上冒。他平时人缘很好,看不出会有这样孤僻的举动,看见她惊讶的目光,他只淡淡一笑,那刘海遮过眼睛,帅气得不可思议,他说,“我很讨厌喧嚣。”
是真的看不出,无论在什么场合,他总是目光焦点。欢呼声,喝彩声,尖叫声,有哪样不吵闹,可他笑得那样好看,应付得那样自如,自如到让她认为他喜欢这样的生活,只是万万想不到他竟会开口说讨厌。薛东海是条变色龙,每个场合都披着不同颜色的外衣,她甚至在想,会不会他对着她的时候都是假的。
他走出来的那个室的上头写着MR,中文翻译过来就是核磁共振检查。她立在那里,突然就木了,惊得手心也在冒汗,她自然认得这个术语,五年前阿妈就通过MR确诊了癌症,那像是一场噩梦,铺天盖地覆来,整个世界都黑了。
她脑袋顿时一片空白,连自己怎样走到他面前都不清楚。只知薛东海缓缓抬眸,视线透过浓密的刘海落在她脸上,表情很是错愕,“你怎么在这里?”他知道她和吴宦屿是今早的航班。
她不答,伸手摘他的墨镜,薛东海反手抓住她,已经急了,“姓吴的怎么回事?”他总担心她,说了会恨她一辈子,可总是忍不住关心她。
她摇头,其实详细她也不清楚,所以只说了什么事也没有。她又想摘他的墨镜,总觉得他在隐藏着什么,非要看着他的眼睛才能看得真切。他干脆摘了下来,瞳孔幽黑,依然是记忆那副样子,只是好像消瘦了,下巴的胡渣也没剃,她突然伸手想触碰他的脸,伸到半空,却缩了回去。她说,“东海,你在这里干什么?”
薛东海的手指敲在档案袋上发出“嗒嗒”的闷响,她被他扰得心神不定,随后他的声音轻轻飘来,很沉,像在瓮子里发出般,“拿报告。”他挺言简意赅的。
她的心蓦地一跳,显得有些慌张,“我可以看一下吗?”
他抬头看她,唇角微微上弯。从前她也是这样,小到写论文做实验,大到打比赛接case,她总喜欢凑过来看,他也就让她看,有时也帮他挑错,说他语法错误这个句子那个词有歧义,那时血气方刚,他总喜欢开她玩笑,“样样都吵着看,怎就不见说想看我的。”她反应很慢,直到他覆上她的唇,方才明白过来,脸顿时红得像熟透了的柿子。
薛东海拿起档案袋,却没有递给她,他在她面前站了起来,笑得有点苦,“你怎么还是老样子。”她是聪明人,立即就明白过来。
她轻声说,“对不起。”有些事,过去了就永远没法回头,就像他不再是以前的薛东海,她也再也找不到借口去干涉他的私事。
他目光越过她落在身后,重新戴上那副大墨镜,她转头就看见吴宦屿朝自己走了过来。礼节性的握手和问候,怎样也觉别扭。
“不是今天的飞机吗?”
“出了点状况,改过两天的航班。”
“新婚快乐,祝你们白头偕老。”
薛东海走进停车场,缓缓解开封住档案袋的白线,抽出了胃癌报告单,其实在诊室已经看过,只是他不愿相信。他把那张纸抓成皱巴巴的一团,一脚踢在车身,胸口剧烈起伏。她的幸福在徐徐掀幕,他的人生却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