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印度的一周后,陶雪池的心情郁闷到了极点。
凌晨一点,她将亲手包好的最后一个包子装进下午刚买来的笼屉里,按开了电磁炉,然后反坐着趴在一旁的椅子上开始了等待。这一周里,她连续吃了十三顿馕沾咖喱,每餐咖喱中煮的食材各有不同,有土豆,有豌豆,有白菜,有洋葱,就是没有肉。
现在想想,她觉得这就叫“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这么多天高度统一的食物摧残应该是湿婆大神向她发出的第一个比较温和的不友善的信号,其他的信号分别散落在她这几天的见闻中,十分不客气的警告她,只要不离开这片沃土,这种折磨就不会结束。
比如,和Himani一起出门的第一天,陶雪池见识到了什么叫真正的堵车。从前凤隐吐槽过,说麓林市中心的街道经常堵的像自己的瘫痪多年的七舅姥姥一样动弹不得,陶雪池觉得,如果凤隐敢将德里的路况也有此一比,那她七舅姥姥一定会当场翻脸。
一条宽阔的长街上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车,无数三蹦子见缝插针在车与车间的缝隙里穿梭的游刃有余,偶尔一两辆窜得过猛刮掉私家车的后视镜,远去时的背影也丝毫无损潇洒灵活,简直是逃逸逃出了大家风范。那些被刮了车的私家车主也镇定得很,完全没有表现出愤怒与不满,甚至绝大部分车主都像早有先见之明般,提前拆掉了后视镜。
在陆续目睹了四五次三蹦子与私家车后视镜的较量后,陶雪池和Himani坐的车依旧纹丝不动。于是她们果断选择了步行,但岂料刚走了没几步远就被人拦住了。
那人看着Himani微隆的小腹,微笑着问她要不要为儿子买一个童养媳,说完还指着跟在自己身后的两个小姑娘示意她们可以先“验货”。Himani果断的拒绝了他,可他却丝毫不气馁,转而又走向另了街上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
陶雪池当时都懵了。她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目睹了人贩子开发客户的全过程,于是她赶紧拉着Himani去报警。可到了警局,当地警察很淡定的表示知道了知道了,你们回去吧。
那一整晚她都睡得不大好。一来是她总梦到那个警察冷漠麻木的表情,二来是那晚的咖喱调的太重,她有些闹肚子。
第二天,陶雪池坐上了好奇已久的印度火车。其实出门前她再三犹豫过,毕竟Himani怀着孕,带自己挤火车对她来说太危险,可Himani却一再保证不会遇到拥挤情况。结果,陶雪池人生中第一次见到了有牛在散步的火车站。面对满屋席地而坐的人和人群中格外引人瞩目的那两头神牛,她直想在Himani被挤出毛病来赶紧拉她开溜。可往前又走了两步,眼前的局面豁然开朗,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Himani笃定她们不会遭到拥挤。众所周知,在整个旅途中最令人感到疲惫的就是现场购票的过程,而德里火车站专为外国人开放的售票窗口处空调冷气吹得足,等候区的沙发也宽敞舒适,相比其他窗口人挨人的盛况,在这里买票简直能享受帝王待遇。
陶雪池来坐火车其实是想见识一下印度人民的日常,但考虑到Himani的身体,她们还是买了最豪华车厢的车票。车厢里人不多,甚至有些空旷,整体情况虽然比国内的动车组有些差距,但也已经相当干净整洁。车子开起来,她试着往其他车厢溜达了一会儿。溜达了没两节车厢她就开始庆幸自己的决定,有些车厢里那混杂的味道连她自己都受不了,又哪里是正在孕期的Himani能扛得住的?
不过,她到底是在这趟行程中收获颇丰,还如愿见识了传说中的“挂票”。
虽然印度人民拿自己当钥匙链儿往车厢上挂的图片早已传遍全球,但事实上若非赶上印度教的盛大节日庆典,这里的“挂票”现象并没有那么严重。可即便只有那么一两例,亲眼所见的视觉冲击也比看网络图片震撼多了。开车前,有人陆续扒上了车子边缘的栏杆,火车开的很慢,没有人掉下来。她看着外面挂着的人随着列车前进的节奏一晃一晃的样子,问过后才知道挂在外面的人可以免乘坐作火车。这项政策为印度广大贫困阶层的群众来说是一种福利,而火车的车速这么慢也是为了防止有人掉下来发生铁道交通事故。
对此她只觉得当地政府真是善良的不遗余力,这要是掉下去一两个出了事儿算谁的?
其实这几天Himani带她去了很多景点,无论是金碧辉煌的建筑还是洁净清凉的林荫小路,都别有一番神圣或幽静。那些景点在自己眼中是异域风情,但对于德里人来说,那就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自己的国家能拥有这样灿烂的文化古迹是值得每一个印度人自豪的事,就像每次听到老外提起故宫她都无比骄傲一样。但往往好东西给人留下的印象总是没有坏的深,两天看下来,陶雪池觉得这个国家已经再没什么能在动摇自己的世界观了。可直到昨天她才领悟到,外国就是外国,真不是自己这个外国人能看得懂的。
因为她看到了传说中的恒河。
恒河的最大支流亚穆纳河横穿流过德里城,河道两旁有高高的黑灰色台阶。
明明是工作日,大家却像不用上班养家一样,成群结队的聚在河边。有不少人撩起浑浊的河水擦拭的身体,更多的男女老少时不时的用手掌掬起一捧水,口中念念有词的说着什么。陶雪池看Himani也加入了掬水祷告的队伍,心中虽然明白这条河在当地人心中有着自己无法感同身受的宗教地位,可依旧对这里的水质很不放心。Himani还怀着孕,每天陪自己出来转悠已经够累了,再在含菌量这么高的水域里掬水就更是危险。对此她很担心,但出于对Himani宗教信仰的尊重,她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远远的看着。
直到打眼瞧见上流飘下来的东西,她脑子忽然里嗡的一声。
那是一具尸体,看样子似乎已经死去有些日子了,从外形她已分辨不出那人生前是男是女。内脏腐烂发酵产生的气体使尸体的胸腔和肚皮涨的很高,那鼓胀的皮囊像一种信号,天空中有什么东西似被它吸引般越飞越低。渐渐的,那东西从两颗黑点儿具化出形状。直到最后它们立在尸体上,陶雪池才看出那是两只乌鸦。它们轻轻地在尸体涨起的肚皮上啄了一下,那副皮囊像被扎破的气球般以可见的速度飞快的憋了下去。
浮尸肚皮里流出掺杂了黄绿色液体的血水,陶雪池的脑子还没转过弯来,胃里已经开始翻江倒海。她躲到角落里干呕了半天,却什么也没吐出来。再回头时,那浮尸与乌鸦还飘在河上,宽阔暗涌的水流没让它们漂出多远,反倒叫它们离岸边更近了。可岸边的人却对它们却视若无睹,洗澡的继续洗澡,掬水的继续掬水。就连Himani的脸上也是稀松平常的神色,双手合十继续不停地用印度语念叨着什么。
当天晚上回到家里,面对一如既往的咖喱沾馕,陶雪池本能的想起了那具浮尸,除了推说自己不饿外她实在是想不出别的方法来逃避。半夜躺在床上,她边揉着自己饿的泛酸的胃,边下定决心要去买中餐食材给自己改善伙食。
但事实证明,她见得世面还是不够多。这几天的三观颠覆之旅就像商业片的预告片花,除非买票进电影院,否则你永远无法体会什么叫“震撼”。
今天一早,她就向Himani提出想逛街。Himani自然没意见。两个人在超市买了一堆食材和工具,离开时天色还早,Himani便拉着她一同往某条深受当地人喜爱的商业街去。
几乎所有来印度旅行的女游客都抵挡不住纱丽的魅力,陶雪池自然不会例外。Himani挑纱丽,她也一路跟着翻看。这里的每家纱丽店门口都挂着布料,走进店里还能在看到柜台后的货架上看到更多。Himani随便找了家店进去看,陶雪池却对门口的一匹乳白色的纱丽情有独钟。她让伙计取下来仔细瞧了瞧,觉得很适合给墨七她们带回去当伴手礼,于是便进了店找老板讲价。
这家店子背阴,午后时分天光正亮,店里没有开灯,暖白色的阳光到了屋里只映出淡青的冷色调,显得原本宽敞明亮的店面阴仄而狭窄。陶雪池的视线随着光线的变化模糊了一瞬,然后便看到Himani站在右手边柜台离门最远的位置。
“……请您放开我……”
她身上的桃粉色纱丽被阴暗的光线映遮成了近乎血色的暗红。纱丽店的老板站在她身侧,他肥硕的肚子和胸膛与一条胳膊拢成一个狭窄的空间,将她整个人禁锢了起来,而他的另一手正借着她手中纱丽的遮掩,在她的胸口游走着。Himani手中抓着一条淡金色的纱丽,落在胸口的布料随着店老板那只肥手的移动不停起伏着。她的指节紧紧的攥着手中的布料,漂亮的脸蛋埋的低低的,嗓音哽咽的一句句低声哀求着:“不……请您别这样……”
陶雪池先是被这场景惊得一懵,随即冲过去一把将Himani拉到自己身后。她抬头狠狠的瞪着店老板:“你干什么!”
“你朋友的胸有些小,”对方脸上却没有丝毫尴尬或羞愧,反倒有些垂涎的盯着她的胸口:“你的好像不错,就是人长得太丑了。”
陶雪池被他那眼神看的头皮一阵发麻,胃里更是一阵恶心。她将手中的纱丽扔到地上,随即抡起胳膊一巴掌扇在店老板脸上:“你妈的大去摸你妈!真当姑奶奶没脾气啊!不要脸!”
那老板大概没料到她会动手,整个脑袋随着这巴掌一歪,捂着脸缓缓回过头来时他的眼神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愤怒。她却顾不得对方听不听得懂,本能的用中文破口大骂着。这动静吸引了店外无所事事的两个伙计,他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围拢进来。Himani在身后不停的拉着她的袖子,她看着那老板浑浊发黄的眼白,只觉得这一巴掌没扇过瘾,可她心里也清楚现在的情况不宜久留,于是赶紧拉着Himani钻出了纱丽店。
她们在走出商业街之后出现了分歧。陶雪池坚持认为这是性骚扰事件,一定要报警,但Himani却哭着求她保密。
“陶……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Vikas……如果你是我的朋友,请你答应我……”她站在街边一条幽深无人的小巷里,绘了曼海蒂的手不停擦拭着眼眶涌出来的泪水。偏西的斜阳在此刻变得格外闷热灼人,应和她哽咽的嗓音,晒的陶雪池太阳穴处的血管钝钝的跳了起来,就连听到的声音也变的模糊和扭曲:“警察不会管的……他们连人贩子都不管,又怎么会管这个?……陶,只有不检点的女人才会遭遇这些,我求你,帮我保密……一定帮我保密……我求你……”
陶雪池答应了,但心里却始终无法认同Himani的说法。所以她一回到家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说出什么。
直到确定大家都吃过晚饭各自回房,她才悄悄和仆人打了招呼摸到厨房来用今天在超市买的食材蒸包子吃。
她看看腕上的手表,又沮丧的趴了回去。
包子要蒸15分钟,现在刚过去两分钟,可是她真的好饿……
不,好馋……
她默默叹了口气,忽然又想起纱丽店老板那泛黄的眼白,不由一阵反胃,而后忽然有些悲从中来。
如果现在印度的女人在被这样骚扰后也只能忍气吞声,那摩诃摩耶在那次火刑前,又都经历过什么?
身后渐渐响起的脚步声将她唤回了神。她回头看去,就见墨卿修和Vikas朝着厨房的方向走过来。
一想起纱丽店的事,她总觉得自己没有保护好Himani,此刻再看到Vikas她也不由感到心虚,而墨卿修却让她心中在没有底气之余更添一层郁闷。于是她难得胆大包天的没跟他们打招呼,又闷闷的趴回了椅背上。
或许是恐惧一旦被正视就会被削减,自从那个没头没脑的早晨后,她总觉得人生导师大人似乎并没有以前那么可怕,甚至还算得上平易近人。但这不过是一种没有被证实的直觉。这几天,也不知是信任她的自理能力还是相信Himani的导游水平,他老人家彻底把她甩给了Himani,每天跟Vikas披星戴月开会开得不亦乐乎。虽然她明白他此次来印度无论是为了看病还是为了跟Vikas谈合作,带上自己都不过是顺手,而自己跟他的私人关系也没有铁到需要他时刻提点照拂的地步,但她心里却有些莫名的有些委屈。
那感觉,就像带她混了多年江湖的大哥在两帮开战时跟敌方头头喝酒去了,剩下她自己身陷重围苦苦支撑。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的闭紧了嘴巴,腮帮子也渐渐地鼓了起来。她略带怨念的回头瞟了一眼,见他正一个人站在厨房门口,便开始用眼神的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看看看!看什么看!你把飞机上的肉吃光了就算了,现在又自己出去吃肉把我扔这吃咖喱沾馕!我最讨厌咖喱沾馕!
楼梯上传来Vikas渐远的脚步声,墨卿修忽略掉某人眼中相当严重的幽怨,神色如常的走进厨房:“做的什么。”
“包子。”
“什么馅儿。”
“木耳鸡蛋。”
唔,闹起脾气来连说话都简便了。
他不由笑了一下,走到灶旁看了看,蒸锅透明的锅盖上结了一层水雾,隔着模糊的水汽能清楚看到七个包子整齐的摆在最上面一层笼屉里,个个圆润匀称。
这包子卖相他很满意,回头看了眼某只依旧瞪着自己的小动物,他自顾自拿起了一旁的奶锅,又翻了翻柜门里的米袋:“怎么不包肉馅的。”
“这一家上上下下没人吃肉,怎么好在人家厨房里做带肉的东西。”一提到肉她心里怨气更重,却还自认很是矜持的不好意思明说,小声嘀咕着:“您也知道没肉的日子不好过啊,我吃了七天的咖喱沾馕……今天馅儿里掺了鸡蛋我都快高兴死了……”
“不如我们换吧,你去吃咖喱鱼排三明治,我吃咖喱沾馕。”
他说着回头看了她一眼,眼见她听到“咖喱”二字时浑身一抖,随即他便从那眼神里读出了“原来你也不好过”的意味。他淡定自若的淘米煮粥,顺手往锅里切了几片生菜叶又加了点盐。盖上锅盖洗了手,他拎了把椅子学着跟她的姿势坐到她对面,拄着下巴对她眨了眨眼:“包子分我两个?”
她被他这个小动作电的有点发懵,愣了半天,确定此中没有任何潜藏的杀气后又斟酌了一下:“……如果我不呢?”
“那我就跟你换。一碗粥换三个包子。”
她认真核算了一下成本,讨价还价的伸出两个手指:“最多换两个。”
“成交。”
他抓住她那两根手指,跟签过合同一样郑重的握了握,另一只手在她头顶揉了两下。短短的发茬长长了点,只是那么一点点,却让原本硬硬密密顶在手心的触感变得柔和了些。他揉的颇为顺手,就连唇角勾起的弧度都比平日里更柔和:“有进步,学会还价了。”
许久没有吃到正经中餐,包子入口的一瞬间,陶雪池整个人都圆满了。三个包子下肚和着一碗粥下肚,她内心的满足感由原本的负值急速飙到破表。人生导师在粥里加了菜和盐,简单的调味料和食材吃起来清清淡淡,可在被添加十几种调料的咖喱沾馕接连毒害了一周后,这样简单质朴的味道对于她来说简直是人间的至美享受。
两个人吃完东西已经是两点钟。陶雪池肚子撑的圆滚滚的,感觉有些犯困。她起身打了个呵欠,墨先生收起桌上的碗筷放进水池里:“陶雪池,你说我是你的人生导师。”
她觉得这个话锋不大对,立刻警觉的看着他。
“导师吃你一个素包子,还要拿粥来换。”他回头眯起眼睛看着她,唇角勾了勾:“你个骗子。”
……包子吃完了,算账的时候到了。
想起自己刚刚对导师令人发指的冒犯罪行,她很识相的打算刷碗赎罪,但嘴里还是弱弱的争辩着:“导师您也不带我去开个荤,我昨晚做梦还吃酱牛……”
话还没说完就被堵在了嘴里。她吓了一跳,翻着白眼回头看,只见他一只手捂着她的嘴,另一只手还托上了她的后脑勺,似乎只要他双手轻轻一扭自己的小命就要彻底呜呼的了。
她不由开始求饶:“无悟呜呜捂唔!吾悟呜……吾捂悟吾悟无吾呜!”不至于啊导师!我错了……以后再也不讹你了!
“别乱说话,牛在印度教是圣物,不能吃。”他笑着放开她,手像惯了似的在她头顶揉了揉:“改天带你去吃荤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