麓林迎来了七月的第一场雷雨,在三天后的七月十五号。
兰笙站在加护病房的观察室里,他看着玻璃那头的两人叹了口气,小白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戴着耳机看手机。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兰笙回头见是墨六,脸色不由一沉:“怎么样?”
“撂了。”墨卿驰将一沓卷宗丢在台子上:“极端粉丝,认为五嫂和老五在一起是对自己不忠,要毁了五嫂以做报复。作案工具硫酸。现在人在拘留所关押待审。这人之前有过案底,十年之内不会让他出来。”他说着拍了拍兰笙的肩膀:“我出庭,你放心。”
兰笙点了点头,心里刚出了口气,可紧接着一阵细响又让他乱了起来。他看向小白,只见她一双眼睛红的像兔子一样,正一下下的吸着鼻子。他看的心疼,掏出纸巾来替她擦了擦:“怎么了这是?”
“……我没事。”小白接过纸巾,将手机和耳机都塞到他手里:“你……自己看吧。”
三天前小区保安及时赶到,攻击者当场被扭送派出所,墨卿修和陶雪池受伤被送进医院。消息一经放出立刻传开,一时间引来无数猜测,墨华公关中心对两人的伤情进行了公开,墨卿修背部二级烫伤,陶雪池受外伤陷入暂时性昏迷,会在短时间内转醒。
可三天过去了,陶雪池依旧躺在加护病房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网络上不断有各种猜测,有人说富贵之家哪会让孩子为了一个女人受这么大委屈,这对注定要虐;有人说陶雪池撞到头昏迷是墨卿修有意为之;有人说或许官方隐瞒了陶雪池再次毁容的事实,这两人八成是要吹了。但这些人再怎么说的热闹,这三天对外界而言也不过就是稀松平常的三天,时间在八卦与脑补中去的飞快,可真正一分一秒熬起来有多磨人,只有真正挂着他们的人知道。
陶国忠和李凤霞老早便从会宁赶过来日夜守着,张丽凤和墨公毅每餐都亲自煲了汤送过来跟他们换着班儿。三天下来,张丽凤汤里的主料从老母鸡变成海参,又从海参变成鲫鱼菌菇。可那汤却是煲好了变凉,凉透了再热,热好了再凉,又凉透了再倒掉。两对老两口在观察室里一坐就是一天,生怕晕着的人醒时饿了渴了自己不在身边。墨七凤隐和陆晨曦轮班作陪,有时明明是在宽慰着长辈,可每每都是自己先忍不住喉头发梗。到今天,四位长辈的身体都熬不住了,这才被墨七和林幼清两口子拖回去休息。
三天时间等的人揪心,病床上的人被推进检察室复检了一次又一次,复查结论说她至今未醒可能是因为脑部有旧伤,但无论是CT还是核磁共振都查不个具体结果。外界的猜测已无法令人分心,因谁都没那个心情去管,那些猜测便像秋末稻田里的荒火,借着天上无雨燃成燎原之势。
可一场小雨就在此时柔柔的下了起来。
小白手机上播放的是一段视频。视频的上线时间是一个小时前的下午六点,发布者是一个颇有名气的漫画家,微博ID叫“柳岸桃花”。
那条微博没有文字,却在视频开端嵌了几行字幕:“小时候我哥说我长得丑是好事,因为长得漂亮的女孩子都娇滴滴的,长得丑的女孩子凡事习惯了靠自己,都很坚强。我一直觉得哥哥说的对,可当我第一次看到桃子做封面的杂志时却觉得他说错了。因为桃子很漂亮,眼神也很清亮,一看就是个坚强的人。那时我刚上初中,当然不懂如何看人。可如今十几年过去了,时间证明我没有看错。”
一阵竹笛声渐渐响起,屏幕上出现了第一个动态画面,那是她拍过的杂志和出演过的作品,以素描动画的方式显现出来。
画面下有清晰的字幕记录着十二年来的桩桩件件。
——第一年初春,陶雪池初登《佳人》杂志封面,正式成为平面模特。随着拍片邀约渐渐增加,开始有人质疑其上位手段与表现能力;
——第二年春,陶雪池在好友兼经纪人墨红尘的帮助下与模特经纪公司解约,有圈人内评:陶雪池只会摆Pose,最终还要回到平面模特圈吃青春饭。当年秋,陶雪池在个大片场之间串戏奔走,尝试触电;
——第三年春天,陶雪池在电视剧《轻舟》片场结识兰笙,正式签入墨华公司旗下,获电影《玉城兰芷》片约;
——第四年夏,《玉城兰芷》上映,陶雪池荧幕处女作大热,同时遭受整容质疑。墨华公司安排权威机构鉴定证明陶雪池未接受整容手术,依旧难抵悠悠众口。同年秋,电视剧《北斗传奇》外景拍摄中陶雪池坠马重伤,入院两月后复工,同时进入《十字街》剧组进行拍摄;
——第五年初,《北斗传奇》按原定剧本拍摄完毕,比原计划提前一月杀青;同年八月《十字街》拍摄末期,记者发出陶雪池就医出院照,称其被制片人包养并为其堕胎导致大出血。后墨红尘公开其就医期间用药单据,院方证明陶雪池入院原因为拍摄期间旧伤未愈操劳过度外加泳池中浸泡过久导致高烧昏迷,但仍有人认为墨华公司与医院在联手掩盖陶雪池包养丑闻;
——第六年春,《十字街》获柏林电影节金熊奖,兰笙二度摘得影帝桂冠,陶雪池获影后提名;同年春末,陶雪池进入电影《功勋》剧组;夏初,《十字街》提名嘎纳电影节金棕榈奖,陶雪池获影后奖杯;
——第七年年初,陶雪池凭借《功勋》成为华语影坛最年轻的柏林电影节影后。同年夏,因其与兰笙的多次合作和两人当年4月在《小村故事》片场曝出的亲密路透照,两人酝酿多次的绯闻正式大规模爆发;
——第八年夏,《小村故事》提名华影奖最佳电影奖,陶雪池与兰笙纷纷摘得华影奖影后与影帝桂冠,有传闻称二人此次获奖与兰笙家庭红色背景有关;同年秋,陶雪池进入《清云浊雨》剧组开始拍摄;
——第九年二月,华人导演谢静安凭借《狮子与玫瑰》获奥斯卡最佳导演奖,致辞中时感谢陶雪池为此片作出的突出贡献。媒体采访时谢导称陶雪池为本片几度涉险伪装潜伏于日韩街头红灯区观察性工作者日常状态。有人质疑陶雪池与谢导的关系正当性,怀疑其“突出贡献”另有所指;同年五月,《清云浊雨》杀青。因《清云浊雨》是当代武侠大师凤卓然唯一对外授权许可进行电影改编的作品,有“知情人”爆料称凤先生之所以授权,是因陶雪池利用与其女凤隐的好友关系对其实行引诱与勒索;六月,由凤隐作词,凤卓然林韵秋夫妇联合作词,十余位重量级明星联合演唱的单曲《含沙》正式发布。凤先生携妻女与圈中好友借此表含沙射影曾杀身之意,力证陶雪池清白;同年七月,《血染长安》片场发生爆炸,陶雪池受伤……
一行行字幕在画面下浮出又淡去。兰笙看的心里发堵,掌心飞快的抹了下眼眶,耳机中的笛声却是一顿。他看向手机屏幕,只见画面中冒着浓烟的片场素描场景暗了下去,纯黑的底色上浮出一行白的色字来:
“我以为她不会回来了。
我想,如果换做我自己,我也不会回来了。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三年。”
画面一转,纯黑色底色渐渐淡去,视频中出现了唯一一幕实拍场景。
那是一个月前的华影奖颁奖典礼,最具代表性的华人导演谢商珉与谢静安被特别邀请称为颁奖嘉宾,为该届特设的最佳电影人奖项颁奖。
“她用灵魂诠释着每一个角色,用作品一次次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在这个艺术与娱乐难以分割的时代,她用实力捍卫了自己的尊严,践行着对电影事业的热爱。她是中国电影人顽强生命力的表现,是中国电影人的骄傲。”
谢静安念完颁奖词,顿了顿,笑着对谢商珉说:“我不大敢说她的名字,毕竟上次我就为她惹了好大麻烦。”
谢商珉笑着将他面前的话题调高,低沉苍老的声音随着音响荡在整个大厅里,语气轻描淡写,却是抗强有力:“掌声有请陶雪池。”
画面里,她在掌声中缓步上台,转身对台下拼命鼓掌的人们挥手示意。全场媒体与电影人都起立为她鼓掌,那掌声久久未停。舞台后的大屏幕上,镜头扫到刘泠衫笑颜如花,手上的动作却相当矜持。楚南铮微笑鼓掌,蒋疏晴大喊着她的名字,看着比自己得奖还要激动。兰笙的手指捏住下唇,吹了个响亮的口哨,她微笑的看着大屏幕,回头对台下的人聚起了了奖杯。
场面迅速安静下来。
“嗯……”她凑近话筒,似乎不知该说什么。顿了顿,她笑了一下:“谢谢,我回来啦!”
画面在这一笑中停格。
耳机里传出一个女声,该是视频作者本人,那女声淡淡说着:“我们的桃子说她回来了,她说的很轻松,但我们永远不知道她能回来时吃了多少苦。尤其是在她毁容期间的照片爆出来后,我更加无法相她居然挺过来了。可她就是挺过来了,而且还活得这么漂亮,腰杆儿挺得那么直。她是我的偶像,以前是,现在是,相信以后依旧会是。做这个视频没有什么别的意义,我只是想为她祝福,同时也在八卦传闻之外记录一些关于她的事。她是个坚强的人,坚强的人无论何时都是坚强的。那些质疑现在存在,以后还会存在。因为不爱所以口无遮拦,什么话都说得肆无忌惮。但没关系,爱她的人始终在等她。”
兰笙一个没忍住,眼泪啪嗒一声砸在屏幕上。
他将手机屏幕关上递给小白:“……小阿呆就晕一会儿,怎么还就数起生平过往来了。”
小白没有说话,吸着鼻子看向玻璃那边的病房:“墨总……肯定心疼死了……雪池姐怎么还不醒?”
兰笙也抬头看过去,目光却顿了顿:“墨五干嘛呢?”
雨点打在窗户上的声音密集清晰,阵阵雷声跟在闪电后滚滚而来,却盖不住一旁仪器随着她心跳发出的一声声滴响。冷白色的日光灯将被单雪白的颜色被映得格外刺眼,病床上的人睡容安祥,似乎毫不知晓有人正在等她。
墨卿修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打开手中的盒子。
那天他说结婚,她说感觉少了什么,却又说不出究竟少了什么。
她迷迷糊糊,脑子时灵时不灵的,可他却记得,自己还没正式求婚呢。
当时他在电话中一时没忍住脱了口,看似态度随意了些,但这在他心中一直是一等一的要事。就连这枚戒指也从三年前就由设计师开始出稿。设计稿一共出了七版,有的华丽,有的梦幻,有的古朴,可他却最终选定了这最简单的一版。
他想,这与她正合,与自己想给她的生活也是正合。就像她说的,他们两个有他们两个的节奏,一切自然而然的发生,自然而然的推进,不需要刻意浪漫。
而该当给她的,他决不允许自己少给一样。
所以他出了趟差,盯着工匠师傅从打磨到打造,终于把这枚热腾腾的戒指碰了回来。
那天他本打算将车停好就对她求婚,如果她敢再跟自己皮,他就威胁她把车开到小区人工湖里去。
可谁知道。
他将戒指取出来套在她无名指上。手臂的动作牵动背后烫伤的创面,扯的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停往下掉。
他牵起她的手,轻轻在她手背上吻了一下。
陶雪池听到了水滴打在窗户上的声音,时远时近。她感觉自己的脑袋像被灌满了铅,沉沉的,转不动,可身上的酸痛与疲乏却极为真切。
自己的手像是被什么人握着,似乎有温热的水打在上面上又被人的擦去。
那动作很轻,很温柔。
她吃力的抬起眼皮,房间里刺眼的灯光和雪白的天花板刺的她眯了眯眼,耳边滴滴作响的仪器似乎提醒着她这里是医院。她缓缓的转过头,看到了床边握着自己左手的人。
“卿修……”她叫了他一声,这才发现自己嗓子干得发疼。见他抬头看向自己,她不禁愣了一下:“……你……怎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