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妮子替吴念出头，导致李妮子被罚值日的那段日子，有一个男生淹死在了东村的那条河。是他们学校三年级的一个学生，叫文栋博。
吴念对这个叫文栋博的男生有点印象，因为在东村，是没有家长接孩子上下学的，东村那么小，谁不认识谁呢。只有文栋博是个异类，文栋博的叔叔是学校的老师，所以上学放学都是叔叔接送文栋博。
那会班里很多同学是羡慕文栋博的，因为文栋博的叔叔是他们学校的电脑课老师，他的课是大家每周最期待的，而且他真的好温柔啊，说话轻声细语的，跟同学们讲课，将几遍都不会不耐烦，跟学校里那些只会发脾气体罚学生的老师们完全不一样。
就在文栋博被淹死的第二天，文栋博的叔叔也辞职了。
那天的课间操时间，校长组织全校同学到操场集合，再次严重地发表了谈话，严格禁止学校的学生私自去游泳。校长身后，就是电脑教室，听妮子说，学校的电脑是文栋博的父亲出资捐赠的，文栋博的父亲是个有钱人，村子里唯一的小洋楼就是他们家的。
升旗结束后的那天晚上，吴念和李妮子一起回家，李妮子一路上一句话都没有说。吴念知道她在为那个死在河里的男生难过。
那一周，她们被罚打扫卫生，所以没有时间去往那条河里丢石头，所以，那个叫文栋博的男生才会死，妮子一定觉得都是自己的错。
李妮子总是这么善良。
这么善良的姑娘，命运也一定会待她很好的，对吧？
吴念记得，有半个月的时间，妮子总是闷闷不乐。就在漫长的夏天终于有了要结束的痕迹时候，吴念的妈妈来学校跟老师请假，接走了她。妈妈带着吴念去市区吃了吴念喜欢的汉堡，然后说她要去别的城市了，问吴念要不要跟妈妈走。
吴念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了，或许之前她会犹豫，可是现在她有了李妮子了，她跟李妮子说好了要一起读同一所初中，同一所高中，将来还要一起读大学，她可不能食言。她要一直陪着李妮子，哪怕她一辈子只能在东村，哪怕没有空调没有冲水马桶，哪怕冰箱里永远没有她爱吃的雪糕，她也愿意。
当天晚上，吴念带着自己给妮子打包的汉堡回到家，却发现李妮子的父母一脸焦急地在家里的院子里等着。
李妮子的母亲说，李妮子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回家，他们去学校找了，学校门卫说学生们早都回家了，他们又沿着回家的路上找了好几圈，还是没找到。
“小念，妮子没跟你在一起吗？”
吴念觉得自己的脑子轰地一下炸了。李妮子不是那种放学后不回家的人，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那一晚，所有人都找了一整晚，爸爸让吴念在家里睡觉，但吴念不放心，她沿着她和李妮子平时放学的路走了一遍，一边走一边喊着李妮子的名字，可是小路黑暗寂静，只有此起彼伏的蟋蟀声和间或的鸟鸣声，没有人声，更没有李妮子。
吴念一直走到了学校，走到了教室外面，教室的门锁着，灯灭着。她打了手电筒照在玻璃上，玻璃上只印出了她的样子。
从教室出来后，吴念经过了那条河，她用手电筒照在河上，河上寂静一片，没有波澜。会不会有可能……吴念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不，李妮子才不会下水呢，说不定她已经回家了，对，回家看看。
可是，家里依旧没有李妮子。
一直到第二天天亮，有路人在河边发现了妮子的尸体，她是溺水身亡的，尸体在天亮时才漂了起来，被路过的人看到了。
“这女生真皮，都说了不让下水，她还非要下水游泳，这不淹死了吧！”岸边有人议论道。
吴念像是疯了一般推开那个人：“你瞎说！妮子绝对不会下水玩！她不会！绝对不会！”
所有人都像是看疯子一样看着崩溃的吴念。
岸边，是李妮子父母的哭声，还有吴念像是疯子一般的吼叫。
李妮子绝对不会下水的，她不是那种调皮的男生，她绝对不会淹死！绝对不会！这一定是假的！都是假的！
失去一个重要的人，是什么感觉，你知道吗？
吴念是十二岁那年知道的。
那种感觉，是恍惚，是茫然，是觉得一切都是假的；那种感觉，是期待，是怀疑，是哪怕事实已经摆在你面前，你还扔抱有一丝希望；那种感觉，是绝望后的自我欺骗，是觉得一切都是假的，一定是假的。
对，一定都是假的！
十几年后，吴念再次体会到了这种感觉，恍惚，茫然，期待，怀疑，绝望后的自我欺骗……但是这次的结果，还会像多年前一样吗？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朦胧中，吴念觉得自己又被带到了一条小河里，河水一点点漫过她的小腹，胸部，喉咙，嘴巴，最后遮住了她的眼睛。
绝望，从那年夏天起，就绵延不断的绝望。
……
按照村里的习俗，老人去世，尸体会在家里停灵七天，在头七那天入土下葬。而妮子这个年岁，只能停三天就要下葬。但因为吴念，妮子的尸体是在半个月后，才下葬入土的。
吴念后来回想起来，都不知道自己当时是哪里来的勇气。
在妮子的尸体被带回家里后，吴念哭着告诉李妮子的父母，说李妮子是不可能下水的，之前她还因为有人在河里淹死而难过呢，李妮子还经常带她去河边扔石子提醒那些去河里游泳的男孩子，她自己怎么会下水淹死呢？这中间肯定是发生了别的什么事情，一定是。
“李叔李姨，我求求你们了，你们验尸好吗？”
“验尸”是吴念从电视里学到的词汇，在刑警剧里，只要验尸，就能发现死者死亡的真相，就能找到凶手。
吴念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李妮子的父母能同意验尸，如果验尸了，就能找到真相了，就能为李妮子报仇了。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能为妮子做的事情了。
可是李妮子的父母伤心过度，只想让女儿早点入土为安，加上吴念又是个孩子，没人听她的。那条河每年都要淹死几个人，李妮子的性格又像男孩子，大家更愿意相信她是贪玩被淹死的。
那两天，吴念都哭着跪在临时搭起的灵堂前，跟每个人说着：“李妮子不可能会下水，肯定是有人害她，求你们了，验尸好吗？”
“人死要求留全尸，验尸算什么？真是城里来的孩子，净搞些看不懂的东西！”奶奶听到吴念的话，冷冷地说了这么一句。
“难道……难道要让杀死了妮子的凶手在外面逍遥法外吗？”吴念的嗓子已经哑了。
可是她歇斯底里的怒吼，消失在东村夏末的水汽里，没有人在意。
吴念由痛苦逐渐到自责，她开始想，如果当天下午妈妈来学校接她的时候，她拒绝了，如果那天晚上她是和李妮子一起回家的，那李妮子会不会还活着？都怪她！她那天为什么要跟妈妈去吃汉堡！为什么她没有和李妮子一起放学回家！
吴念逐渐把李妮子的死因怪给了自己，她累到睡着，梦里看到李妮子在河里跟她求救，她奔跑着冲进水里，却困在水里无法动弹，直到妮子消失不见，水漫过了她的身体。她救不了李妮子，也无法自救。
绝望，彻骨的绝望。
就在李妮子准备下葬的前一天晚上，吴念听到人群中有人提到了“报警”两个字。吴念当时太累了，四周的一切都是恍惚的，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听到了这两个字。
报警？报警！
这两个字如同她的救命稻草，对啊，为什么她之前没有想到要报警。吴念趁着奶奶和父亲都睡着了，用家里的座机，打出了报警电话。
“警察叔叔，我是东村希望小学五年级的学生，我叫吴念。我最好的朋友李妮子去世了，她是三天前放学的时候被淹死的，但是我保证，我用我的生命保证，李妮子她绝对不会去水里游泳，她还经常带我去往水里丢石头，不，妮子她不是坏孩子，她这么做，是告诫那些去水里游泳的人水里有水鬼，水鬼会带走他们的，真的……警察叔叔，求你们了，来调查吧，求你们了。她真的不会下水，她是被人害死的。”
吴念的声音是嘶哑的，她怕对方听不清楚，努力扯着嗓子，又怕对方听不明白，反复说着细节。
可是，第二天一大早，准备封棺了，警察还是没有出现。
在所有亲人朋友围着棺材看了李妮子最后一面后，管事人大喊了一声：“准备封棺！”
“不要封棺！求求你们了，不要封棺！”
吴念像是疯了一样推开那群准备封棺的人。
“别闹了！”吴念的父亲上前一巴掌拍在吴念的脸上。“你还嫌不够丢人啊！”
那一巴掌的力气是那么大，吴念后退了两步，直直撞在了放着李妮子的小棺材上。被高腿椅子架着的小棺材晃动了一下，从椅子上倒了下去，李妮子的尸体也瞬间从小棺材里被抛了出去。
就在众人的亲眼注视下，一个东西从已经去世几天的李妮子的嘴里吐了出来。
多年后，吴念想起这一幕，都觉得这一幕或许是自己幻想出来的，那样东西是怎么卡在李妮子的嘴里，又是怎么在那一瞬间被吐出来的。但她后来在父亲的葬礼上，又听村里的其他人提起这件事，所有人都对这一幕印象深刻。棺材被推翻，妮子的尸体摔在地上的时候，真的有东西从李妮子的嘴里吐了出来。
是半根手指，具体来说，是半根成年人的小拇指。
所有人都在那一瞬间愣住了。
而飞速赶来调查的警察，也正好看到了这一幕。
半根手指，从尸体里嘴里吐了出来。
似乎是李妮子冥冥之中在帮着吴念，妮子不想看她一个人对抗所有大人，于是吐出这半根手指，告诉所有人：是的，她是被害死的。吴念是对的。
就在那一瞬间，吴念觉得自己强撑了多日的精力终于用完了。她失去了所有力气，晕倒在地。
“有人晕倒了。”
不知道是谁发现了突然晕倒的吴念，大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