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村的人重男亲女，大概是源自一种恐惧，源自老无所依的恐惧，源于对死亡后未知的恐惧。就像奶奶常骂父亲的话，没有儿子，等你老了看谁给你养老；等你死了，我看谁给你烧纸，到时候在下面穷死你……
从古至今，明明不孝的儿子大有人在，孝顺的女儿比比皆是，可他们总是沉浸在自己的观念里，看不到这些东西。
李妮子葬礼结束后，妈妈来东村接吴念，奶奶在家门口摔着东西，指桑骂槐。妈妈为着她，一句话都没有回怼，只是很平静地跟吴念的父亲说：“我想带念念走，她在这里呆着，我怕她再生病。”
母亲说完这句话后，吴念在父亲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解脱。
后来吴念才知道，自己三岁之前，妈妈是带自己回过东村的。奶奶说带她去买糖，其实是带她去找了人贩子，想卖了她，因为妈妈单位有规定，只能生一个孩子，她没了，就能再生个男孩。幸好妈妈出来找她，才救了她。那天，妈妈和奶奶争执不休，父亲却说妈妈不该冲着奶奶吼。
妈妈说，当时她的心就已经死了，是为了女儿有个完整的家庭，才没离婚。
这次，为了带走她，妈妈把自己在城里的那套房子给了父亲。
吴念想，父亲其实不是个坏人，他只是太孝顺了。
李妮子葬礼结束后，吴念被母亲带离了东村，改了母亲的姓，从“李念”，改名叫“吴念”。后来很多年，直至东村被彻底拆迁，她都再也没有回来过。
吴念再次回到东村，是为了见父亲最后一面。彼时，东村的地在多年前就已被卖了，因为城市扩建，东村被规划在内，十几年的时间，东村建起了高楼大厦，建起了购物中心，当时村里的人拿了房子和拆迁款，一个个成为了城里人，成为了人上人。
那笔钱如今看来其实不算多，但是对于当时的东村人来说，是天文数字了。从未见过这么多钱的东村人，拿了钱后便拼命挥霍。比如父亲，他开始酗酒，喝到胃出血，去医院检查出了胃癌，但那会已经是晚期了。
吴念赶回安城，只见到了父亲最后一眼。
父亲那边的亲戚说，医生判定父亲已经进入弥留之际了，是他们不断在父亲耳边念叨，说女儿要回来，让他撑一撑。父亲才又撑了一天，让吴念见了父亲最后一面。
连医生都说，这是医学奇迹。
奇迹？呵，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奇迹呢？自从李妮子去世后，吴念就再也没有相信过奇迹。如果有奇迹，妮子就不会死，如果有奇迹，凶手就早该被抓到了。
父亲在医院去世后，直接被送到了火化中心，现在早不流行土葬了，东村也没有土地让人土葬了。尸体火化过后，骨灰便被放进狭小的骨灰盒里，再没有生时的模样。
父亲后来再娶了个老婆，生了个儿子，但因为他酗酒加上生病，逐渐花光了家里的积蓄，那个女人就带着儿子跟他离婚改嫁了。葬礼的钱是吴念出的，医院的钱也是吴念补上的。
办完父亲的葬礼后，吴念才突然意识到，东村的一切都被抹去了，父亲、东村、那条夺走了多少人生命的河，她和李妮子上下学一起走过的路，甚至埋葬了李妮子的那片坟地，都不见了，再也找不到了……
吴念没有想到的是，往事很快会被再次翻开，埋在东村的那些故事，又从那条已经被填埋的河里，浮现了出来。
因为，她在几天后，见到了那个缺半根小拇指的人。
那是初春时节，安城的天气乍暖还寒，空气中的湿意更加深了这份寒气。
吴念参加完父亲的葬礼后，准备去看望一下李妮子便离开安城。
东村拆迁后，所有人的墓地都迁到了一个叫做“绿林园”的地方，李妮子和那个叫文栋博的男生依旧是合葬，他们合葬的墓碑刻着彼此的姓名，在那片墓园最好的位置。
妮子，这么多年了，我们还是没能等到凶手，对不起。
妮子，我现在成为了一名记者。我常常在想，如果你活着，现在做什么呢？
妮子，我好想你……
就在吴念跟李妮子说完了话离开时，她看到一个男人低着头走向了她刚刚离开的方向。
吴念也是低着头走过，都要和那个男人擦肩而过了，那一瞬间，她垂下的眼睛突然瞥到男人握着花的手，左手小拇指是空的。而他走向的，正是李妮子和文栋博的坟墓前面。
那一瞬间，吴念觉得天旋地转。她想到了当时被李妮子咬断的那半根小拇指。难道多年后，竟然让她用这种方式遇到了杀害李妮子的凶手？
吴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墓园的，她来到路边打车，空气湿冷，沁入肌骨。
这个断指的男人走向的是李妮子和文栋博的墓前，他是因为心怀愧疚来看妮子的？还是和文栋博认识？无论是哪一种，凭他的断指，都可以认定他是害死妮子的凶手。
接下来要怎么办？要报警吗？可是事情过去了这么久，刚才的一切又都是自己的推测，贸然报警会不会打草惊蛇？那她还能做些什么？
吴念感觉自己的大脑飞速旋转着，却频频卡顿，让她觉得一阵阵眩晕。
就在吴念思考时，刚才那个男人也走出了墓园。吴念和他隔开着一段距离，一辆空着的出租车驶过，停靠在了两人中间。
男人刚准备上车，犹豫了一下，看向了旁边的吴念。
“小情侣吵架了？这附近不好打车，先上车，去了市区再吵。”司机师傅冲着两人喊道。
“我们不是……”男人试图解释。
“是不是先上车，你们不冷啊？”司机催促道。
“要不，我们先拼车到市区吧，这附近确实不好打车。”男人看向吴念，说道。
“好。”吴念没有犹豫，直接坐上了车。
车子发动，车内开着暖气，玻璃窗上逐渐蒙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吴念坐在后座，一直盯着坐在前座的男人的手指。
“你是东村人吗？”吴念主动开口。
“不是，我有亲戚是东村人，我今天是来祭拜他的。你呢？”男人礼貌回问。
“我有朋友是东村人，是来祭拜她的。”吴念道。
他不是东村人？难怪警察当时调查了整个东村的人都没找到凶手。
等车子到了市区，男人主动交了车费。吴念要跟他AA，他坚持不肯。
“要不，我们留个联系方式吧。”吴念看男人要走，突然喊住他，说道。
“好。”男人笑了笑，停下了脚步。
“怎么称呼您？”吴念问。
“秦斌，文武斌。”男人道。
秦斌？吴念努力思考着这个名字，还是没有想起这个男人到底是谁。
两人留了联系方式，从那天起，吴念开始经常和秦斌聊天，试图从他口中套出一些线索，但秦斌好像误会了，以为是吴念对他有好感，吴念发现了这件事，心想也好，这样更方便调查，于是每次秦斌给吴念发晚安的时候，吴念都会回复一个晚安，问吴念在干嘛的时候，吴念也会聊上几句，但吴念始终没忘记，她的目的是什么。
吴念会时不时故意聊起东村，聊起东村的那条河，那些往事……但吴念发现秦斌会故意避开提起当年的事情，他一定问题，吴念是这么想的，但她没有任何证据。
就在吴念打算找寻证据的时候，工作来了，要调查安城烂尾楼。前几年，房地产的兴起，导致好多老板杀入房地产行业，上来先卖期房，把老百姓的钱收了，去还银行的钱，然后再去贷款买地，就这么一直循环，但哪个环节稍有问题，现金流立刻就断了，导致产生了很多烂尾楼。
老百姓把毕生积蓄都拿来买房了，楼烂尾了，肯定不愿意啊，于是就给报社打电话，主编觉得这是个好选题，就把这个工作安排给了吴念。
吴念假装是买房的，来售楼处了解房子，发现上一个楼盘都烂尾了，下个楼盘还在继续卖，要么是想拆东墙补西墙，要么是要卷钱跑路。售楼处的工作人员拍着胸脯保证，说几号交房就几号交房，一天都不会晚，吴念一边点着头，一边拿包里的微型摄像机全录下来了。
傍晚，吴念去了那片烂尾楼拍了照片，打算先吃口饭，结果发现有两个人在跟着自己。吴念利用手机前置摄像头，看到是两个陌生男人，五大三粗的，说报警吧，但人家也没干什么，但这个楼盘在郊区，附近半天看不到人和车，天又要黑了，吴念有些害怕，这时，秦斌打来了电话，想必这几天因为忙于工作，吴念没怎么跟秦斌聊天，所以秦斌有些慌了。电话里，秦斌约吴念改天吃饭，吴念说别改天了，就今天，现在。
吴念来到路边，等秦斌来接，后面两个男人远远站着，好像接了一个电话，突然走到吴念身旁。
“你是干什么的？”
吴念装模作样的四周看了看，道“是在跟我说话吗？”
另一个男人好像没什么耐心，“你包里装的什么？”没等吴念回答，男人就上手抢包，吴念一看不对，立刻把包扔向远处，弃包保命。
两个男人翻包，发现只有口红纸巾等杂物，没有摄像机，而吴念一边跑，一边摸向鼓鼓的口袋，刚才她趁两人不注意，把摄像机偷塞进口袋里。
意识到被骗，两个男人立刻来追吴念，吴念上学的时候跑八百米，总是装病偷懒，结果就是现在跑了没多远，就喘不过来气，喘不过来气，腿就发软，结果被一个石头绊了一下，摔在了地上。
“救命啊，救命啊。”四周无人，但吴念除了喊救命，也没有别的办法。两个男人来到吴念身旁，打算搜身，结果一辆车朝两人开了过来，两人急忙闪躲，秦斌从车上下来，把吴念拽到车上，但摄像机却不小心掉了出来，吴念要捡，秦斌让吴念上车，自己帮忙捡，而这时两个男人冲了过来，秦斌一边护着摄像机，一边挨揍，吴念下车，从路边捡了一块板砖，朝着一个男人脑袋砸了过去，男人痛苦抱头，吴念趁机朝着另一个男人裆部踢了一脚，然后拉起秦斌上车。
吴念直接开车把秦斌送去了医院，缝了好几针，医生说再偏一点，就伤到眼睛，可能这辈子都看不见了，秦斌却一直说没事，不是没伤到嘛，在吴念的强烈要求下，秦斌才同意住院观察一晚。
那一晚，吴念守在病床旁，秦斌说梦话，都在让吴念快跑。吴念看着满脸是伤的秦斌，心想是不是自己搞错了，他真的是凶手吗？
经过这次英雄救美，两个人会经常一起吃饭，吴念知道，秦斌是担心她再遇到危险，所以总找各种理由，围在自己身边。两个人谁都没有说什么，更没有做什么，但感觉像一对情侣似的。
吴念受不了这种奇怪的感觉，于是直接问出了自己的问题，秦斌告诉吴念：“那个男孩，是我的侄子。”
秦斌是文栋博的叔叔！吴念突然想起来了。秦斌是和李妮子和葬的那个男生文栋博的叔叔！秦斌当年在东村小学当老师的时候，还带过吴念几节课！
只是时过境迁，他彻底变了模样，吴念没有认出他。
吴念记得当时警察调查了全村，难道遗漏了他？不，秦斌当时已经从村小学辞职了，他又不是村里人，所以被遗漏也是正常。
秦斌是文栋博的叔叔，这是东村都知道的事，还有一件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就是：秦斌很疼爱自己的侄子文栋博。比如下雨天，很少有家长会来给孩子们送伞，但秦斌就算没课，也会专门来撑伞接文栋博回家，他还会温柔地辅导文栋博学习，让很多学生都很羡慕。
文栋博去世后一个月不到，李妮子就死在了同一条河里。
是秦斌，一定是他！是他杀死了李妮子！
“我说完了，该我问你了，你到底是谁？吴念，你原来在东村的时候，不叫吴念，叫李念，对吧？”
原来，秦斌早就知道吴念了。 既然都挑明了，吴念索性就全问出来吧。吴念低头看向了秦斌的断指：“李妮子的尸体里掉出了凶手的半根断指。”
秦斌愣了很久，半晌才说道：“我这根手指，是后来出事故断的。我根本不知道李妮子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吗？吴念知道自己不能随意相信秦斌的话，可她的心底却是如此愿意相信秦斌的解释。他不是凶手，他真的不是凶手，是吗……
“你放心，我会尽快给你一个答案。”那是那晚秦斌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那天，是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再后来，等吴念来到安城，秦斌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只有尸体，没有答案。
想到这里，吴念蓦然觉得一阵心痛，她想到一种可能：所以，秦斌是为了帮她调查这件事给她一个答案，所以才死了吗？
走出墓地的时候，天阴沉沉的，风席卷着地上的碎屑，在地上旋转飞舞着。
吴念刚准备打车回酒店，手机突然响起，是郭警官的电话。
“吴念，你忙吗？方便的话可以来一趟警局吗？”
“是秦斌的事有结果了吗？”吴念忙追问。
那边犹豫了一下：“差不多，你来了再说。”
吴念从郭警官的语气中听出了隐瞒的意思，她想起之前见到郭警官时，郭警官的欲言又止。
“好，我马上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