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他们死了吗?许多年了,姜清流一直在想,如果当时死了也就好了,就不会有以后的是是非非!那么他会陪着她,一起长眠山涧,虽然他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她,从她跃马长街那飒爽的英姿,从她上元灯节那暮然的回首,从她······一幕幕的影像都是她,他便已然对她——钟情。
雕花崖下是一条咆哮奔涌的大河,几人落到急流里,马上被裹夹着冲向远方。姜清流在水里露出头来,就不顾一切的找寻风云荷。“风姑娘,风姑娘。”他看见风云荷在不远处的水中载浮载沉,便拼了命的向她游过去,想要抓住她,但每次都被水流冲开。如此试了几次才抱住已然昏迷的风云荷。他们在和河水里也不知被冲了多远,后来在一片略为平缓的水域,姜清流总算将她拖到岸边草地上,自己也已筋疲力尽了。
“风姑娘,风姑娘。”捧起她毫无血色的脸,他既心痛又害怕,心痛她遭此磨难,害怕她会死去。笑傲生死,纵横江湖的姜清流,第一次意识到死亡如此可怕,生命脆弱的就如一只青花瓷的瓶子,无论何等美丽,一不小心就会碎了!
他看看周遭,崇山峻岭,荒烟野草,上哪里找人来救她?犹豫一下,才小心翼翼解开她的衣襟,露出凝脂般美丽的肌肤,与肩胛骨处血淋淋的伤口,形成刺目又妖艳的对比。
乌墨似的发凌乱地贴在她雪白的脸上,黛眉微蹙,红唇泛白,花朵纷繁的彩衣半解,玉也似的香肩微微颤抖。此时这一向骄傲冷艳的女子是如此柔弱无依,惹人怜惜,会让任何男人血脉喷张的诱惑!何况还是一个本就对她钟情的男人,姜清流的脸已然血也似的红,他全身的血液都好似倾斜翻滚的洪流,叫嚣着,激荡着。
从前的姜清流可以毫不迟疑的认为自己可以坐怀不乱,不为美色所迷,但现在他才知道只因那女子非你所爱。面对心爱的人,你会多么想要亲近她,想要吻她美丽的脸庞,吻她柔软的唇,吻她裸露的肩,吻她······
啪,他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姜清流你在干什么?怎么会变的如此龌龊下流,趁人之危,还算什么侠义之士!他长吸几口气,压下纷乱的气息,从怀里摸出伤药为她敷伤,江湖人在刀头上生存,总是备有跌打伤药,硝石火镰等必需品,幸好跳下山崖时没有失落,才派上用场。
姜清流忙完时已是满头大汗,比与一万人打仗还要辛苦,他猛呼出几口气,弯身撩起河水拍向脸面。
风云荷迷迷糊糊醒来时,首先听见夜枭凄厉的鸣叫,一声接着一声,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声音是那样悠长,回音空荡似来自久远的记忆。
看见模糊的光,是熊熊燃烧的篝火,她却感觉不到温暖,而是冷和痛,真的很痛,痛得浑身都要抽搐。她想起掉牙前的种种,为了救樊百夕而受了万惜花一剑,又被疯了的血红撞下山崖。唉!好人并不好当,总要牺牲许多,也许还会是自己的生命,但若是再来一回,她还会救她吗?救那个对她充满敌意的樊大小姐,答案是肯定的,她自幼长在武林世家,江湖虽血雨腥风,没有绝对的正义与公平,但父亲还是教导她匡扶正义,侠者无敌,人生在世一定要做个仁侠有爱,正直善良的人,所以从那时她便励志做一个除暴安良的女侠。
为什么越来越冷,好似掉进了冰窟,身体颤抖成一团,意识又逐渐涣散,模模糊糊中有人向她走来。“风姑娘,风姑娘你还好吗?”她努力要清醒过来,看清他的面容,是他,他怎么在这里?
“姜清······流,是你······”姜清流找到个山洞,把风云荷留在这里,自己去外面猎了两只野兔回来。
“是我,你好些了吗?”他摸摸她的额头,好烫,她在发烧。
“我······我······我冷······”她哆嗦着,上牙打着下牙,为什么这么冷?冬天又回来了吗?
姜清流将酿干的外衣盖在她身上,可是她还是不住的打冷战,他想想又将她湿透的彩裙褪去,放在篝火旁烤,再将身上能脱下来的衣物都脱下来裹住她。她却依然抖如秋天枝头上即将飘零的叶子,没法子,他也顾不得男女有别,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用体温温暖她。
清晨,雨声淅淅沥沥,缠绵婉约若情人的眼泪,滋润侵染着峡谷,草木更加清碧,花朵分外娇艳,连空气都崭新崭新的极沁凉。
篝火已熄,疼痛使风云荷从昏睡中苏醒,缓缓张开眼就看见姜清流近在咫尺的睡脸,几绺头发杂乱的搭在黑而粗的眉骨上,没想到他睡着后是这般孩子气。自己被他抱得紧紧的,她的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听见砰砰的心跳,强悍而有力。鼻子里嗅到丝丝的青草香,来自他的怀抱,她的脸又开始发烧,烧的脸儿红红的,但又像一个窃贼似的,偷偷盯着他看,贪恋他温暖舒服的怀抱。
他的眼睛毫无预警的睁开,初时还有些模糊,当看见她大大的明亮的眼,他眨眨眼,欣喜跃上眉梢。她也眨眨眼,像被当场抓个现行的偷窥者,刹时血贯头顶,羞窘的无地自容,慌张地想睁开他的怀抱,却抻动伤口,痛极的呻吟出声。
“怎么了?很痛吗?”姜清流紧张的楼紧她。
“没事,没事,我······还死不了。”她逞强道,冷汗却已浮上额头。
“那,大风你还冷吗?饿了吗?我烤东西给你吃,好吗?”他异常温柔的道。
“你怎么······知道?”大风小风分别是她和妹妹的乳名,她讶然道。
他轻笑,“昨晚有一个人一直在喊大风不冷,大风不怕,大风是你的小名吗?很有趣,不过连你的小名都叫的很霸气!”
她脸色涨红,发现自己还在他怀里,挣扎着要离开他,“放开我,你可知男女有别,还不放手。”
他非但不放,反是抱得更紧了,“不,不放,不放,再也不放,你可知当你落下悬崖,我是什么样的心情,害怕,从未有过的害怕。我不怕吃人的猛虎,吸血的蝙蝠,比我更厉害的高手,但我怕······再也不见你。”浓浓深情,款款情话,似一曲低回百转的歌,在洞中悠悠回荡,回荡,回荡进心坎里,软了寸寸柔肠。
“不要说了。”理智与情感在争战,虽是拒绝却苍白无力,她又是欣喜又是不安,纵有万千言语亦无从诉起。
他以为她在害羞,“呵,男女有别,想不到一向英姿飒爽,不拘小节的风女侠,也在乎这些俗世名节吗?那等我们回去,我去你家提亲可好?”
提亲?痛苦的源头,她是有婚约的,用尽全力挣开他,“我让你不要说了,我······你······少要自作多情,我不喜欢你。”她跌在地上忍痛狠声说道。
他一愣,搂过她,“我不相信,你再说一遍,看着我再说一遍。”
“好。”她猛抬头,直视他焦虑的眼睛,“你听好了,我不······唔······”倏然瞪大眼,眼前是他突然放大的脸,他······他居然吻上她的唇,堵住她未出口的话。
怔愣了片刻,她想挣扎,他却抱得那样紧,紧得要将她融化,化进他的身,他的骨,他的血脉。渐渐她停止了挣扎,她知道她彻底沉沦了,沉沦进他海样的深情。从他出现,拦马、踢彩球、抢灯王、漫天的烟花,他们青春灿然的笑脸,每一幕,每一景,云帆海雾般涌来,那时便已然情生。外表看似坚强果敢的她,内心却是极其脆弱的,她一再逃避忽视自己的真实情感。是的,她喜欢他,喜欢这个乐观开朗,一身正气的他,谁让命运最是弄人,让她先遇上他,心中便满满地装了他,在容不下别人了!
坦白心迹后,姜清流对风云荷照顾的更是无微不至,可是她的伤却在恶化,整个人时而清醒,时而昏迷,眼见伤药用尽,她却不见好转,姜清流百感交集,伤在她身,痛在他心。当务之急必须找位好大夫为他诊治,他决定带她离开山洞,必须走出山谷,才能找到医馆。
第二日天放亮,他们便离开山洞,走出不多远风云荷便看见一座坟冢,是血红雪白的合葬墓。姜清流打猎时看见他们被冲上岸边的尸体,依然紧紧抱在一起,这才是死亡也不能将他们分开,他埋葬了他们。他们一生悲苦,一生罪恶,一生痴情,姜清流十分钦佩他们的挚情,固此安葬了二人,希望他们生而相守,死亦同穴。
血红差点害死风云荷,风云荷却不那么憎恨她,感于二人生前无论何等威风煞气,死后也只落得荒野孤坟,连块墓碑也没有!便让姜清流削断坟前一棵苍松,以此木桩做碑,叹他们生相守,死相随,一生不离不弃,姜清流便在墓碑上刻下‘血红雪白,不离不弃。’
他背着她,顺着峡谷河流向前走去,她这才看清他们所处的地方,四面陡崖峭壁,中间是湍急的河流和狭长的荒草地。崖壁缝隙里横七竖八长着些矮小的野桃树,正开着一树树烂漫的桃花,花季将歇,粉白的花瓣如雪纷飞,落了一头一身,香气四溢。
她在桃花香中渐渐倦了,眼皮越发沉重,想好好睡上一觉,就此一梦三千年。“大风你不要睡,你看这里多美,像不像世外桃源,大风大风······”偏偏有人不让她如愿,一直一直叫她。
“不要吵······我想睡了······”她喃喃道。
“不要睡,你看这条河多美,不如给它起个名字,大风河好不好?”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他真怕她睡着了就不再醒来。
她强打精神看向河流,落花逐水飘零,绿水染粉,浓稠的像一杯陈年的酒酿。“不好,这明明是······酿花河。”她笑道。
“酿花河,好名子!好名子!”他赞道。“这是我们的酿花河,以后我们每年都来这里看桃花好吗?”见她又不做声,“大风,大风······”叫了几声也不见应答,他急忙放下她,“大风你醒醒,醒醒啊······”
她睁开无神的眼睛,“你······很烦哪!能不能让我睡一会儿······就一会儿······”浑身滚烫,烧的人有些糊涂,已然卸去坚强冷硬的外壳,显出柔弱赖皮的小女儿气。
“不行,你睡了很久了,不能再睡了,你给我讲讲······讲讲,讲讲你的乳名。”
她靠在他怀里轻笑,模糊的记忆已越过十数载光阴,看见幼年时顽皮好强的自己。“我娘怀我时害喜害得厉害,她常说我整日在她肚子里打拳,全家人都以为我是男孩子,没想到一出生居然是女孩子······”她娓娓道来,缓缓的语调将姜清流带入她的童年。五岁的她就已经非常淘气,和家中的堂兄世弟疯玩在一起,从不肯安安静静的待在闺阁,让乳娘满府追着跑,娘气得跺脚,爹却笑开了颜。爹在她心中是天底下最伟岸的男人,他从不重男轻女,也不固守门第之分,对家中侄男弟女一视同仁,对风云荷更是喜欢得紧,常笑言‘怀中有可抱,何必是男儿。’背着娘,三岁就开始教他武功步法,她能有今天的功夫,都是爹的悉心教导。
一次,一位世伯带着年长她几岁的世兄来家中做客,她欺那世兄比她更像女孩子,暗用一式偷天换日将世兄绊倒,害他跌了一身泥巴,委屈的欲哭无泪。世伯却抚须大笑道:“这哪里是风家的千金,分明是风家的大风儿,有此大风儿当无憾为人父母!”从此大风便成了她的乳名,被家人一直叫大。
回忆往昔,当时是何等骄横,如今思来,不胜感慨,就是因为那次显示,才有了后来的亲事。她应该告诉他,她是有婚约的,五岁就订了亲,那位世兄就是她的未婚夫,更是他的好友肖百横,她应该告诉他。
“你知道······那位······那位世伯是谁吗?”她想告诉他一切,“他就是······是······是······”她要告诉他,她要退婚,她要和他在一起,一起携手面对未来的艰难,但未等说出来,人便已彻底昏睡过去。
“大风你醒醒,不要睡,不要睡好吗?”姜清流心急如焚,慌张的抱起她,茫顾四野,不知何往何从!
叮铃铃······忽而听闻一阵阵铃铛的声音,继而又传来悠长的歌声,在山谷间回荡。“原是山野逍遥翁······浊酒清歌伴长生······百年悠悠莫虚空······”声音浑厚又苍老,底气充沛,直冲云霄。
是谁在山野唱歌?姜清流循声望去,只见溪涧中一叶扁舟正缓缓行来,舟头站着一位手扶竹杖的老叟。油亮的竹杖上一串铜铃迎风飘响,须发皆白的老叟粗布麻衣,身形佝偻,悠然唱着歌谣。他一见这老人,居然生出几分面熟,只是一时又想不起何时见过,但最让他吃惊的是那小舟无竿无桨,且是逆水行舟。虽然这溪涧比不得名江大川那般汪洋汹涌,但水流也是极为湍急的,立时心中有了几分明了,想必遇见山野高人了。
“老伯,老伯请停一下。”他抱着风云荷跑到岸边,向着舟上老人高喊。
小舟来到他近前缓缓停下,白发老人慈祥和蔼,笑呵呵问道:“年轻人可是在喊老夫。”
“老伯,这位姑娘身受重伤,危在旦夕,求您救她一命。”他焦急道。
白发老人笑着摇摇头,“年轻人你找错人了,我一糟老头子,又不会行医诊脉,又如何救得了她呀!”
姜清流扑通跪倒在他面前,“老伯一定是这世外高人,能无桨而逆水行舟,但望能援手相助,只要能救她一命,晚辈日后必定加倍以报。”
“我可不是什么高人低人的,实在救不了她,你这年轻人怎么听不明白呢!”白发老人满脸无奈的叹道,眼中笑意不减,甚至露出几分顽皮,“不过听闻这附近有座城,城中有位神医,那人医术倒是不错,说不定能救得了这姑娘。”
“这附近有座城?”姜清流看看四野荒山峭壁,莫说一座城镇,便是三五人家的小村落也不见得有一个。
白发老人有些不高兴了,“你不相信我?”
“不是,不是,晚辈不是此意。”
“既然相信我,就随我来,不要走丢了,否则你就找不到我了!”
他话意高深,舍舟登岸,又回头瞟了眼他怀中的风云荷,“唉!现在的年轻姑娘啊,刚刚还满街遛马,威风八面,不过转眼便马失前蹄,只剩一口气在,唉!命运无常,半点不由人啊!”叮铃铃······叮铃铃······铜铃脆响,老人向前走去,他每一步都看似极缓慢,但眨眼人便在数步之遥,身法诡异的让人咋舌。
听到白发老人的话,姜清流更觉熟悉,一声声叮铃铃的铜铃声,忽而她想起来了,这老人不是他初见大风时那位在街上险些被她撞倒的老人,后来还为他所救。他脑中刚闪过先时影像,就已被老头子远远甩出几十米远去了,他忙提全力追去。
一路上两人风驰电掣,穿行在山野中,姜清流已顾不得多想,用上十足十的内力,追赶老人,却无论如何总落在那老人三四米开外。
老人突然停下道:“到了到了,就在这里。”他停在一处桃花丛间,姜清流仔细一看纷乱的桃花掩映中,藏着一条细长的裂缝,仿似两山之间硬生生被撕了条口子。
姜清流跟着老人低头钻进裂缝,走了一盏茶功夫,才出了那缝隙。眼前豁然开朗,不想在群山环绕中居然有一块极大的盆地,而一座城池正兀然矗立。
姜清流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里怎么会有城池,恍如海市蜃楼,凭空显现,总之在最不该出现的地方,居然出现一座城池。
“这······这是······什么城?”他讶然惊问,看向城门首,赫然雕着一只五彩斑斓,赤艳夺目的火凤凰。
“有缘城,年轻人有缘既入,无缘快回。”白发老人正站在城门口对他高声笑道。隆隆声响,城门半开,老人踏进城门,那城门也很是奇怪,在他一进去,便又隆隆的要关闭。
姜清流大惊,管不得城内有无危险,高喊道:“等等······”飞身跃到城门口,险险的偏身挤进门去,城门在他身后轰然闭合。进了城的姜清流走出门洞,看见市井繁华,商铺林立,人来人往,叫买叫卖,极等的热闹,和天下所有的城镇一般无二。
十分警惕的姜清流看不出什么异样,忽然发现白发老人已穿过人群,再不追去,就跟不上了,“唉!老伯等等我。”他二人在人群中也如闪电般穿梭,众人却熟视无睹,不以为奇。
白发老人穿过四五条街,停在一家紧闭的黑大门前。姜清流气喘吁吁的追上去,他自出江湖还从未用尽全力追赶一个人,怀里的风云荷似已有千斤重,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再瞧那白发老人依然气定神闲,方才的轻功身法在他只不过是闲庭散步,这是何等的内力,竟深厚至此,以臻登峰造极,姜清流不觉心中大骇。
白发老人一指门上匾额,“到了,就是这里。”
匾额上书‘三日堂’金漆漆的大字,黑漆漆的大门,想必是个医馆,姜清流大喜,忙冲上去,以肩撞门想要冲进去,咦!纹丝不动,他又撞了两下,那门却如铜墙铁壁撞不开。“治病的郎中在家吗?快些开门,有人伤重,急需医治。”他大声叫门,却无人应答。
白发老人拍拍他的肩膀,“年轻人让我来。”便抡起拐杖在门上敲了三下,“死不了的鬼老怪还不出来看病,又想换门板了吗?”
说罢,两扇大门居然咔嚓擦出现数道裂痕,不肖片刻便哗啦啦碎成木块,落在地上荡起呛人的尘埃,姜清流护着怀中的风云荷,急忙后退,躲开灰尘。
就在此时,乌烟瘴气中,一人缓缓从医馆中走出,姜清流一看清此人,真是目瞪口呆,半饷回不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