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城记 之二
忘生约
1
我名忘生，父母都是忘过尊的死卫，我的出生必将是新一代死卫的延续，这注定是我的宿命。
五岁时，父母在任务中双双丧命，我成了死卫士的童子卫，开始接受严苛非人的培训。残酷的训练和无尽的伤痛让我绝望，这时她出现了，像上天恩赐我的一缕阳光。
第一次见她，是在阳光明媚的午后，她牵着雁翎夫人的手走到我身边，用明月般皎洁的目光清澈的照亮我的眼睛，从此常达十数年她便挂在我的心头，不曾离开。
她长我两岁，成了我的师姐，亲切的拉住我的手，信赖我，关怀我，让我寒冷的生命第一次有了温度。她善良温和，喜欢笑语嫣然，无论多么痛苦的生活总能乐观面对，与我分享一切悲欢离合，共享阳光雨露，那是一段毕生难忘的清纯岁月。
童子卫中有上百和我们一样的孩童，他们或是孤儿或是被偷来的孩子，为了生存，从小就开始了不择手段的争斗。将来真正能成为死卫士的只有一百名，其余的或在训练中死去，或只能成为普通侍卫。我在童子卫中并不是强者，受尽欺凌，每一天都活在生死的边缘，但直到她的出现，为了保护她，我必须强大，强大到足以保护我最爱的人。
从此我拼命的习武学艺，像野兽一样凶狠强悍。哪怕全身伤痕累累也从不会掉一滴眼泪，每当这时，忘情会细心的为我包扎伤口，会为我流泪，那一刻再多的伤痛也无足轻重，因为我知道这世间会有一个人记挂我，爱惜我，我不再孤独。
2
忘情虽然是习武的好材料，可心慈手软，无法胜任死卫士，在同伴的排挤中，她险些丧命。那次我暴怒了，不受控制的嗜血野性充斥全身，暴风雨般的铁拳打向那些欺负她的人。最后是雁翎夫人制止了我的疯狂，而我已打死了三四个同伴，这次的暴力，我非但没受到任何惩罚，还建立了不可撼动的威信，成了童子卫的头领，后来死卫士的卫士长。
忘情被雁翎夫人带出童子卫，收在身旁，成为打理书阁的女婢，生活得到改善，不用活在暴力血腥的环境。我很高兴，因为在这世间哪怕我受到在多的苦，也不希望她受到半点伤害，这是我十岁时就立下的誓言。
生活中虽然是痛苦多于欢乐，我们还是偷来闲暇共度属于我们的少年时光。‘忘过尊’的总舵建在一座名为青松岩的山峰上。山后长着无边无际的小白花，忘情给它们起了个美丽的名字‘夏日雪’。洁白如夏日雪原，留下了我们儿时的足迹，忘情会采上一大捧花抱在怀里嗅闻，那幅画面太美了，她青涩的面容比任何花朵都要美丽。我们把采来的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然后携手在花丛中笑着追逐，捉一下孩童的迷藏，唱一曲民间的山歌。我抱着她旋转，一圈圈晃动着的都是她的笑脸，这段稀有的光阴成为我黑暗岁月中的唯一亮色，是我心底永久珍藏的一片圣土，每当想起时就如同阳光穿过厚厚的乌云，为我晦暗如深渊的灵魂带来一丝光明。
圆月当空的夜晚，我们躺在花丛中一起数星星，憧憬着希望渺茫的未来。当秋风渐起的日子，花朵飘零，忘情收集落花晾干，制成花茶，想留下繁华尽处的回忆。在美好的日子也如同花开花落春去冬来般容易消逝，这冥冥中对我们的未来埋下预兆，好梦难留空悲切……
3
“忘生看这个小泥娃娃像不像你？”
“那我这个呢？”
一对小泥人笑脸相对，这是我和忘情孩提时最喜欢做的游戏，我们挖来黄泥做成彼此的摸样，认真的上色风干，做为心爱的物品收藏起来。日子便在黑暗与光明的交替中悄然溜去了，我们也渐渐的长大了。
她虽稚气未脱，却已是肌肤如雪，乌发如云，若彼岸之铃兰，朦胧而缓慢的绽放。一种莫名的情愫在我心中暗生，那时我也只是个懵懂少年，还无法理解自己的内心情感，只想能守着她，保护她，便足够了。我努力完成任务，虽小小年纪已用鲜血染红了功劳，只为让尊主器重，夫人喜爱，让自己在忘过尊更强大，这样就没有人可以伤害我的忘情。
青风岩山脚有一座偏僻的乡村，民风淳朴，邻里和睦，金色的玉米围着一户户乡间的土屋，简朴亲切。我和忘情长久的遥望那里，它像我们的梦，普通家园的美梦。
“忘生我们以后能住在那里该有多好，三间土屋，满园玉米，还要把夏日雪种满房前屋后，再养很多小鸡、小鸭、小狗子，还要，还要……”她向往的构思。
“还要很多小孩，一大群的小孩。”大胆傻气的加入我的梦想，毫无羞涩，只简单的想到我和她自幼孤苦无依，如将来能儿女绕膝，也算弥补了幼时凄苦。
“才不呢。”她羞红了脸颊，娇嗔道：“不害羞。”她笑着跑远，却撞入另一个男人的怀里，他一身白衣胜雪，卓然不凡。
我心中突然生起阵阵寒凉，似乎从那一刻我以预感到危险的迫近，与他初次的相见，便注定了我们不可挣脱的跌入命运的深谷，难见天日。
4
“你是何人？怎可出现在此处？”一把将忘情拉到身后，对着那张俊美不若世间所应有的脸孔，升起莫名的厌恶和警惕，这里都属于忘过尊的警戒范围，他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
“教书匠。”来人从容自若的笑容更增风度。
“教书先生？哼，说，是哪一派的细作？”袖中剑出架在他颈上，我虽是一个以杀人为职责的死卫，却并不愿滥杀无辜，甚至内心极度厌倦血腥，但那一刻我动了杀机，生平第一次无需指令的想让他永远消失在我面前。
“小……小兄弟剑下留情，我……我只是个教书的先生，误走山路，迷了方向，可不是什么细作，不是坏……坏人啊……小姑娘你好心些，快为我求求情……”他貌似恐惧，我从他的眼中却分明看见一丝戏谑的笑意。
“你做什么？快放了他，你没看见他背着书箧吗！”忘情对我的行为很生气，挥开我的剑。
白衣男子黑亮的大眼直直看着忘情,“还是小姑娘心地好。”他摘下一朵夏日雪，“借花献佛，多谢你。”将花递到忘情面前，忘情居然灿烂地笑着要去接，我看在眼里万分恼怒，不假思索，挥剑，削花成末。
“滚开，不然别怪小爷手下无情。”我对他大吼。
“你……太过分了。对一届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如此凶狠，杀戮已经让你变得越来越野蛮暴力了。”忘情第一次生气的对我训斥，沉着粉面甩袖而去。
“忘情……忘情……我……我不是…”着急的追着她解释,这是我们第一次吵架，为一个陌生人。他依然笑着，淡定从容，当有一天我意识到他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对手时，我以输了一切。
5
忘过尊崛起于十数年前，尊主忘天笑武功盖世，心狠手辣，无人知晓他出身师承，只知他一入江湖，便血扫各大门派。短短几年间便建立起强大的忘过尊，成为武林第一大派，无数帮派纷纷臣服，多年来居于巅峰而不败。
忘天笑年过四十，虎背熊腰，正值壮年，身边美女如云，不过在十几年前得到江湖第一美人雪雁翎后，就特别珍爱这位风情万种的大美人。另外能左右忘天笑的人便是他的女儿忘云娇，一个娇蛮任性刁钻狠毒的大小姐，她常常欺负身边的侍女卫士，包括我的忘情，因此我极不喜欢她。
烈日炎炎，我赤膊空拳和同伴较量着功夫，大滴的汗珠从额角流到胸膛，啪啪啪……掌声传来，是忘云娇。她年长我两三岁，粉面含威杏眼带煞，是个烈美人，蓝裳翩翩一身贵气，“忘生，功夫很不错。”一双大眼灼灼如钻，闪烁着野性与霸气。
“谢大小姐。”我冷漠守纪的应对她。
“瞧你流了好多汗。”她掏出块方帕想为我擦汗，我偏头躲开，不想领情。
忘云娇脸色顿沉，笑容全失，挥手就狠狠给了我一耳光，尝到嘴角的血腥，我仰起红肿的脸不屑去看这个野蛮骄横的小妖女，更无视她再次举起的粉掌，“你……”她一脸难堪，“狗东西你敢违抗我。”
“不敢。”我不卑不亢的对答。
“你……”她恼恨的亮出银鞭向我抽来，我没有躲闪，任它在我脸上留下一道血印。她一惊，继而愤愤跺脚，“你好……”飞身离去，我知道我伤了她的骄傲，但我心里只有忘情，其她女人都再无法进得眼中，因此心已归。
6
在我和忘情沉浸在儿女情长时，厄运已经侵吞了我们的好梦。我开始发觉不寻常的气息在我们身边蔓延，先是自称教书先生的白衣人，不定时的出现在我们身旁，带着莫测高深的笑意，让我恼怒。最让我意外的是忘情，她开始心事重重，神情恍惚，似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隐瞒我，而她看到白衣人时会莫名的惊慌，甚至有一种浓浓的恐惧。
一切还无法理出端倪时，悲剧的结局以猝然摆在眼前。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彩霞殷红如血般将要倾洒大地，一树梨花开的正盛，我和忘情偷偷藏在一株树上编织花冠戴在头上。她乌发散垂至膝，正带着我亲手编的花冠，几朵白花垂在额际，美丽的像梦中的仙女，真怕她就此飞走了，为感觉她的真实，我大胆的揽她入怀。她玉般光洁的面孔，细长清秀的乌眉，浓密弯翘的睫毛，还有她的唇，像今日如血的彩霞，这么近的在我肩上笑靥如花。我甚至能闻到别于梨华的香，她的香，是阳光、果子和最香的花朵的综合吧！让一个少年无法说清的感觉，心底里升起一股陌生的萌动，想一亲芳泽，沉没在她的醇香中。
我一点点靠近她，她有些羞涩有些期待，缓缓闭上眼睛，就要吻上她的唇，突然一抹艳红的液体飞来，染红花瓣，飞迸到我们的脸上，乍眼而刺目。然后我们看到了血腥的死亡，一个死卫瞪着惊恐的大眼，满身都是鲜血，死去。接着更多的卫士逃进梨园，漫天飞来一片剑雨，顷刻便穿透他们年轻的躯壳，血雨横飞，命丧当场，生命在屠刀面前不堪一击。
一场血流成河的浩劫在最美丽的时刻骤然拉开帷幕，启动了誓必要纠结我一生的恩怨情仇。
7
仓促中，我首先想到的是要保护忘情，我挡在她身前，刚想跳下树去看个究竟，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掠到树前，白衣胜雪，一如往昔，只是他的头发居然也变成了苍白，像梨花一样的白。年轻的面容俊美到触目惊心，因为在他眉宇额心赫然现出一只血凤凰，那一刻我知道他是谁？传说中的凤凰王，一个会让忘天笑闻之色变的人。
他透过花的缝隙向我们看来，带着森冷邪恶的笑意，白袖只随意挥洒，转瞬就摧毁了数条生命，奇怪的是在落花、飞血中，他一尘不染，依旧洁白干净的如同初落的雪花。这个冰雪样寒冷的魔鬼，大袖一扬向我们挥来，鼓起强劲的狂风吹落一树梨花，也包括我们。我们随着染血的梨花滚落向地上，倏忽间他破花而来，钢铁样的手指准确的扣住我的咽喉，我感觉到冰冷和死亡就在眼前，可笑的是自负为死卫第一高手的我居然一招未出。
“不要杀他。”是忘情绝望的大叫。
凤凰王居然笑了，他看着我，像盯着一只猎物，一只任它杀伐的小兽，“可以。”他居然在说可以，“我说过只要你到我身边来，我可以不杀他，这句话永远有效，现在抉择权就在你手里，是让他生还是让他死？”
“你杀了他，我绝不独活。”她抽出银刀架在胸前。“很好，可以为彼此而死，有情有义，但瞬间的死很容易，难的是可以为彼此而生。虽然活在人世间的不同角落，为了有一天的重逢，哪怕十年、二十年，哪怕历经百种的苦难，也会为对方艰苦的活着，这在于我才是真爱，你能做到吗？”
她痛苦的看我，不，不要，我看到了她的抉择，忘情，我宁可死也不能失去你！多想喊出这句话，但钢钳的扼制让我说不出一个字。
“好……我答应你……快放了他。”她声嘶力竭的喊道。
他眼中是惊喜，温柔的惊喜;而我眼中是血红，睚眦欲裂的血红。他举起我抛向远方。撞到数株梨树，最后跌落于满地残花中，疼痛在五脏六腑翻搅，吐出几口鲜血，我挣扎着爬起，“忘……忘情……除了飘洒的飞花，一地的死尸，芳人已渺，踪迹难觅……
“忘情……”跪落花中，仰天嘶吼，我在这一刻失去了她，比我生命更重要的她，身体的伤不极我心伤的万分之一。仇恨在血液里狂啸，我恨，我恨，恨自己无能，恨人世的残酷，更恨他——凤凰王，我发誓我一定要找回忘情，杀掉凤凰王，我要他为我今天的痛苦付出百倍、千倍、万倍的代价，我发誓……
8
杀戮之后，我看见整个忘过尊死伤殆尽，忘天笑父女亡毙，雁翎夫人也疯了，后不知所踪。踏着死尸走下青松岩，身后曾经独霸天下无比辉煌的忘过尊在熊熊的烈火中彻底的消失了。从此我飘泊天涯，拼命地习武，发疯的去拜师学艺，只为能打败凤凰王。
五年后，我终于探听到传说中的凤凰城的位置，杀了一个凤凰城属下，七步断魂针汪大娘，借她的人皮易容混进凤凰城。所见所闻让我大吃一惊，整个凤凰城的属下都如同最平凡的商贩小民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只为讨得明月夫人的欢喜，明月夫人——江湖传说中凤凰王最爱的女人。
在街上我看见了她，明月夫人，我的忘情，她越发美丽。眼角眉梢都是幸福，让我惊讶，难道她已爱上了凤凰王，而不再爱我，不，我不相信。我开始用尽一切方法接近她，却悲哀的发现她已不记得我，她已是恶魔的女人，为他生儿育女，痛苦撕裂我的心脏，不顾一切的劫她而去，只想换回她对昔日青梅竹马的少年有一点依稀的记忆。可悲的我又一次失败了，再次成为凤凰王的手下败将，跌向万丈深渊，在跌入深谷的一刻，我看见忘情绝望的眼睛，她终于叫出我的名字。久别的笑容再现脸上，在临死的这一瞬我满足了，我知道无论生死，她从不曾把我遗忘，就像多年前与她初相见，明亮了心中的黑暗，相信世间会有一个人记挂我，爱惜我，我终不再孤独······
坎坷的命运之神并没有就此放过我，我居然没有死，落到深涧之中，一位隐居在此的世外高人救了我，教我武功，授我秘笈，当几年后，我重返江湖时，凤凰城早已奇迹般消失的点痕不留，江湖流传着它的各种故事，任世间人挖地三尺，也再寻不见丝毫线索。
我在尘世上孤独的流浪，只为寻找我丢失的爱人，哪怕用上一生的光阴，我都信守我们的约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