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知音之交
宁录2024-08-26 16:142,955

   中秋,凉夜。

   他许是醉了吧,不然怎会分不清,眼前迷离了他视线的究竟是那湿润的薄雾,还是那兽炉升起的袅袅白烟。

   兽炉凝冷焰,罗幕蔽晴烟。

   可是此处无晴,无月,唯见星辰,唯见夜。

   有人攘袖,素手纤纤却见骨节分明——这是男子的手。

   指尖触弦,轻拢慢捻,琴声犹如展翅的蝶,空中炫耀似地扑闪几下便毫不留恋地振翅,升空,窜入那簇簇的花丛,再寻不着一点儿踪迹。

   安珏君拎着白玉执壶,半倚在树干上,眼神迷离地望着前方弹琴的人——一个单看身影便属风华绝代的妙人。

   醉。

   醉否?

   应须醉。

   因何而醉?

   酒色惹人醉。

   万古千秋争醉?

   酒不醉人人自醉。

   人世沧桑何得长醉?

   一梦且南柯但求一醉!

   醉了,醉罢!

   安珏君醉了,所以他才如此唐突地离开皇帝在御花园摆设的宴席,如此唐突地走进某人的宫苑,如此唐突地、对那个正在弹琴的人道:“你听起来,很寂寞。”

   琴声一顿,弦语顿失,宛如被生生掐住了脖子一般,弹琴的人抬眸,眉毛一扬,安珏君的心便一颤。

   果真是个男子,他无不遗憾。

   还好是个男子,他万分庆幸。

   那人隔在烟雾之外,影影绰绰地瞧不真切,唯有那依稀可辨的眉眼,俊朗不凡,让人绝对无法将他当成女子。

   “听起来?”

   那人说话了,声音低沉,语调却微微上扬,无不讥诮之意。

   安珏君勾着壶柄,慢步上前,他要看看这人究竟是何模样。

   “你弹的曲里,有很多空音,听起来,像在等人来和。”

   “原来是个精通音律的大家,倒是在下献丑露拙了。”

   那人说这话时,安珏君已经来到了他跟前,月亮穿过了云层,此时月朗风清,安珏君便将那人看了个真切。

   乌木般眸子衬得面色白皙如玉,发丝倾泻而下,又被一根木簪高高挽起。那人高高地扬着眉,难以描摹的骄傲神采,嘴上说着谦逊的话,却连眼里的讥诮都懒得收敛。

   可醉醺醺的安珏君却想着:眉目如画,洗尽铅华,好一块无暇美玉,好一个精致璧人。

   方才他踉踉跄跄闯入这里,隔着花丛和雾气瞧见一人,远远见他衣袂飘飘,白衣翩翩,一副飘逸出尘的模样,差点以为自己遇见了仙人。

   如今看来,该没有哪个仙人会勾着唇角语带嘲讽。

   “我不懂音律,”安珏君摇摇头,而后认真道:“可是我懂你。”

   如此星辰如此夜,分付瑶琴知几人。

   他一贯不熟音律,可不知怎的,他觉得他懂他的琴音。

   他误打误撞转到这里,恰好听见有人抚琴。琴音低浅,弦语声声,好寂寞的琴,好寂寞的人,不知是琴声还是心声,直听得他心中酸楚,等他意识过来,竟流了满脸的泪……

   那人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哑然失笑,“我怎么没听说,大将军家,最受太后宠爱的安珏君安公子,还会这识人相面的功夫来?”

   “你认识我?”

   “听说过。”

   安珏君久久地盯着那人唇边颇值玩味的笑意,开始用有些昏沉的脑袋思索自己是否认识这么个人。

   “你喝醉了。”那人突然开口,话是疑问,语气却是肯定。

   “微醺,”安珏君开口否认,又不甘地加一句,“我刚才说的是认真的。”

   “哦?”

   “我不懂音律,可是我真的懂你。”

   那人闭了口,久久不言。

   安珏君突然觉得今晚自己实在是唐突过头了,怎的就这般冒失地闯入他人院中,怎的就如此出言不逊,难道真的醉得如此严重?

   也罢,那就让自己醉得更厉害些吧。

   “我证明给你看如何?”安珏君走到一旁折了根竹枝,以竹代剑挽了个剑花,扬眉笑道:“烦请公子再奏一曲。”

   那人盯着拿着竹枝却气势惊人的安珏君,眸色微深。

   果真是这样意气风发的将军之子安珏君,才敢在宫中这般张扬。随意闯入,若是个嫔妃的宫苑,只怕是如何都说不清了,可偏偏,他闯进的是这里,一年中几乎无人踏足的地方。

   心底暗暗思量,手上却依着他动了起来,指尖一挑,琴声倾泄而出。琴音已至,剑何不舞?果然,安珏君随着这琴音舞起了剑。

   侧身捷如飞鸟轻,瞋目勇如独鹘举,好剑法!

   只见安珏君随着琴音,钩、挂、点、挑、剌、撩、劈,剑招大开大阖,气势惊人。

   霍如羿射九日落,

   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

   罢如江海凝清光。

   安珏君虽然喝醉了酒,但他却丝毫没有因此而行动凝滞,反而更加狂放恣意,迅疾勇武,真真是虎父无犬子,这样的剑法,谁敢说安珏君不是出身将门。

   那人弹着琴,一言不发,面上仍是波澜不惊,可他的心早已因他的剑势而颤动不已,连带着他的琴音也变得铮铮有声,高耸激扬。

   最妙的是,安珏君每一步,每一招,恰恰都能踩在琴声上,“剑”身掠空而来,铿然有声,恰恰填补了曲子中的空拍,仿佛这剑舞天生就是为了这琴音而设,如此一慢一紧,一高一低,浑然天成,密不可分!

   “咚!”最后一声,那人弹下最后一个音,安珏君也迅速收了剑势,一声过后,天地皆寂,唯余袅袅。

   那人久久地凝望着指尖,慢慢平复那有些激烈的心跳。

   ——我不懂音律,可是我懂你。

   ——你弹的曲里,有很多空音,听起来,像在等人来和。

   看吧,我便能和。

   安珏君喘着气,这般动作,出了一身大汗,倒让他清醒了不少。抬头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安珏君爽朗一笑,随即换来那人的莞尔。

   “酒醒了。”话是疑问,语气依然是肯定。

   “嗯,醒了!”安珏君笑着,大大方方走到桌前坐下。

   “‘微醺’也能舞出这般动人心魄的剑法,在下实在佩服。”那人一边给他倒茶,一边意有所指道。

   安珏君大方接过,笑道:“不‘微醺’怎有这等月下对饮、弹琴舞剑的快活事。”

   “若你闯入的是妃嫔的宫苑,这就不是什么快活事了。”

   安珏君闻言惊出一声冷汗,道:“那还好我遇见的是你。”

   语罢他起身,作揖道:“在下安珏君,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那人颔首轻笑,却并未起身,“苏卿无。”

   “苏卿无,可是‘君到临邛问酒垆,近来还有长卿无’的‘卿无’?”一向不爱读书的安珏君脑海里难得想出一句诗来,还没开心几下,那人却给否了。

   “安公子博学,只可惜此‘卿无’非彼‘卿无’。”苏卿无笑道,面上却无任何讥讽之意。

   安珏君面上一热,这可不是,怎能从这诗取义,多不妥切,真是卖弄得不适时宜,正想问这名字究竟出自何处时,脑海中突然浮现的事却让他一激灵。

   苏卿无,苏、卿、无,苏卿、无!竟然是他!

   他早该想到的,皇帝大摆宴席,宫中但凡有些身份的人都入了席,这时候还独自一人在宫苑弹琴,除了传闻中的那人,还有谁呢……

   见到安珏君脸上瞬息万变的神情,苏卿无也明白了这人想必是懂了,面上笑而不语,眼中却添了几分黯然。

   ——我不懂音律,可是我懂你。

   懂名还是懂人?懂情还是懂心?果真是胡话,醉了,说了,醒了,忘了,也就罢了。

   只是心中越是失落,苏卿无越要笑得云淡风轻,他看着安珏君,发难似的道:“在下见安公子卓尔不群,心生结交之意,不知苏某可有幸同安公子结为挚友,与有荣焉?”

   言罢抬眸,笑吟吟地望着他,促狭地要看他窘迫的模样。

   安珏君收了脸上的笑意,沉吟良久,缓缓开口道:“可我不想做你的朋友……”

   苏卿无僵了脸,笑容却不减分毫。

   安珏君又道:“听闻知音之交者有伯牙子期,苏兄自然是伯牙之辈,我却非子期之属,饶是如此,珏君斗胆,将苏兄引为知音……”

   苏卿无脸上的笑容一寸寸收了回去,神色凝重。

   “你醉了。”

   “微醺。”

   “微醺便足够让人乱认知音了吗?”

   萍水人比比,知音者诚稀。你如何敢轻言知音?

   “微醺让人在遇见相见恨晚之人时,说相惜相感之话,做相知相亲之举。”

   沉默,沉默许久。

   “你懂得苏卿无是谁了吧?”

   “懂。”

   “懂什么?”

   “懂我想懂的。”

   两人相视,一笑。

   “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苏卿无拢了拢衣袖,无不遗憾道:“只可惜我这里没有酒。”

   “我有!”安珏君扬扬手中的白玉执壶,朗声笑道:“不然我之前如何‘微醺’呢。”

   两人一笑,默契地倒酒对饮,月上梢头,两人的身影与那树影一道漾在了地面,浮浮沉沉,起起落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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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厌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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