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天子为苏姓,太子名苏卿盛,三皇子苏卿弘,四皇子苏卿慧……皇家的姓,皇家的名,除了皇室之人,谁还敢轻易冒犯。
苏卿无,苏卿、无。
“苏卿”只是他的身份,“无”才是他的名。
无——这是他父皇看到他时心中第一的想法,有不如无。
安珏君想到这,心底不仅泛了些许苦涩。
有一些事情,很多人都知道,可很多人都不说,于是它就成了秘密。
秘密不算久远,约为安珏君父辈那时的事,对于备受太后宠爱经常出入宫中的安珏君,自然会有所耳闻——更何况秘密本来就是为了被说破而存在的。
天下分为四国,唯列东国执牛耳,当今圣上励精图治,恩泽天下,国内呈现一片繁华昌盛之态。百姓称其为圣贤之君,赞其堪比尧舜,人人都在试图遗忘那段无法启齿的时光。
何止无法启齿,简直荒诞离奇。
坊间流传,约莫二十年前,一位江南名妓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得到了御前献舞的机会,离奇的是,她在舞到一半时突然晕了过去,而一向贤明克己的陛下,竟鲁莽冒失地闯入舞池将她抱起。
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位名妓在醒后的第三日便被册封为仅次于皇后的皇贵妃,这是天下人想都不敢想的事,从卑微低贱的妓女,一举成为位高权重的皇贵妃,这简直……
消息一传出,举国皆惊,一时间议论纷纷,风云变色,众多大臣长跪宫门,冒死觐见,但求废除妖妃,以安天下。
那是一段荒谬不堪的时光,是天下人的耻,更是皇家的疮疤。向来贤明的君主着了魔似的力排众议,反对他的人被一一施以惩戒,上至丞相大夫,下至平民白衣,无人再敢发声。
那个女人就这么做着她尊贵的皇贵妃,直到两年之后,她因难产而死,一切才回归了平静。
就像是夏天的暴风雨一样,声势浩大地闹了一阵,倏地就停了,放晴了,一切都平静了。
陛下又变回了克己贤明的陛下,大臣依旧是忠君爱国的大臣,百姓仍是良善淳朴的百姓,宫里下了命令,封禁一切消息,不准任何人谈论此事。那段长达两年的荒唐时光像是根本没有存在过,那个由妓女身份一跃成为皇贵妃的女人也像是根本没存在过。
一切都静了,那个女人存在过的所有痕迹都消除了,除了当初陛下特意为她开辟的一座独立的奢华宫苑,以及她留下的一个孩子。
孩子一出生,皇帝给他起名——无,其中之意,略想便知。
皇帝的第二个孩子出生时,他宣告天下:“此子为太子。”
宫门重重,庭院深深,那个女人,那座宫苑,那个孩子,终究是被遗忘了。
安珏君怎会不懂苏卿无的身份呢?他虽不甚介怀,可与苏卿无结交绝对算不得是个好的决定,不过……
谁让他在那样的夜晚,闯入那样一个宫苑,恰好听见那样的琴音,遇见那样一个特别的人。
安珏君的身份让他自小便见过许多美人,可他从未见过苏卿无这样的人——美到骨子里。
乍一见他,以为他会像洗尽铅华的仙人一般,不食人间烟火。可瞧得近了,这才知道,这是个生生被世间污浊扯下云端的可怜人。他活得极卑微,眉间却有傲然之色,这样的反差让他愈发风采迷人,一举手一投足,皆可入画。
可惜了,安珏君叹道,这样的一个人,若是生在乱世,定会有一番作为,只可惜他生在太平时代,天下格局已定,久安之势已成,长治之业已建,这个人,恐怕这辈子只能老死宫中了……
一灯如豆。
偌大的书房里,泛黄的纱帐罩在灯上,一只浅灰翅膀的蛾子不断往灯上撞去,翅膀上的麟粉扑簌簌往下掉,如同阳光下乱舞的尘。
有人叹息,像是不舍一般,一只如玉般洁白的手拿起了纱帐。轻轻吹灭灯火,室里暗了下来,蛾子终于停止了扑腾,飞远了,剩一地轻薄的月光。
有个少年走入,约莫十一、二岁的模样,作太监打扮,可他身上完全没有那种畏畏缩缩的卑微之气,反而昂首阔步,大大的眼睛里满是与年纪不相称的凌厉。
“那个人是谁?”少年盯着背对他的一身白衣的人,冷冷问道。
苏卿无拂了拂袖上沾染的麟粉,浅浅笑道:“太多事的人,容易早死。”
少年皱了皱眉头,不甘道:“那我直接告诉主上……”
话音未落,三柄小刀直直朝心口飞来,少年心一慌,长年的训练虽让他堪堪避开,却还是划破了肩头。眼见那三柄小刀飞过自己,直直插入后方墙壁没入大半,方知那出手之人是如何狠厉,不吭一声,却是一招致命。
“你要杀我!”少年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原本眼里不符合年纪的镇定老道消了大半,竟多了几分稚气。
“又不是第一次……”说话的人依然背对着他,语气悠然,轻巧得好像在谈论今晚的月色一样。
少年咬紧了下唇,暗暗捏紧了拳头。没错,不是第一次了,这人不止一次要杀他,每一次都是出手狠绝,不留一丝余地。少年睁大眼睛,不知不觉间眼里竟蓄了泪,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可他却赌气地不让眼泪掉下,忍了许久,鼻子一酸,终是忍不住掉下泪来。
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孩子,可是,没人会因为他是个孩子而心疼他……肩上越来越清晰的痛楚让他回过神来,低头瞧见肩上的伤口正在迅速溃烂,果然,刀上淬了毒,少年眼神一黯,随即眼里出现了不符合年纪的残忍。
他擦干眼泪,扬起头,一字一句对着那人道:“苏、厌、婴。”
听到这三个字,一身白衣的人后背一僵,而后迅速转过身来,眼神凌厉似刀,杀气萦绕。
这个一身戾气的人不正是先前那个飘逸出尘的苏卿无吗,只是此时的他不像仙人,倒像是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他狠狠瞪着那个面容稚嫩却满脸残忍笑意的少年,咬牙切齿道:“我总有一天,撕烂你的嘴。”
少年冷哼一声,大步离去,他必须离去,不然那个心狠手辣的男人一定会活剥了他,而他肩上的毒也会让他全身溃烂致死。
苏卿无站在书桌前,背对着一地的月光,面上表情越发狰狞。
苏、厌、婴。
好个苏厌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