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多雨。
夏天的雨,倾注而下。
身着灰青色布衣的青年,站在屋檐下,看着哗啦啦的雨水,砸到地上,砸出一朵又一朵硕大的花。
另一名身材较为魁梧的青年走了过来,撞了一下青年的胳膊,塞给了青年一块干粮,一边嚼着嘴里的吃食,一边嘟囔叹息:“唉,也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能停。”
灰青色布衣青年接过魁梧青年塞给他的干粮,咬了一口。
这个时代的干粮并不好吃。
不,或者是说,这个时代的食物,都不好吃。
韩欣前世作为一个宅男,好在还是会做一点点儿饭,来到这儿十七年,韩欣没有太多的事情做,于是每天琢磨一点儿,每天琢磨一点儿,好歹让吃食不那么难以下咽。
这时候还没有包子馒头啊啥的。
韩欣也不想吃又硬又干的炒米。
干馒头一样不好吃,不过相较于炒米,韩欣还是略微能够接受一点儿前者。
所以临行前琢磨了一阵子的发酵技术、磨面粉技术等,做了些馒头。
其实,刚开始还是做了一些肉饼菜饼什么的打牙祭。
不过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这一次韩欣他们带来的只是普通的馒头。
——毕竟这年头,普通百姓都是不配吃肉的。
但放着满山遍野乱跑的肉不去吃,实在是糟践……
俗话说我不去吃肉,谁去吃肉?
这时候山里的肉,都是自己跑来跑去的,一点儿也不像后世那些喂了好多饲料激素的肉。
就是白水煮一下,汤都是甜的。
这一点,韩欣很喜欢。
他嚼着又硬又冷的干馒头,就着水,怔怔地看着眼前哗啦啦的雨幕,心里想到的是美味的肉汤,倒也不是觉得特别难以下咽。
等到手中的吃食全部吃完,韩欣才喝完了最后一口水。
多亏了这场大雨阻隔了他们的去路,并且还带来了清凉。
不然,七月流火,夏末秋初的天气依旧十分炎热。韩欣有点怀疑若是他没有碰着这场雨,说不定就会晒死在去渔阳的路上。
韩欣挠了挠头,看了看远方的天幕,状作无意道:“唔……看起来还要下好一阵呢……”
确实,眼前的雨倾盆而下。
而且已经下了两天。
根本没有要停的意思。
陈胜听了脸色垮了垮,皱着眉头,眉间是化不开的忧虑。
他喃喃道:“那要是耽搁了行程,咱们不是都得死?”
这话说得小声,原本也只是他在那儿低喃。
韩欣模模糊糊听清楚了一些,撇过头看向陈胜的时候,眼睛里面闪过一抹意味深长。
不过陈胜目光都在哗哗作响的雨上,并没有注意到。
不一会儿,有人过来喊陈胜。
陈胜应了一声,随口嘱咐了韩欣一句:
若是有事了就喊他。
韩欣点点头,陈胜方朝喊他的人走去。
留在原地的韩欣看着陈胜的背影,耳边听着哗啦啦的雨声,心里想到的是:
雨不绝,行程晚,不知道此行诸人,有多少人想到了呢?
许有不少人想到了。
然而,最后想到杀了押送他们的军官,起身反抗的,唯有陈胜和吴广两人。
如今在场诸人,大多想到的只是他们耽搁了行程,去了目的地之后,按律当斩。
……
走出了些许距离的陈胜,忽然回过头来,看了韩欣一眼。
韩欣对他笑了一下,示意他无事。
陈胜这才放心地去找方才喊他的戍足。
直到陈胜的背影消失在人群当中,韩欣才收敛起脸上的笑意,移开了目光,看向被雨幕遮住的远方,模模糊糊一片:
……就是现在,陈胜也没有想到斩木为兵、揭竿为旗,拼他个鱼死网破啊……
他也还只是在忧虑着,若是耽搁了行程,他们会受罚。
……
韩欣扯了扯嘴角,脸色大概是被夏末秋初的风吹得有些久,沾染上了些许凉意。
——历史的进程,还真是有趣。
韩欣此前并没有想过插手改变历史的轨迹。
一次也没有。
心思都没有动过。
然而方才,陈胜回头的那一眼,让韩欣心中,豁然开朗,有了谋划。
在不久之前,韩欣还在想着即将到来的战乱。
想着最后王侯将相当了个遍的韩信,却依旧在功成名就之后结局凄惨。
想着那么多的人,出生入死、刀尖舔血、满腔热血、尽浇黄土,为了什么?
最后成功的只有一个人,那个人会被权力锁在龙椅上,只能在冰冷的夜里哭泣他骑着大马风扬起他头发的岁月。
而其余的人,要么死在了敌人的刀下,要么死在了藏好的良弓之间。
韩欣原本只想做个干干净净的局外人。
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入局,注定成不了那个最后成功的人。
然而,陈胜回头不放心地看了韩欣一眼,韩欣在回以笑意的同时,也想明白了:
他做不到看着陈胜死。
不仅是做不到这一次看着陈胜死在章邯的刀下。
也是做不到在这之后,看着陈胜死在不知名的什么地方。
……
陈胜戍守渔阳,是被征发来的。
陈家已经有了一个男丁过来,便已经足数了。
韩欣是自愿过来的。
韩欣站出来跟着官兵走的时候,陈家的三老,脸都吓白了。
村里的人都知道,韩欣是陈家的宝贝疙瘩。
因为陈家老大的儿子和儿媳都死了,老头外出多年,再回来的时候,就只带回了韩欣这一个孙子。
陈家老二事事都听他大哥的,他大哥宝贝唯一的孙子,陈家老二自然也是疼这个侄孙。
陈胜孝顺,向来不会忤了他父亲的意。
所以陈家一屋子的人,都把韩欣养得跟供菩萨似的。
几乎事事都不让他沾手,隔三差五地让他吃肉,还觉得委屈了他……
村里许多人看了都觉得眼酸。
前来征兆的士兵,几个村子地跑,自然是听说过陈家的事情。
因而,见了陈家几个老人是这一反应,也没有多想。
只是不咸不淡地看了韩欣一眼,道:“你能有替陛下分忧的觉悟,十分不错。”
——他也十分看不惯韩欣被陈家人养得这样好,因而,即使是韩欣主动站了出来,愿意前去戍守渔阳,士兵对他依旧是回应淡淡。
当时韩欣安慰陈家三老的话是他不放心陈胜。
陈家三老只觉得韩欣是在胡闹。
陈胜以前又不是没有被征召了去戍守边关过,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是啊,这些年,一有征召了,都是陈胜去。
陈胜从战场上九死一生,刚回来不久,就又要去到战场。
在家的时候,还要去给别人家帮工。
而陈胜去战场了之后,家里的农活,也大多都是陈家三老在干。
哪怕韩欣自己要去干,他们阻止不了,就只是让韩欣意思一下。
韩欣不是原主,却承蒙了陈家人十七年的照顾。
他真想把自己摘个干干净净,洒洒脱脱地做他的局外人,怎么可能呢?
韩欣救陈胜,是韩欣欠陈家人的,来偿还他们的情。
真要说的话,韩欣并不是老头的孙子。
陈胜才是陈家唯一的根。
因为韩欣身份非常,这些年,陈胜已经快三十岁,陈家却是没有新添一个人。
若是陈胜死了,他们陈家,便是绝了根。
虽然韩欣一个现代人,是不太在意这些。
然而陈家的人不是现代人。
他们为了韩欣,几乎整个陈家都扑进去了。
韩欣不能这么没良心。
被人掏心窝子地待了十七年,结果转身拍拍屁股就走了。
……
是啊,历史的进程,还真是有趣。
……
就像如今还没有想到,要起身反抗的陈胜,总有一天,会生出拼死一搏的念头。
就像……从前没有想过入局的韩欣,其实在被老头带着入陈家之时,终归有一天会入局。
历史总是在微末之时,便算计好了一切。
诸人诸事,冥冥之中,早已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
想通了的韩欣,嘴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