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之后我们被一起带到了警察局。
那老板娘头上脸上全是血,身形都有些站不稳,“我不管,今天说什么她们也得赔偿我!”
警察冷冷道,“你也动手打了那个姑娘,而且她妈是有精神问题的,对你也没法负责任。”
最后调解无果,那老板娘骂骂咧咧地走了。
阳光从警局窗户照进来,落在我妈的白发上,我笑着流眼泪,“妈,阿尔兹海默症帮了我们的大忙啊,你痴呆了可真好啊……”
我一把抱住她,眼泪蹭在她的衣服上,半晌才闷闷出声,“你要是不痴呆我一辈子都不会跟你说这些话了,妈,其实我一直都是骗你的……”
“小时候你说家里没钱只能买一个娃娃,我说我不喜欢你给姐姐吧……我以为我失去的只是一个娃娃,没想到失去的是你全部的爱……”
我妈的身子僵了一下,好久之后她的手才轻轻搭在了我的背上。
7
我爸被查出了患有脑动脉瘤,这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最容易患上的毛病。
这样想来也确实是这样,我小时候没少挨他的揍。
小时候邻居送了两个苹果,就因为我说了一句“想吃”,牙都被我爸打下来。
我至今不明白为什么明知家里有三个孩子却只送两个苹果的邻居的做法。
不明白我爸就因为一个苹果把才五岁的我打得满嘴是血。
更不明白明明得了便宜,一人抱着一个苹果啃的姐弟俩还要嘲笑蹲在角落里哭泣的我。
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我很难再原谅他们了。
我爸要做手术,不多不少,正好要十万块。
那姐弟俩死死守住自己的口袋,不愿意漏出来一分钱。
“香香,我知道你恨你爸,可是他毕竟也还是你爸。”
外婆在电话那头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开的免提,坐在不远处的我妈也听得一清二楚,她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
半夜,我听到外面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慢慢推开门,我看到我妈站在客厅,从我的包里翻出了那张存折,死死盯着看了几分钟。
“刺啦!”下一秒她一把把存折从中间撕开,碎成了两块。
她身子一软,捂着脸蹲在地上张大嘴巴无声哭泣。
昏黄的台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把用胶带粘好的存折放在我爸病床边的柜子上,“我走了。”
那个苍老的男人转过头,始终不看我一眼,只有喉结在一滚一滚。
打开房门迈出脚的瞬间,我还是说出了那句话,“爸,我原以为我会很高兴的,但是我真没骨气,我还是狠不下心。”
狠不下心像那姐弟俩一样把他彻底放弃掉。
“香香……”苍老哽咽的声音终于被彻底掩埋在门后。
我不想看着他死去,但我也永远不会再原谅他。
8
我妈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她彻底认不出来我。
我每天早晨出门前都会告诉她我是她女儿,我是香香。
可是晚上回来她又一脸茫然地望着我,害怕得躲躲藏藏。
如此这般,每天都在循环往复,看不到尽头。
她甚至开始无端暴躁,会把我喂到她嘴边的饭连筷子和碗一起摔在地上,会半夜无缘无故地长时间大喊大叫,甚至会动手打我。
那段时间我成天被邻居投诉,因为晚上睡眠太差第二天工作效率低被老板骂,周末次次陪我妈而引起爱情危机。
我像一根绷得很紧的皮筋,就快要断掉了。
好几次,我看着在我面前崩溃的我妈,都想带着她从楼上跳下去。
因为我知道,我死了她就没人管了,我得带着她走。
她好像,故意在做这些事,让我放弃她。
“香香,我们分手吧。”
商俞站在我面前说出这句话时,我整个人大脑宕机了五秒。
我努力扯着嘴角微笑,“商俞,我知道这段时间忙着我妈而忽略了你,等过了这段时间……”
“这段时间?多久?一年,五年,十年还是一辈子?”
他看着我继续道,“对不起香香,我受不了一辈子这样过。”
“会好起来的……”
“好起来?”他嗤笑一声,“是你妈病好了,还是死了?”
“啪!”我一巴掌甩在他的脸上,转头就走了。
我不允许他这么说我妈。
回家以后,我冲进了浴室,紧锁住房门。
打开淋浴头,让冷水从头浇灌到我的脚,眼泪仿佛决堤一般。
明明就差一点,就差一点我们就要结婚了。
他可以拯救大学时那个吃不上饭的我,但是不愿拯救此刻带着我妈的我。
眼泪越流越多,我忍不住放声大哭。
我妈在门外担心又害怕地轻轻敲着门。
“滚!”我一把把洗发水瓶子砸在了玻璃门上,哭得撕心裂肺,“都怪你!都怪你!你毁了我的人生!”
这一刻,我终于发泄出来一直闷在胸口,堵得我就快要死掉的那口气。
她,毁了我的童年,现在又要毁掉我的余生。
9
门外很久没有动静了,我也哭累了。
推开门没有看到我妈,我有点儿慌了。
她现在生着病,她只知道我很难过,她知道什么呢?
我又把最坏的脾气给她了。
“妈!妈!”我打着手电筒,窜进草丛和林子,黑暗没让我恐惧。
人在着急的情况下是不会害怕的。
周围的小区都找了一遍,当我打算开车去远一点的地方找时,附近的一个警察把我拦了下来。
“你在找人吗?是不是一个老太太,大概这么高。”他手比划着,“好像还有点儿精神问题。”
我跟着他到了警局,远远就看到我妈坐在那长椅上,两手绞在一起。
“她想坐大巴,司机发现她有点不对劲,就报了警把她送过来。”警察继续道,“问她家人的名字和号码她也说不上来,就一直死死护着脖子间不给我们碰。”
我慢慢走上前坐在我妈身旁,她看到我明显是愣了一下。
起码在这一刻她对我有印象了。
我看到她脖子间隐隐约约一根红线,我伸出手她却不愿给我碰,在我的强制下她终于慢慢松开手。
看到那东西的一瞬间我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那是我为了防止她走丢特意买的一个小牌子,上面有我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她却那么死死护住不给人家看。
“你不想让我找到你,不想让他们给我打电话,对不对?”我哭着抱住她,“你不是我的负担!对不起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10
我姐和我弟去大队部告我,说我不赡养老人。
我爸坐在远远的位置,一场手术后他看起来瘦了不少。
“老二不出钱也不出力!从我爸动手术到恢复这段时间,她一面都没漏过!”我姐手指着我的脸,声音奸细地羞辱我。
我弟在一旁连声附和。
大队书记问我,“周香香,你真是他们说的这样?”
我气得浑身颤抖,手指甲抠住肉才没能昏过去,“我爸的手术费是谁出的?”
“我呸!”我姐吐一口,“那是我和老三出的钱,你还想来揽功劳?不要脸的东西!”
那书记见调解无果,把头转向我爸,“你手术费是周香香出的吗?”
我爸抬头看了我一眼,轻轻摇了摇头,“是老大和老三出的。”
“你胡说!你胡说!”我冲上前想要理论,没有任何一刻比此刻更让我痛心了。
我被我姐一把拽住,狠狠甩出去,她趁机在我耳边低语,“呵呵,我说你没出你就是没出!”
我看着沉默的我爸,一脸得意的我姐我弟以及来看热闹骂我不孝的村里人,头一次感觉到了窒息的无力感。
我被莫名其妙定罪了。
我姐拽着我的衣领让我还钱,一阵左摇右晃,我的眼泪掉下来了,人也快要倒在地上。
“啪!”狠狠的一巴掌甩在我姐脸上。
我抬起头,看到我妈浑身颤抖地挡在我面前,手指向着我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接着她冲向角落坐着的我爸,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大哭着拿拳头往他的头上和脸上砸。
我爸用力一脚把她踹到了门边,她的头磕在门槛上,鲜血汪汪直流,浸湿了我的脚底。
那一刻,我深深憎恶着这个一事无成却总用沉默伤害着我们的男人。
11
我妈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外婆坐在她床边抹泪。
“你爸他就是怕你弟以后不养他了,他就一点没想过你!”外婆哭得声嘶力竭,“还把你妈打成这样。”
任何一个母亲看见孩子在自己面前受罪都是没有办法平静的。
比如我外婆,比如我妈。
“香香,你记不记得那年高二放暑假,你妈住院你过来看她。”
我点点头。
“你姐你弟都坐在你妈床边嘘寒问暖,就你站在远远的角落,也不上前,看着你妈就像看陌生人一样。”
我记得,我从寄宿学校回来,看着他们一家人围在床前,我感觉格格不入,就远远看着。
“后来我把你带出去了,当时其实是你妈偷偷跟我说让我带你出去吧,说你看着这场景太难受了。”外婆哽咽着,“所有人都走了之后你妈躺在床上一边流眼泪一遍狠狠抽自己巴掌,我看着真难受啊!”
我的眼泪掉下来,望着坐在不远处病床上的我妈,阳光就那样洒在她灰白的头发上。
我爸为了向我弟表忠心,把我直接从我家户口本上踢出去,又把家里所有我的照片都烧掉了。
我老家有一种习惯,人死了就要烧光照片。
“爸,咱们断绝关系吧。”
我姐抢先说了句话,“断绝关系可以啊,爸的东西你一样捞不到但是要出钱出力的时候你也别想逃!”
敢情断绝关系只是断了利益关系。
我爸始终沉默着,我深深看了他一眼。
当时的我也不知道这是最后一眼。
两个月后我爸去世了,原因是意外触电身亡。
葬礼上我姐哭得声嘶力竭,酒桌上她又笑靥如花。
仿佛这不是我爸的葬礼,而是她的社交往来的场子。
本来这件事儿应该也就过去了,直到我在家里的抽屉里找到了那份意外保险理赔单,购买日期是三个月前,而获益人是我姐和我弟。
12
我在厨房找到了那根他们来不及丢掉,被明显动过手脚的电线。
我拿着理赔单和电线找到了我姐我弟。
他俩面面相觑,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那啥老二,这件事你装不知道,那个理赔金算你一份。”
我被他们气笑了,“你们两个不要脸的东西!为了钱弃母弑父,还想拉我下水我告诉你们,想都别想!”
我掉头准备离开,却被他们用电线从背后勒住脖子,“既然你不听劝,那就别想踏出这间房子!”
电线越收越紧,我感觉自己就快要窒息了。
我妈举着小时候给我姐姐买的那个陶瓷娃娃,用力砸向了勒着我脖子的我姐的脑袋。
电线从我姐手中慢慢掉落下来。
我姐慢慢松开手,转过头时的一脸扭曲像极了恐怖片里的丧尸,她仿佛不敢置信看着我妈手上滴着血的娃娃。
就在她拎着电线一步步走向我妈时,门外响起了警笛声。
是我来之前报了警。
我姐和我弟被抓起来,以杀人骗保罪被判了无期徒刑。
法庭上我和我妈分别作为证人上去了。
当我妈被问到是否目睹我姐拿电线勒我时,被告席上的我姐声嘶力竭,“妈!救我!救我啊妈!”
她还在求着一线生机,真是可笑……
我妈涣散的眼睛慢慢流淌出泪水,最后用力点了点头。
我姐想要扑出来被狱警一把按住,“你这老不死的老贱人!你偏心!你偏心!”
我妈静静看着她发疯,嘴唇微微颤抖,“你说得对,我偏心,我真的偏心……”
那一刻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我看着站在台上的我妈,她仿佛没有了痴呆的模样。
我刷到了商俞的朋友圈,照片里他笑容满面拥抱着一个漂亮的女孩。
配文是“等待了十年的爱”。
好一个等待了十年的爱……
我的心猛烈地一颤,等待了十年的爱,那我的五年算什么呢?
我从没觉得如此讽刺过,原来我只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一个劫,度过了我就可以走向幸福。
我妈看我望着手机发呆,她悄悄探过头,看到我手里的内容后有些心疼地用手掌轻轻盖在屏幕上。
我本以为是我妈的病影响了我和商俞的爱情,原来这份爱情从来都不属于我。
一瞬间我豁然开朗了。
我把我妈的手拿起来攥在手心,删掉了商俞的微信,把我妈瘦弱的身子抱紧了怀里。
“妈,以后咱们一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