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洗澡会穿衣服。
陆湮把自己摔得七荤八素,淋浴器里的热水劈头盖脸地打在他身上,直冲着脑袋,冲得他越发分不清东南西北,他双手抓着浴缸的边缘,艰难地企图爬起来,弓起的后背露出分明的肩胛骨,流畅的肌肉线条被收进窄窄的腰线里,绷成一条说不出好看的线条,下面是……下面李苏荷实在没敢看,仅仅是那被热水蒸得发红的手腕上的淤青,就几乎刺瞎了他的眼。
李苏荷觉得浴室里实在太热,一秒钟就差点把他烤熟了。
他慌忙从旁边抽出一条大浴巾,刚想囫囵扔过去,又想起水还没关,于是手忙脚乱地关上淋浴,非礼勿视地移开眼,伸长了胳膊,把浴巾罩在了陆湮身上。随后又隔着厚厚的浴巾,面红耳赤、小心地把他抱了起来。
幸好陆湮没有用他的脸皮雪上加霜,他没给李苏荷任何反应,实在是因为整个脑子都被酒精和热水搅合成了一团油腻腻的浆糊。
浴巾很快就被人体的温度浸透,遮不住的两条长腿影影绰绰地露在外面,李苏荷一边听着自己太阳穴上动脉乱跳的声音,一边轻手轻脚地把抱着头缩成一团的陆湮放在床上。
然后才就像被什么东西烫了,飞快地缩回双手,不自在地捻了捻手指,有些手足无措地在一边站了一会。
直到李苏荷看见枕头上被蹭上的水渍,这才如梦方醒地先拉过被子,盖在陆湮身上,而后才敢拉住浴巾的一角,想把它从被子底下轻轻地往外抽。
可是这时,陆湮却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心湿润而温热,醉鬼的力气大得惊人,微微睁开的眼睛几乎没有焦距,眼神比他什么也看不见的那几天还要迷茫些,脸颊绯红。
李苏荷觉得自己的喉咙就像是着了火,喉头干涩地动了动。
陆湮含糊不清地开口说了句什么,李苏荷弯下腰,凑到他嘴边:“你说什么?”
陆湮的手又紧了紧,这一次,李苏荷听清了他的话。
那人呓语似的低低地说:“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李苏荷一愣,陆湮攥着他手腕的手却越来越紧,最后简直让他有些发疼。
李苏荷缓缓地侧身坐在他床边,小心地隔着被子,伸手揽过陆湮,轻轻地拍打着他的后背:“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陆湮一翻身抱住他的腰,李苏荷抬起的手再也落不下去,只好不尴不尬地悬在半空中,僵硬成了一块石头,额角的青筋都露了出来。
过了一会,他才发现,陆湮浑身都在颤抖。
李苏荷轻轻地挣动了一下,想把他的头抬起来,可陆湮却死死地收紧了双臂,随即,李苏荷惊觉自己的衣服上竟然湿了一小片,他伸手掰起陆湮的下巴,见他脸上虽没有泪痕,眼眶却通红一片:“你……”
陆湮原本有五分醉意,还能装得人模狗样,此时酒气上了头,又摔了那么一下,更是昏昏沉沉,大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翻来覆去只是一句话“我对不起你”。
李苏荷心里好像着了一把火,三千弱水也浇不灭般的熊熊而起。
他的手掌终于缓缓地落在了陆湮的后背上,温热的肌肤每一寸都在挑动他的神经,李苏荷声音喑哑,眼中越发漆黑如渊,他附在陆湮耳边,轻轻地说:“全天下的人都对不起我,但是你没有。”
陆湮摇摇头,他忽然一闭眼睛,睫毛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了一颗眼泪,他想嚎啕大哭,好像不这样就无法发泄心里的郁结,可是他没力气了,他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他这一生不过三十年光阴,还从未体会过这样沉重的心事——李苏荷从没有见过他的眼泪,即使他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守候了那么多年,那一刻,李苏荷心里几乎是有些震撼的。
他低下头,极小心地吻了陆湮的眼睛,品尝到了满口微微咸苦的味道:“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我如果知道……”陆湮含混不清地说,“我如果知道,也绝不会……”
他的话没有再说下去,李苏荷一把搂过他,突然放开了那条被揉成了一团的被子,翻身压在了他身上,他双手撑在陆湮身侧,似乎是喘不上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过了不知多久,才低低地说:“阿湮,你别这样。”
陆湮仰面躺在床上,一缕细细的水痕顺着他的眼角淌下去,他忽然闭上了眼,像是伤心到了极点,眼角眉梢都带了几分嫣红颜色,嘴唇颤抖良久,终于说不出别的,依然只剩下那一句话:“我对不起你。”
“难道你就只想和我说这一句话吗?”李苏荷低低地问,过了片刻,他叹了口气,“你我之间的隔阂不仅仅是性别上的,我能明白你现阶段是很难过的。”
而后李苏荷轻轻地伸出手,用手背磨蹭着陆湮的脸:“我有些心里话,本来是不必说的,可是它们在我心里时间太长,实在是有点憋不住了,不吐不快。他们都想要回他们的陆湮,或者说,他们很是想看我和瑶光结婚,对我和瑶光的婚事抱有很大的期望,其实我私心里也想——比起瑶光那样的人,你那么玲珑剔透一点就透,这些心思,我瞒你也没意思,不如痛痛快快地说——每个人在为别人做什么的时候,哪怕他再心甘情愿,再默默无声,心里也总会有那么一丝希望,希望有一天对方能看见,当然了,我也不能免俗。”
李苏荷深深地看进陆湮的眼睛:“有时候我也想,如果有一天,你能想起来那些事,我就可以跟你说,你看,我答应过你的,全都做到了,没有一丝折扣,没有一句食言,那时候你会给我什么样的表情呢?没有人不自私,我也一样……可是我实在不舍得,如果我和瑶光没有订婚,如果我们若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咱们带着元若私奔算了。”
陆湮低低地问:“……带着元若私奔,可这么说,其实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她也是别人家的孩子啊……”
陆湮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几不可闻的耳语状态,似乎是声音哑到了极致,用尽了力气说出来的虚响:“你这么说,对于元若也太不公平了,人元若也是可爱又重情义的孩子啊……”
李苏荷一时间默然不语。
陆湮一把拉下了他的领子,手指颤抖得近乎痉挛,牙齿撞得“咯咯”作响:“我们告诉元若真相吧……你若是真疼爱她,那就告诉她事情,把安澜的事情告诉她才是啊……你……”
李苏荷顺着他的力道被拉下去,陆湮好像疯了一样地勾住他的脖子,把他压进自己怀里,毫无章法的亲吻他,然后一伸手拽掉了他衬衣的两颗扣子,露出李苏荷大片的、苍白的胸口:“我绝不……答应!”
从未有过的肌肤相亲就像一触即发的野火,与李苏荷无数次午夜梦回时惊醒的旖旎重合,简直就像是另一场颠倒人间的大梦。
梦不知何时醒、何时灭,纵然天崩地裂,也见不得天日,原来都是青天白日下不敢细想的思量……那是从来无处表白的,那些生不得、死不得、忘不得也记不得的心。
李苏荷终于忍不住反客为主,翻身把陆湮压在了柔软的枕头里,心中滔天洪水,骤然决了堤。
第二天陆湮是被透进窗帘里的太阳活活晒醒的,他脑子里空白了好一阵,简直恍惚了,整个后半夜他都属于一种昏昏沉沉的状态,一时缺氧,加上酒劲,他几乎分不清自己是做了一场荒唐的大梦还是真的……
他试着睁了一下眼,眼皮沉重得厉害,好容易醒过来想爬起来,头顶上的天花板天旋地转,陆湮又跌了回去。
如果他现在照镜子,立刻就能看出,他不是累,脸上笼罩着一层说不出的灰气,那已经明显超出了憔悴的范围,简直是泛着死气了——这时,一双手小心地扶起他,一个碗递到他嘴边,不知是什么药,味道非常奇怪,有股说不出的腥气,陆湮本能地偏头躲开:“什……”
“草药,我昨天晚上弄伤你了。”李苏荷话音很温柔,手上的动作却不温柔,掰过陆湮的脸,几乎是硬给他灌了下去。
陆湮忽然有了点力气,用力扒拉开他的手,一阵呛咳,感觉嘴里那股味快把他恶心吐了,而后一杯水递到了他嘴边,陆湮这时才完全醒过神来,睁开眼,看了李苏荷一眼,沉默不语地低头把水喝了。
喝完以后他坐起来,靠在床头上,手肘撑在膝盖上,郁闷地扫了一眼李苏荷,又低下头自己反省了一番,再用更加郁闷的眼神扫了一眼李苏荷,总算憋出一句话:“我特么,你就算……你、你就不能对我稍微客气点吗?”
李苏荷脸上蹿起一层红,难得他也会这样子,扭过头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对不住。”
“我……”腰上传来的酸软让陆湮的表情扭曲了一下,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可是看李苏荷的表情,却总觉得好像自己才是那个占了便宜的似的!
他虽然也是有经验的人,可能这来回奔波的,人多少难免有些生疏。
太操蛋了,这跟谁说理去?
陆湮脸上青红交替了好久,低头看了一眼方才盛不明药剂的碗,想起方才的味道,表情再一次扭曲了一下:“你这什么玩意?再给我拿一杯温水来,这种情况消炎药就可以解决了。”
李苏荷端走药碗:“这个管用,我不害你。”
陆湮面无表情地说:“你不害我,你往死里折腾我。”
李苏荷:“……”
正人君子沈老师一脸愧对圣人的表情往旁边一站,活像不小心摔了碗的小媳妇。
陆湮无言以对。
李苏荷小心地扶着他躺下:“你……你再睡一会,想吃点什么?”
陆湮执着地说:“你——你给我滚。”
李苏荷飞快地一垂眼,耳朵尖有些发红,尴尬地抿了抿嘴:“光天化日的,胡说什么。”
陆湮心想:“妈蛋的。”
李苏荷给他喝的东西大概有助眠作用,陆湮躺下没有片刻,意识就有些模糊了,可他锲而不舍地抓着李苏荷的手:“我都豁出去以身相许了,你别给我整那么多幺蛾子听见没有,天道不能绝人之路,我有办法的……我有办法……”
李苏荷在旁边坐下,轻轻地把手心搭在他的额头上,感觉到他呼吸渐渐平稳,在那碗“草药”的作用下,陆湮灰败的脸色迅速缓了过来,再次红润正常了起来,李苏荷放下心来,轻手轻脚地站起来,到厨房把碗洗了。
这一觉陆湮一直睡到了晚上,伴随着一路破碎凌乱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