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这里是江城公安局银杏路派出所，你好，是张素梅女士吗？”
“很抱歉地通知您，今天早上六点十五分，我们接到银杏公寓318房的房东报警，房中发现一具高度腐烂的女尸，经辨认，正是您的女儿程媛媛，系三天前被歹徒入室强暴后杀死。目前歹徒已抓获，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
“您看，你是不是来派出所一趟，把……”
后面的话，女警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妈妈久久没给她任何回应。
她提着新鲜出炉的蛋糕，满面疑惑地转向宋甜：“甜甜，有人给我打电话，说程媛媛死了，三天前死的。”
“这不纯诈骗吗？你办完升学宴不还联系过她。”
宋甜张大嘴巴，伸手把妈妈的手机抢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冲着电话那头就一通吼，急不可耐地要将这通电话定性为诈骗。
可她面对的毕竟是警察，对方三言两语，就让她的手也颤抖起来。
“怎么了？”妈妈问。
“是诈骗，是诈骗……”宋甜挤出一丝笑容，飞快地想要挂断电话。
可却被看不下去的蛋糕店老板娘一把夺过。
她跟对面的警察交流了两句，就眼眶发红，抬头对妈妈道：“什么诈骗，这真的是警察打过来的。素梅，媛媛她真的……”
她也说不下去了，只是把手机还给妈妈。
11.
我紧紧盯着妈妈的反应。
她的表情从不耐烦转为茫然，继而转为一片空洞，手指触碰到老板娘递来的手机时，仿佛被烫了一般，猛地缩了回去。
手机怦然落地，四分五裂。
“不可能！”她喃喃道，反手抓住了宋甜的手腕。抓得那样紧，宋甜都忍不住皱眉了。“甜甜联系过她的，她还说她恨我，难道是鬼说的吗，啊？甜甜，是谁说的呀？”
“姑姑！”宋甜不敢多说话。
“素梅姐，你这……”老板娘见她已经失了方寸，不由得跟着气急，“这不明摆着吗，你这大侄女说瞎话哄你的，媛媛三天前就没了，你赶紧去派出所看看吧。”
“说瞎话？”妈妈猛地一回头，看向宋甜的目光混沌又锋利，“哄我的，你是哄我的吗？那你平时，是不是也……”
她再也没有说下去，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我飘在空中，无悲无喜地看着她。
不，妈妈，这一次宋甜倒不是完全哄你。
我这个枉死鬼，的的确确，不想再见到你。
如果可以，我多么希望，我的尸体永远也确认不了身份，永远不与你相见。
可惜没有如果。
下午，清醒过来的妈妈，就在舅舅舅妈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出现在派出所。
看到我的尸体的刹那，她脸上不是悲伤，而是实实在在的惊吓。
是啊，我的死状并不好看。
面庞被打得青肿变形，全身上下都有被缝合过的痕迹，胸前瘪了一大块，那是乳房被割下带走后留下的。
妈妈惊叫了一声，不敢再靠近，只是腿一软，跌倒在地。
“是您的女儿程媛媛吗？”警察问，这是在与受害人家属确定身份。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让她舅舅来看，让她舅舅来看……”妈妈拼命摇头，眼泪从她眼角落下来。
一辈子都在推卸责任的，我的妈妈，在认领我的尸体时，也一如往常啊。
后来，还是在警察的帮助下，她才颤抖着看了我一眼，绝望地哭泣道：“是她，是她，我不是成心骂她的，我没想到呀……都怪她爸爸，她爸爸呢……”
在她的坚持下，警察终于还是找来了我的父亲。
而妈妈见到那男人的一瞬间，就嚎啕一声，疯了一样冲上去，对他又撕又咬：“你害死了我的女儿，你这个王八蛋，你害死了媛媛，你以后让我指靠谁去……”
我活着的时候，她说是我害她离了婚，她是受害者。
我死了的时候，她说是爸爸害死了我，她仍是受害者。
妈妈，我一生纯洁无辜、饱受不幸的妈妈啊。
你从来都不是受害者，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12.
这对前夫妻就这么在警察局里来了一场大乱斗。
被警察言灵制止后，他们才沉默而麻木地踏进会客间，与嫌疑犯见面。
据警察说，这已经是他第三次作案，今天才终于被抓获。
他就是个随机作案的反社会人格，没有任何道理可言，被抓获后，还笑着交代了作案的所有细节。
我是最后一个被杀的人，他记得最清楚，跟我的父母描述起来，也格外津津乐道。
“我本来是选了对门的小姑娘，那丫头水灵灵的，比你女儿漂亮多了。”
“可走到你女儿门前，我突然发现，她的门是虚掩着的，而且前后左右的公寓都没住人。”
“我悄悄开门走进去，她正握着一条破手表，坐在地板上哭。”
“她的手指血淋淋的，好像被什么碾过了，可就算这样，她还是紧紧攥着手表，那岁玻璃碴子，都扎进她手心里了。”
“可怜又可爱的，我就跟她玩了玩。”
“玩完后，本想直接掐死她，可是我突然看到，她桌子上放着她和你的合照。擦得可亮了，一看就特别爱惜。”
“我就想让她把你叫回来，我一次性搞个大的。”
“可谁知道，她不干，我用水果刀一片片割她的肉，塞进她嘴里，她一口一口地吐血沫子，还是说她妈早死了，她没有妈。”
“我听说，人死之前都会喊妈妈，可你女儿真硬啊，她到闭上眼睛，都没叫一声妈。”
“太没意思了，我就割下她那对奶带走了。”
“哦，对了，我杀完她，坐在那看的时候，她还诈尸一下，把我吓一跳。结果她诈尸就是为了关手机，原来是有人给她打电话，可惜我没密码，她手上又全是血指纹都没了，我打不开手机。”
“当时，是你这个妈给她打的电话吧？真可惜，差一点，就能让你上钩了呢。”
13.
其实，说到一半的时候，警察就不让歹徒再说了。
让一个母亲听她的女儿是如何惨死，太残忍了。
但是妈妈却激动地让他说完。
当听到门虚掩的时候，她的脸皮猛然一跳，呼吸急促。
当听到破手表时，她垂下眼眸，攥紧双手。
当听到擦得发亮的照片时，她猛然抬头，难以置信。
当听到最后，我为了保护她，被千刀万剐时，她终于再也忍不住，疯了一样，朝犯人扑过去，然后重重撞在玻璃上，嗓子眼里挤出呵呵的惨叫。
警察们和爸爸废了好大的劲，才把她带离了现场。
为了安抚她的情绪，一位女警拿出几样透明袋子装的东西，放在她面前。
“这是在现场搜集到的证物，现在罪案已经调查清楚，所以我们交还家属。”
随着她进门的动作，一串音符在室内响起。
由远及近，由小到大。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欢快而悠扬。
那是生日快乐歌。
是从破碎的手表里发出来的。
“这其实是个玩具手表，表针不走的。”女警解释道，“只是在当天中午十二点，就会自动开始唱生日快乐歌。”
妈妈嘴唇颤抖。
看到手表的一刹那，她应该完完全全、真真切切地意识到，我从来没偷过她送给宋甜的名贵金表。
因为，我的表被踩烂后，露出的是模型齿轮，和一个发声器。
好笑，没想到这表跟那些廉价的塑料花一样，只要开始唱就停不下来。
“生日……”妈妈急不可耐地将手表抓在手里，两眼发直，“为什么……生日歌呢……”
“啊？”女警奇怪地看着她，眼神中的同情散了些许，她一字一顿地说：“根据身份证上的信息，程媛媛遇害当天，就是她的生日。您是她的亲生母亲，难道不知道吗？那么她死亡的时候，您在做什么呢？”
仿佛一根弦骤然崩裂。
妈妈木然地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我惨死的时候，她正喜气洋洋地坐在宋甜的升学宴上，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贺酒，来者不拒。
我惨死的时候，她正雄心壮志地跟宋甜规划着未来。
我惨死的时候，她正向每一个亲戚哭诉着我的不孝，咬牙切齿地说我爱死哪去死哪去，她没有我这个女儿。
现在，如你所愿，妈妈，我死了。
可你怎么还是不对我笑呢？
14.
走出警局后，爸爸长长吐出一口气，扇了扇鼻子下：“终于出来了，怪难闻的。素梅，咱们夫妻一场，我也不想闹得太过分，这样吧，媛媛没了，我再给你十万块，你留着以后养老。”
妈妈猛然抬头盯了他一下。
爸爸有点心虚，摸了摸鼻子：“干嘛，不满意吗，我们约个时间再谈。就是千万别去我单位闹，我这还等着升职呢。”
妈妈没说话，半晌笑了下：“满意，打我卡上吧。”
另一边，舅舅舅妈和宋甜见妈妈出来了，也急忙迎上去，问她接下来的打算。
妈妈目光空洞，看向我飘着的方向：“我去收拾一下媛媛的东西。”
“那，那我开车带姑姑去。”宋甜自告奋勇，撒娇般抱住了妈妈的胳膊，“我才学会了开车，第一次载人一定要载姑姑你。”
“啊呀，我这女儿白养了，跟她姑姑比跟我都亲。”姑妈故作夸张道。
说完，这一家三口，都有点不安地看向妈妈。
往日，妈妈最喜欢听这种话，每次都乐开怀，夸赞宋甜时，难免捎带骂我两句。
可是现在，她却已经意识到，宋甜一直在骗她。
这可能影响她日后的财产分配，宋甜他们当然不安着急。
“不用了。”妈妈声音沙哑，“我自己打车去。”
宋甜还想阻止，可是妈妈已经坚决地甩开了她的手。
我的出租屋，她来了很多次，大概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过。
那还是简单整洁的一个小单间，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房东提供的，唯一属于我的，是橱柜里挂着的两件校服，和洗得发白的T恤。
“怎么就这么两件衣服，明明……”她喃喃自语，却立刻想到，她给我的衣服，全都是表妹穿剩的，于是再也说不下去。
衣橱的对面，放着一张书桌，桌上已经一扫而空，所有的书本都已经打包好，装在了一旁的箱子里。只有贴在墙上的一张成绩单和一张便利贴得以留存。
那是全省成绩单，我的成绩排在五千名左右。
便利贴上，我端端正正地写着一行话：“冲刺两千名，目标北京！”
可惜啊，我已经没有机会了。
妈妈的手指拂过成绩单，面露惊讶。
她从来不知道，我的成绩还不错。
因为，她从来不出席我的家长会。而宋甜告诉她，我成绩垫底，所以她也总是懒得过问。
书桌上，放着我的书包。打开来，里面有一株干花玫瑰标本，一本带密码的日记，和一张机票。
一张去北京的机票。
干花，机票？
这都是什么？
15.
她在日记本上输入我的生日，但是没有打开。
那密码会是什么呢？
她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在房间内逡巡着，警察已经打扫过现场，一切整洁干净，被喷洒上血迹的合照，正端端正正地放在空荡荡的床头。
她心口猛地一震，低头，在密码锁上输入了她的生日。
日记本应声而开。
随机翻开的一页，我的不安和惊恐争先恐后地映入她的眼帘。
【爸爸妈妈又在吵架了，我好怕。】
【妈妈不想跟爸爸离婚，那她为什么总说离婚呢】
【都怪我，让妈妈生气难过了，左耳聋了一定是上帝惩罚我不乖】
【我不敢骂爸爸，他会断掉我的生活费的，我想读书，我想改变妈妈的命运】
【如果我是宋甜就好了，有不吵架的爸爸妈妈，有慈爱的姑姑，有很多很多爱】
【妈妈，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今天校医说我有抑郁倾向，建议我去医院检查，可是我打听了，药很贵的，还是算了】
【我真的……不想活了，为什么我还不死……】
【今天读了一本书，叫做《被讨厌的勇气》，嗯，我也许是深陷原因论。从今天开始，我要努力转变思维，成为目的论的信徒，我要摆脱原生家庭的影响，好好地活着】
【我买了一株玫瑰！不，这不仅仅是玫瑰，还是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总有一天，我会放下一切，跟妈妈和解，跟自己和解，像玫瑰一样绚烂地活着】
【妈妈看到了我给玫瑰浇水。她骂我说我看一枝花比看她还亲，所以用热水把玫瑰花烫死了……】
【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再忍耐一下，再忍耐一下，求求你了程媛媛，高考完你就可以去北京了】
【我把我的玫瑰做成了干花，这样它就能永远陪着我了。有它在，我什么都不怕！（握拳）】
【为什么！宋甜为什么要关掉我的闹钟！她是故意的，她就是故意的，她就是害怕我考得好，戳破她的谎言！为什么，为什么！】
【怎么死去才不痛苦呢？】
【不！为什么是我死！我不能死！我要去北京，过完生日就去北京，复读一年，哪怕卖身赚钱我都要复读！远离这个地方，从此为我自己而活！】
【明天就是我的生日了，没人送我礼物，也没人记得。不过没关系，我自己记得，我的玫瑰记得，我给自己买了漂亮的假手表，还买了很贵的蛋糕！没关系，等过完这个生日，就可以奔赴新生活了！】
戛然而止。
妈妈的手已经抖得握不住纸页。
她两眼发红，日记本从她手心滑落，她无暇去捡，伸手抓起干玫瑰，紧紧地抱在怀里。
她想起来了，这株玫瑰，是她亲手烫死的。
至于为什么，她已经想不起来了……或许，她只是觉得，哼着歌曲给玫瑰浇水的女儿，太幸福了。
幸福得刺目。
她这个母亲，深陷在不幸的婚姻中，日日以泪洗面，程媛媛作为女儿，凭什么有幸福得时刻？
女儿的幸福，对她就是一种加害！
所以，女儿只有逃得远远的，逃到她看不见的地方，才有可能寻求到自己的人生。
而她的女儿，再一次又一次崩溃之后，依然坚强地选择了这条未知的路。
她的女儿，被她折磨了这么多年，依然在心里抱有着微如烛光的希望。
眼看一切都要迎来新的转机。
手表事件，只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可是，可是。
她马虎大意，匆匆离去，没有关好女儿房间的门。
将女儿的一生，定格在了十八岁当天。
而她深以为恨的女儿，在临死之前，紧咬着牙关，没有叫一生妈妈。
是为了保护她，也是真的……没有妈妈。
女儿所有的，不过是一个怨天尤人、顾影自怜的加害者而已。
16.
妈妈抱着我的书包，在我惨死的出租屋内泣不成声。
她没有打电话叫舅舅、叫舅妈、叫爸爸，而是在一个阴雨连绵的上午，独自去殡仪馆领取了我的骨灰，将我安葬。
按照家乡的风俗，安葬的第三天晚上，要给死者送盘缠。也就是烧纸、烧钱、烧纸扎的车马童子，烧死者的衣物和爱吃的东西。只有这样，死者在地下才有的吃，有的穿，有的坐，有的花。
这天一早，宋甜就买了一大包东西，陪笑上门：“姑姑，我给媛媛姐买了好多东西，这下子她就什么都不缺了。”
可是妈妈只是看了她一眼。
在我的日记本里，详细记述了宋甜在学校欺凌我的一切。
我生前，她不肯相信我的每一句话。我死后，她却将那本日记奉为圭臬。
“学校里那些谣言，都是你传出去的吧。”妈妈突然淡淡道。
宋甜心头打鼓，下意识道：“没有，我从来没有传过媛媛姐和姑父……”
说到这里，她猛然截住话头，自悔失言——妈妈又没说是什么谣言，若不是她造谣，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是我自己害了我女儿，我不怪你。”妈妈看着宋甜，轻声道，“你走吧，别让我再看见你。对了，你的东西我都给你收拾了，明天就找人给你送过去。”
宋甜大惊失色：“姑姑，你不要我了吗？”
妈妈不看她，只是呢喃道：“那个房间，是我女儿的呀。”
宋甜还想解释，妈妈却摆了摆手。她咬咬牙，还是把那一包东西放下，这才转身出去。
看来，她还是放不下妈妈的家产。
也是，她申请的那所法国高商院校，光一年的学费就好几十万，如果没有妈妈给她出，以舅舅舅妈的家底，根本念不下去。
那不就意味着，她为了出国准备的这高中三年，全都荒废了。
妈妈把她赶出家门后，又让阿姨将她买的东西全都扔出去。
她抚摸着我的灵位，笑得慈爱：“媛媛，妈妈亲自去给你买东西，你想要什么，妈妈就给你买什么。”
17.
我不由自主地跟着她，来到了商超。
小时候，我很怕跟着爸爸妈妈去公众场合。
因为，只要他们俩稍微有点意见不统一，就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大打出手。
丝毫不会顾及，被路人投以好奇、嘲弄的目光的、不知所措的我。
再后来，爸妈离婚了，我单独陪着妈妈逛超市，闹不清因为一点什么小错，就会被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又骂又打。
还记得有一次，妈妈来买衣服，我坐在长凳无聊，就随意闲逛，意外发现了一只毛绒小狗。
我好喜欢毛茸茸的东西，可惜，我知道，妈妈绝对不会让我养。
所以，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那个玩具的毛。
又软又暖。
我笑了。
然而，这个动作，恰好被试完衣服的妈妈看到了。她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一般，冲过来把我推翻在地，狠狠踹我的小腿：“你都多大了，还玩这些？玩物丧志的东西，跟你爸一模一样！”
那一天，我的窘态被全商城的人看到了。
他们的目光如同利剑，狠狠粉碎了我所有的自尊。
以至于，现在的我，看着手推购物车的妈妈，还是不由自主地低头，害怕被人发现。
不对，我已经死了，没人能发现我了。
妈妈先去了服饰区，给我买了一身我梦寐以求的公主礼裙。可当她来到鞋品区时，愣住了。
她不知道我的鞋码。
她只好先放下鞋子，来到食品区，又愣住了。
我在日记中多次写到过敏难受，但是并没有写因为什么而过敏。所以，她不敢随便购买食物，害怕买到我不能吃的。
她只能又暂时离开食品区，无意间走到了玩具区，一抬头，看到了一条白色的、吐着舌头的、毛茸茸的小狗。
那也是整个货架上仅剩的一条小狗。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目光一黯，伸手想要拿，旁边却突然出现了一个漂亮阿姨，踮脚把玩具摘了下来，笑吟吟地递给身后的女儿：“都高中了，还玩玩具，说出去把人笑死。”
那小女孩喜上眉梢，接过小狗，朝她妈妈做了个鬼脸，转身跑了。
没有人在意，在旁边浑身僵硬的妈妈。
她还维持着那个拿玩具的姿势，许久，直到售货员经过，才把她喊醒。
“对不起，请问，还有这样的狗狗吗？”她问。
“啊？”售货员惊讶地看着她，“我们这款玩具摆出来四五年了，你想买怎么不早买啊，那是最后一只了。”
最终，妈妈选择去甜品区，给我买了一个蛋糕。
好大的蛋糕，一共三层，是我做梦也不敢奢求的。
她把蛋糕摆在我的墓碑前，轻声道：“媛媛，妈妈来给你烧盘缠了。你十八岁的生日，妈妈错过了，现在给你补上，好不好？”
我看着妈妈那样子，只觉得好笑。
错过的，就是错过了。
往事暗沉不可追。妈妈，这个道理，你怎么不明白？
所以，当她点燃蜡烛时，我直接扑了上去。
火焰穿过我的魂体，我被烫得透明起来。
而妈妈只看见一阵风吹过，将蜡烛吹灭了。
她点了三次，蜡烛灭了三次。
妈妈点蜡烛地手开始颤抖，眼泪从她脸上簌簌落下。终于，她崩溃地丢下打火机，噗通一声跪在了我的墓碑前：“媛媛，你真的不肯原谅妈妈吗，妈妈只是想给你过生日，只是像给你过生日啊！”
可是我的生日早过完了。
就在我死的那一天。
哭了一会儿，妈妈擦干了眼泪。
她定定地、慈爱地看着我的墓碑：“不，你怎么可能不原谅妈妈，你一定是恨你爸爸、恨宋甜他们对不对，只要妈妈帮你报仇，你就会原谅妈妈对不对？”
我已经听不到了。
我的灵魂被火焰烫了三次，已经摇摇欲坠，无法控制地向某个方向飘去。
18.
我喝了一碗孟婆汤。
旁边的孟婆都快急哭了：“祖宗诶，这是你喝的第二十一碗汤了，你到底还有什么忘不掉？”
我摇摇头，不太好意思道：“我也忘了，但总感觉，还没完全忘掉。”
孟婆：……
这时候，我看到奈何桥边，摇摇晃晃地来了一个三个有点面熟的人。
我问孟婆：“这是谁？”
孟婆道：“这个啊，这是宋大宝、江雪、宋甜，他们是一家三口，今天早上八点四十三分，被一个叫张素梅的人以商量遗产继承为由，骗到了家里，然后喝了她给他们准备的安眠药。那个张素梅不知道安眠药不一定毒死人，看着他们睡着后就离开了，结果他们半睡半醒之间呕吐，最后被自己的呕吐物呛死了。”
啊，被呕吐物呛死，这死法好像蛮惨的。
过了不到三个小时，桥那边又走来一个更眼熟的人。
我又问孟婆：“这又是谁？”
孟婆看了一眼：“这个叫程海。今天中午十二点十六分，他在自己家里接待了一个叫张素梅的人，两人发生争吵后，被张素梅一榔头敲晕，之后，被她用菜刀和绞肉机肢解打碎了。”
“啊，这么惨。”
“是啊，张素梅说，她要为女儿报仇呢。”
“她女儿是谁？”
“我怎么知道。”孟婆没好气地敷衍着，又给我递来一碗孟婆汤，“快点，喝完就去投胎吧。”
我们正说着话，就见桥那头，又慢悠悠地飘来了一个更为熟悉的身影。
她手里拿着一把滴血的刀，目光呆滞，口中却念念有词：“我给媛媛报仇了，我给媛媛报仇了，媛媛肯定原谅我了，我的女儿肯定原谅我了……”
突然间，她回头，看见了我，立刻挣脱鬼差的束缚，疯了一样朝我跑过来：“媛媛，媛媛！”
我问孟婆：“媛媛是谁？”
孟婆更没好气了：“问你自己去。”然后招呼下一个人来喝汤。
我看了那疯女人一眼，突然觉得头脑一空，转头对孟婆道：“……我好像，把什么都忘了。可以投胎了。”
说完，我无视那女人对我撕心裂肺的哭喊，慢慢、慢慢地走过了奈何桥。
就这样吧，前尘往事，不复相见。
更无需说什么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