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长太息以掩涕
青枚2023-06-28 10:465,529

  

  纪天市成为皇后的那一天,是重阳节。

  对镜理红妆。上一次头戴金冠,脸贴花钿,是为了成为新娘子。这一次,则是为了复仇。

  她拿出一幅珍藏的绣金龙凤盖头来。那是益阳为她亲自选定的,却从来没有机会用得上。镜中的人儿明艳动人,几乎照亮了整间宫室。眉间三瓣红莲,如火焰般热烈。只是双眸却是一片冰冷,似与这周身的喜庆毫不相干。

  天市将盖头覆在自己的头上,又自己将盖头掀开。对着镜子妩媚地笑,仿佛镜子的另一边,是那人在红烛之下温柔的目光。她拿起一杯酒,在铜镜上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响声来,余韵袅袅,久久不散。

  天市将那杯一个人的合卺酒喝下,向镜子那一边的世界亮了底。喃喃地说:“益阳,今日,把你我没有来得及行的礼完成了。从此,了却这桩心愿,你安心投胎去吧。若是有缘,也许茫茫人海中,你我来世还能相见。今日正式成为你的妻子,才能替你去做这件事。”忽然满屋帐幔飘动,挂在窗边的风铃叮叮咚咚响了起来,不知哪里来了一阵风。

  天市心头一阵悸动,强抑激动仰起头来。

  明德殿的屋顶高深巨大的龙凤喜幛从高高的房梁上垂下,一路层层叠叠,将这宫室装点得如同锦绣海一般富贵热闹。

  天市眼眶突然发热。自益阳死后就再不曾湿润过的眼睛隐隐有了一丝泪意。

  “益阳,我将要做的事,希望你不要怪我。我知道你不会跟他计较,可是我会。益阳,他是他,你是你,你的仇,我一定要为你报。”

  风止了。

  天市摸着袖子里的匕首,心头一片澄明。

  长风做到了他的承诺,康先生被吊在天极殿的房檐之下,哭号七日方才断命。

  这一举动引来满朝大哗。不同于之前那三个女子,康先生曾是一朝宰相,地位尊崇。皇帝将他囚禁已经惹得言官们阻谏的条陈奏折雪片似的飞来,到得知他死得如此骇人听闻,登时如同油锅里泼进了冷水,整个朝堂都炸了起来。

  长风也是铁了心跟满朝作对,这个节骨眼上宣布迎娶天市为皇后,大家这才醒悟原来这其中到处都是天市在作祟。

  立即有人翻出了几年前那百世妖姬的传闻来。引诱幼主,又独擅摄政王的专房,先嫁兄长,再嫁弟弟,如今更是以酷刑虐杀大臣,桩桩件件都令人血脉沸腾。顿时妲己再世妹喜重生的哀哭之声响彻京城。更兼由着康竞渡之死挖掘出之前三个侍妾也以同样方式被处死,这笔账一并算到了天市的头上。

  从皇帝宣布迎娶天市之日起,整整三个月,满朝文武激烈交锋,有人触柱死谏,有人政变未遂,有人愤然挂冠辞职,有人暗中联系纪氏旧人和摄政王的旧部,各处暗火丛生,暗流涌动。

  皇帝长风也毫不手软,硬是连下三道谕旨,凡有诋毁天市,污蔑皇族的一概免职撤官流放监禁。直至最后一道谕旨声色俱厉地指斥群臣蒙昧,被奸人谣言蛊惑,凡有传谣者一律杀之不赦。

  朝中大臣,死的,流放的,撤职的,自己辞职避祸的,不到几个月便零落了一大半。长风亲政不久,甚至来不及开恩科,一时没有太多人才可用,当初清洗摄政王的势力被排挤出中心的官员重新上位,这才勉强稳住了局面。

  但即使是摄政王的旧人也坚决反对立天市为皇后。皇帝长风一意孤行,却迫于压力取消了册封大典。

  这一切,天市全都只是冷眼旁观,始终不发一言。

  然而目的已经达到。

  他夺走的,她要为益阳抢回来。即使益阳已经不在,也不留给他。那是他欠益阳的。

  有时午夜梦回,益阳会在梦中对她不赞同地摇头。天市咬紧了牙不妥协。

  她有她的坚持。

  如今,只剩下最后一步了。

  长风进来的时候,天市在静静等待。她已将盖头叠好放在一旁。他并不知道,那盖头已经用过,并不是为他准备的。天市垂着头,露出一截洁白的后颈,他心如鹿跳,血色涌上了脸颊,在她身后站定,喘息渐渐浓重。

  天市对他的到来仿若不查,直到被他拥进怀里亲吻。

  她让自己的身体落在他怀里,渐渐攀上他的颈子。

  这个令人眩晕的吻,似曾相识。天市凄苦地想,在他试图撬开她牙关的时候,发动了攻击。

  寒光从她袖中泻出,杀气扑面而至,他的动作更快了一步,天市手中一空,已经被远远推开。

  “你!”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胸口汩汩冒出的血,愤怒地指着天市,“你!”

  天市冷笑,跌倒时撞在梳妆镜上,那镜子滚落,碎成了几块。

  他已然快步过来,一把揪住她的领子,把她提到自己面前。积累了许久的疲惫委屈和心虚爆发成狂怒,他恶狠狠地问:“为什么?你为什么?”一边问,一边噼噼啪啪地扇了她七八个耳光。

  头晕眼花中,天市的脸已经失去了知觉。鲜血从鼻子和嘴角流下来,装点着她冰冷的笑。

  他心知肚明,气焰在那样的目光下渐渐消散。那目光仿佛结了冰的湖面,寒气逼人,令他彻骨寒冷。

  受了伤的地方终于开始疼痛。长风恨恨地推开天市,捂着伤口一步步地后退,终至跌坐在地上。“天市!”他喘息着,一边抗拒疼痛,一边悲伤地呼唤她。“天市!”

  天市的脸肿的已经说不出话来,她看见匕首跌落在他身边,不顾一切地扑过去。长风本要去抢,却在她伸出手触到匕首的一瞬间放弃了抵抗。

  锋利的刀刃抵在他的喉咙。

  长风忽然笑了一下。

  她变了形的脸上,那双眼睛流露出一丝犹豫来。

  “杀呀,杀了我,为他报仇。”他已经明白了她的用意。一直在半空悬着的心,反倒落在了实处,底气反倒足了。“没错,是我指使他们杀了他的。全都是我干的。你杀我不冤枉。”

  听他亲口承认,天市心如火焚,红了眼手上使力,一线血迹从刀刃下流出来。然而她却无法更进一步。她惊讶地发现,竟然下不去手。

  感觉到了疼痛,他反倒兴奋起来,两眼放光,仿佛看见了什么激动人心的玩具。“天市,死在你手上,我也算圆满了了。”

  天市手一颤,几乎崩溃。

  “其实他死后,我日日夜夜都在担心,怕你知道后恨我,怕你再也不理我。但从来没怕过你会杀我,天市,你杀了我,我保证不投胎,我会把魂魄依附在你的手上,从此日日夜夜与你在一起,永不分离。”

  “你闭嘴!”因为脸伤,她说不清楚,心头滚油般疼痛。

  匕首举起来,飞快地下落,停在他的鼻尖。他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怎么,下不了手吗?”他取笑她:“是被我打得看不清准头了吗?来,往这儿戳。”他捉住天市的手,将匕首的尖抵住自己心脏的位置。“他就是被戳在了这里。这里一定会死,不会有后患。天市,你动手呀。”

  她下不去手。那双眼睛,是益阳的眼睛。那讥讽的笑容,也是益阳的笑容。益阳临终前的凝视里,有对他的托付。她亲自点头应承了。

  “你……混帐!”她眼睛充血,两颊又红又肿,站起身飞脚重重踢在他的脸上,少年那飞扬不羁的脸也登时变得和她一样。

  他咳嗽起来,鼻血流了一地,却仍在笑。“天市,你是我最亲的亲人了。他们都死了,只有你,你放心,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杀你。”

  天市盯着他,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

  “可是,天市,你为什么这么不公平?他抢我的母后,抢我的权柄,抢你,还要抢我的皇位,你不但不帮我说一句话,还帮着他。难道你真希望他篡位当皇帝?你想当皇后,我也可以给你啊!他死了,你为他复仇,你要杀谁我就杀谁。为了你把那些大臣全得罪了,做这些你还是要杀我。可我呢,连个替我报仇的人都没有。天市,你会替我报仇吗?”

  天市居高临下,冷冷看着他。她目光仍然冷峻,心头却软了下去。

  杀了他,益阳也不能复活。

  长叹一口气,她将匕首往地上一掷,转身向外走。

  他在身后唤她:“天市。”

  天市犹豫了一下,终究不忍就这样离开。她慢慢转身,却被他飞扑过来压在身下。这回轮到她被匕首抵住咽喉。他压在她身上,变形的脸笑起来更加狰狞:“我不杀你,可我说了你能走吗?天市,你捅也捅了,踢也踢了,该报的仇都报了。我让你杀我,你自己放弃了。我不会再放你走!”

  他力气大得出奇,天市拼命挣扎,竟然无法挣脱。他压制住天市的手臂,在她颈间胸前亲吻。天市想踢他,被他用腿压住。身上的伤口还汩汩冒着血,温温热热染湿了天市的礼服。两人纠缠在一起,他身体起了变化。天市吓得不敢动弹,他却以为是她终于顺从,腾开手嗤地一声将天市身上的衣服撕开,露出里面创痕累累的肌肤来。

  天市无力阻止他。他的手在她胸前凌虐,潮湿的唇咬住她的嘴唇,用腿分开她的,天市心如刀割,五脏具焚,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让他得逞。

  “魏长风,你连庶母都要强占吗?”

  他一怔,抬起头来:“什么?”

  已经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什么好欺瞒的了。她吐出了最掩埋最深的秘密:“我是你父亲的妻子。没错,益阳,他才是你的亲生父亲。”

  少年被惊呆了。他愣了一下,怒火陡起,劈手又给了她一巴掌:“贱人,你胡说!”他跳起来,像是要从她身边逃离一样,飞快地后退,直到退无可退。“纪天市,你太没良心了。为了不让我碰你,你连这样的谎话都说得出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在动摇国本,你想说朕不是父皇的儿子,你想说这皇位不是朕的?纪天市,你死了这条心吧。朕就是皇帝,没有人能取代朕!”

  天市坐起来,收拾残破的衣襟掩住自己的身体。她静静看着他暴跳如雷,直到他渐渐说不出话来。

  她走到他面前,想要擦拭少年脸上的汗水。他厌恶地躲开。

  “知道为什么我不杀你吗?”她静静地开口,突然发现了惩罚他最好的武器。这场争斗,她赢了。“因为我下不去手。你照照镜子,你去看看,你是他的骨血,身形眉眼无一不像。你是他在世上唯一的骨肉,是他至死都不会伤害的人。”

  “你胡说你胡说你胡说你胡说你胡说你胡说……”少年疯了一样打开天市的手,推开她想要逃避。

  天市冷眼瞧着他在宽广的宫室中乱转,声音冷静得像一把剑,直刺入他的心脏:“如果不是为了你和你母亲,他何必为你守护这江山?如果不是因为你是他的骨肉,他何必放弃权柄要去做什么南中王。如果他不是你的父亲,怎么会连性命都不要,只身独闯纪煌的巢穴?魏长风,你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吗?”

  长风呆住。

  当日剿灭纪氏时,他身负重伤将自己叫到面前谆谆嘱咐,他将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相互依偎。在自己发现他伤势严重时他微笑地安慰他。他始终将后背留给自己,替自己去面对所有的敌人。

  “他……”长风想说话,却发现每个字都似乎要在他的皮肤上割下一道血印子一样,周身疼痛得无法呼吸。“他是……”

  “他是你的父亲。太后本是他的王妃,被先皇抢入宫中。”

  长风忍不住闭上眼。这解释了他和母后之间隐秘的爱恋。

  天市再次走到他面前,接近他,直到鼻尖对着鼻尖。“他始终爱你,教导你,培养你,为你杀敌除害,在你心生猜忌的时候隐退,他把一切都留给了你,任你清洗他的部旧,任你壮大自己的力量。父亲是不会跟儿子争夺的。他为了你,只留下了我。”

  从那双酷似益阳的眼睛中,天市看到了什么东西的破碎,她带着怨恨给出了最后一击。

  “长风,你刚才问谁会为你报仇?他会。你知道谁爱你吗?他!可是你把他杀了。”她略微后撤,欣赏少年眼中深切的悲痛漫过堤坝。“你把世上最关爱你的父亲,杀了。”

  泪水从少年的脸上跌落。

  他自己却毫无察觉。他像尊雕像一样呆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泪水不停滴落。

  报仇了。

  天市微笑起来。脸颊火辣辣地痛,她却不顾一切地笑起来。

  “天市!”少年哽咽地唤她,求救般向她伸出手来,仿佛溺水的人迫切渴望一臂之力将他拯救出这无边的苦海。

  天市的笑声戛然而止。她怔怔盯着那只因为等待而颤抖的手,委决不下。他不知道,她也在溺亡沉沦。上前一步,得救的会是两个人,后退一步,则双双堕入地狱永不超生。

  “天市!”看出她的犹疑,长风几乎是哀求地唤着她的名字,泪水滚滚而下,他痛苦地弯下腰。心脏像是被捣碎了一般,把疼痛注入血液,他浑身冰冷,渴望救赎。

  “不……”天市终于摇了摇头,后退一步。像是害怕手臂会违反自己的意志,她将双手藏在身后,“不。”

  少年眼中的火焰渐渐熄灭,他大口喘息着,踉跄跌倒。疼痛已经不能进入他的感官,冰冷仿佛空气,团团围在他的周身。只有一个姿势能让他稍微抗拒这刻骨的寒意,他抱住自己的双膝,紧紧贴在胸口,将自己团成胎儿一般,不停地前后摇晃着身子,以此来抗拒悲痛带来的眩晕。

  “长风……”天市退到门口,她的腿探到了门槛,身后是满庭秋风朗月无边,面前是暗夜沉郁困顿悲怀,只需要一个转身,生与死,爱与恨就此切割,永不重逢。但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费尽力气也无法施行。天市在伤痛中找到自己的声音,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匕首,深深刺入自己的胸口:“我们的恩,我们的仇,都在今日了结。以后你自己,好自为之。”

  少年听见了她的话,却无力回应。他的头埋在双膝之间,肩膀抽动,一声自身体深处发出的悲泣沉沉挤了出来,仿佛哀兽濒死前的呻吟。“不……”

  身体仿佛有千斤重,天市用尽全身的力气提腿跨出了门槛。

  那一步,消磨了两个人全部的生机。

  外面星残月缺,佛晓刚至,黄虎带着一众宫女太监们已经等候在了廊下。

  众人一见她满身狼狈地出来就愣住,不知所措面面相觑。天市顾不上了,她脸上的笑怎么也收不住,看上去着实吓人。但她停不下来。自益阳死后一直压在胸口那沉重的巨石终于被挪开。她仿佛凝固了一样的生命一点点变得鲜活起来。

  黄虎过来小心探问:“娘娘?这是怎么了?”

  天市停下脚步,想了想嘱咐他:“先别进去,陛下心情不好。”

  仿佛是在应证她的话,一声如同野兽哀号般的吼叫从殿内传出。

  那些宫人们平时就饱受长风喜怒不定之苦,这一声吓得他们连连后退。

  天市不禁转身朝那幽深的宫殿望去,自然什么都看不见。哀号却一声接着一声,如泣如诉,连绵不绝。那样撕心裂肺,那样绝望痛苦,天市也被这吼声骇住。她从那吼声中听见了什么东西在崩溃坍塌。那是一个少年人的魂魄,从此他将再见不到阳光,再无法体会生而为人的美好。因为他已经一无所有,孤绝于天地之间。

  仿佛是感受到了她的预见。哀号声渐渐落下,代之以悲切蚀骨的嚎啕痛哭。天市从来没听过谁的哭声如此凄苦,充满了悔恨和绝望。

  黄虎过来,递给她一块手巾。

  天市这才发现自己也已经泪流满面。

  从益阳死去那一天起,干涸了那么久的泪水终于落下。然而荒瘠的心上破损掉的缺口永难弥补。短暂的胜利之后,是无尽的悲苦。她知道,殿内那个痛哭的少年,人生已经再无希望。而这,也使她再无面目去面对益阳。

  她已无法承受此刻浓重的悲伤,快步离开。泪水像是绝了堤的洪水,将她快要淹没。为了喘息,她飞奔逃离。

  将那个破碎了的少年,永远留在了身后的殿宇之中。

  

继续阅读:尾声·此情可待成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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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永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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