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复仇
青枚2023-06-28 10:465,848

  

  皇帝长风跟一群大臣在勤政殿商议政务直至午后,这才将一干已经饿得头晕眼花的近臣放走。自己也起身伸了个懒腰,将黄虎唤进来:“备饭吧。”

  黄虎笑眯眯地答应了,却不走。

  长风见他面色诡异,冷冷哼了一声:“又有什么邪门歪道?说!”

  黄虎笑道:“陛下何不回明德殿去?午饭备在了那里。”

  长风一听脸色便沉了下来:“谁让你自作主张的?朕的行止你说了算?我看你是太久没断过腿了!”

  “陛下……”黄虎挨他训斥却并不惊慌,一味只是笑:“奴婢哪儿有那个胆子安排陛下的行止?陛下去了明德殿,自然就明白了。”

  这天底下已经没有人能掌控他的事情了。长风呆了呆,突然明白过来,声音便有些发颤:“她来了?”

  黄虎使劲儿点头。

  少年皇帝二话不说,拔脚就奔了出去。

  从勤政殿到明德殿,平日步行最少也要有三刻的时间,长风一路狂奔,不过一刻就到了。

  “天市!”

  他一进门就喊,气喘吁吁地站定,这才看见那个穿着鹅黄色衫裙的女子从窗边的椅子上站起来,款款向自己走来。

  “陛下万安!”天市盈盈下拜,被他一把拉起来。

  “你可算来了!朕等了你这么长时间,你可算来了!”他一面说着,细细打量。

  天市已经除下丧服,应着节气换了鲜嫩的衣裙,连头发上也多插了两根簪子一朵茶花。长风怔怔打量着她,恍惚间似是又回到了他们最早见面时的情景。那时他还小,而她也尚是花样的年纪,两个人各自有张扬跋扈的地方,各不相让,彼此敌视。此时重逢,她仿佛仍是当年的模样,只是眼角眉梢不再如当初般意气飞扬。她变得沉静如水,安静地站在那里,坦然承受他的打量。

  百转千回,到了舌尖的赞美终究变作若无其事的调侃:“老了。”他故作挑剔地啧叹:“还穿成这样,我都可以管你叫妹妹了。”

  天市看着他,目光清澄。

  他终于无法在这样的目光下再装腔作势,认输一样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往里走:“怎么突然来了?请了你这么多次,从来连个音信都没有,如今倒像是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了。”

  天市淡淡笑了一下:“可不就是从坟堆里冒出来的吗?”她盯着长风的眼睛,似乎别有深意:“我身上带着阴气呢。”

  长风不语,突然将她搂住:“这次来,就不要走了吧。”

  她把脸埋入他的前襟,那缕熟悉的檀香味几乎令她落泪。这一年多,他又长高了不少,肩膀和胸膛也变得宽阔,渐渐地像个男子汉了。天市鼻头酸涩。他越好,她就越难过。明明知道世间所有繁茂都是要以更多的凋谢作为代价,便如季节交替般不可避免,但眼前这种却是能将人的五脏六腑都凌迟成碎片的冷酷。

  他的怀抱很温暖,天市很寒冷。

  “别以为我没发现,你这次不一样了。”嗅着她发间清新的茶花香味,他的心跳开始失控。这么多年里,第一次以这种方式相拥,让他产生一种幻想,想象着她完全属于了自己。血液涌上来,控制住少年的心绪,他试探地将唇印在她的耳垂上。

  天市浑身一颤,本能地推拒。

  “天市!”他在她耳边狂乱地说,发烫的气息令她不由自主地颤抖。“天市,我一直在等你。他死了,你难过,我知道。我等!他什么都抢我的,只有你,他抢不走。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你留下,我已经加冠,可以有皇后了。你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天市拼尽全身的力气才将他推开:“你别这样。咱们是不可能的,我是你的……”

  “姨母?”他不屑一顾地笑,两只眼睛像是着了火一样,目光发烫,灼灼地盯着她:“除了你我谁知道呢?”

  天市心头一跳,死死盯住他,似是十分震惊。然而不过片刻,忽又是一笑,颇有些释然:“是啊,有什么是你做不出来的呢?”

  他将这话当做了允诺,低头吻住她。

  在两唇相接的刹那,天市耳边轰然一声,几乎魂飞魄散。那样的唇舌纠结,勾起了天市最深的思念。相似的身形,熟悉的气味,甚至连喉咙里逸出来低沉的感叹声都那么相似,时光仿佛蓦然回首,让她在苍茫的这一岸,瞥见了彼端曾两情绻缱的过往。

  一切抵抗都瞬间消散,她的身体有着自己的意志,伸手揽住他的脖子,身体循着那急切的心跳贴过去,如以前无数次一样。

  直到他突兀地将手覆在她胸前。

  天市一怔,立即回神,就像是被兜头浇下一盆冷水。

  这是少年人才会有的莽撞和急切,清楚明白地提醒了天市眼前的人并不是他。她受了惊一般推开他,连连后退,为自己那受到蛊惑般的迷失感到震惊和羞愧。使劲儿擦拭嘴唇,想把他的印记全都抹去,一种悔辱交集的情绪涌上来,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向这个人投怀送抱。

  “天市……”长风仍然懵懂。也许在别的事情上他早慧且极具天赋,但于男女情爱,却从来没有人教过。他所能的,也不过秉着本能行事。“你怎么了?”他跟过去,想要继续拥抱,却被她像是躲避什么肮脏的东西一样躲开。

  “别过来!”她微微发颤,打心底深处升起的恐惧缠绕周身,仿佛她正面对的,不是一个求欢的少年,而是可怕的食人怪兽。仿佛只要再稍微接近一寸一分,她就会被掳走,绝无生还的可能。

  看出了她的恐惧和抗拒,长风愕然停住脚步,仍然不懂:“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怕成这样?你在怕什么?”他一连串地问,忽然自己有了答案,面色不禁一沉:“你觉得我不如他?”

  这稚气却拯救了天市。

  她松了口气,那恐惧略微消散了些,一字一顿地,是在辩解,也是在提醒自己:“你……不是他。”

  她就这样推拒了他。他的地位,权势,痴心,甚至是一路成长起来两人相依相重彼此信任的感情,都抵不过这样一句话。从未有过的挫折感让他感到自己受到了极大的藐视,怒气勃然而发:“不是他又怎么样?他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怒气冲冲地向前踏进一步。天市本能想要向后缩,却生生地止住,硬着头皮看着他。

  然而他还是看出了她的瑟缩之意,一怔,不可思议:“你害怕我?天市?你居然怕我?”

  “陛下是……天子。”她艰难地解释,连自己都不相信。

  “咱们第一次见面我就是天子!”他暴跳如雷,“你掐我打我骂我,什么时候因为我是天子就稍微客气过?天市,难道你还要骗我?”他说到这里疑心陡起,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拽到自己面前:“你来,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打扮成这样。自从天市从南方回来,就一直躲着他,长风心里清楚。他一直认为那是因为皇兄的缘故,是那个可恶操控他如傀儡的人也同样操控着天市,不让她接近自己,让她离自己越来越远。所以这次天市主动回来,他欣喜若狂,以为终于天市可以摆脱那人的影响,以为自己精诚所至,终于能够金石为开。可到头来,却只得到一句“不是他”的评价。

  “如果不是为了我回来,你到底是为什么?”

  天市一呆,惊觉刚才那一场失控已经将情况彻底搅乱,她,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狠了狠心,天市咬牙,直奔主题:“我来,是想见康先生。”

  长风要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的内容:“见他?”他迅速冷静下来,沉沉坐下,眼睛始终在天市身上:“为什么?”他突然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你穿成这样,就是为了见他?”不等天市回答,他已经自己想明白了:“既然想见他,为什么一开始不提,却对朕虚以为蛇?纪天市,你到底打什么主意?”

  “你会让我见吗?”

  和聪明人说话不需要什么都说透。长风已经明白,一丝苦涩泛上心头。他向后靠在椅背上,指着天市:“所以你打算以这个作为交换吗?”

  天市默认。

  长风更觉不可思议:“朕如此真心待你,你说我不是他。转脸又为了见康先生拿自己来交换。纪天市,你这是贱呢?还是蠢呢?”

  天市被问得哑口无言。

  幸好他并没有在纠缠下去,片刻之间已经有了决断。“我不管你是有什么目的,只要能达成我的愿望,朕什么都不在乎。”他走到她面前,抬起她的下巴,目光中有什么东西在片刻之间已然不复青涩。“朕让可以让你去见他,就看你付不付得起代价了。”

  天市回避他的目光:“你说。”

  长风放开天市,哈哈大笑地转身出去:“你知道我要什么,天市,从一开始我就告诉你了。好好考虑吧。”

  曲水监大牢并不如想象中潮湿阴暗,相反,这个外人闻风丧胆的监牢建在曲水河畔,不过是一座规模不大的院落,青砖灰瓦,引河水进来,贯穿整个院落。天市一进门心就揪痛了一下。太熟悉的风格,这定然也是那人的手笔。却想不到,在身后用来关押杀害自己的凶手,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报应。

  如果真有报应的话,那么所有参与这件事的人,都应该承受。没人能逃脱。

  “姑娘,随我来。”负责看管的牢头殷勤地引路。一抬头,却瞥见天市满是怨恨忧愤的神情。这本不是什么风花雪月之地,他守在这里十几年,见过的人多了,怀恨含怨的也多,却不曾见过如这女子般绝望的。倒像是,她才是被羁押的囚犯。

  天市恍然回神,怨霾的神色隐去,欠身道谢,跟着进去。

  牢房的门口挂着牌子,写着康竞渡三个字。天市这才知道了康先生的全名。

  这是一间和寻常居室没有太大不同的房间,除了窗户被牢牢钉死之外,能显示出这里是牢房的,唯有门口那巨大的铁锁。

  康先生正坐在桌旁读书,听见门响回头,见跟着牢头进来一个女子,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认出来是天市,他自己倒是惊得一闪,将桌椅弄出不小的声音来。

  牢头嘱咐天市:“探视时间是半个时辰,说完话敲门,我就在外面守着。”言罢又有些担心,多了一句嘴:“要有什么就大声喊,我能听见。”

  天市一一应了下来,全神贯注于康先生的一举一动。

  待到牢头将门重新锁上,阻断了外面的大部分天光,屋里光线变得略微发暗。天市朝里面挪了几步,避开从门缝射入的阳光,这样才能看清楚他的脸。

  康先生惊讶消褪,很快定下神来起身向天市行礼:“见过王妃。”

  天市侧身不受,淡淡地道了句:“不敢。”

  屋里有一床一桌,物品简陋,却并无短缺。

  康先生讪讪地找话:“没想到王妃来,囹圄之中,连口能喝的水也没有,请王妃赎罪。”

  天市走到桌前,见他正在读的是一本《左传》,堪堪读到了公子翚向桓公谏言刺杀隐公一节,不禁冷笑。“没想到,康先生还会读这一篇。还以为你已经烂熟于心了呢。”

  听了这话,康先生再无怀疑,明白她已经知道了内情。长叹一声,向天市深深行礼:“竞渡所为皆为国家社稷,并无半分私心,此心无愧。但竞渡深知背叛旧主,罪无可恕,王妃要杀要罚,竞渡都心甘情愿。”

  天市冷冷看着他,忽而笑了:“康先生太客气了。我何尝是什么王妃。”婚礼从未举行,虽有敕命,却并没有正式册封,这一切,都可以归结到他的身上。

  康先生额角汗水涔涔而下。曲水监是关押要犯之地,自己又是要犯中的要犯,如果没有皇帝的许可,天市根本不可能见到他。

  他从第一天被关进这里就知道只怕再也出不去了。但心中尚存一分侥幸,也许皇帝不会对他干下杀人灭口之事。有这样的把握正是因为还有天市在,他相信有些事情皇帝是绝不会让天市知道的。杀了他,天市就会察觉到被隐瞒的事实,这是皇帝无论如何都不能去面对的。

  因此天市的出现只有两个可能,皇帝根本不怕天市知道真相,或者他在赌自己不敢说出来。

  定了定神,他斟酌着开口:“想来王妃都知道了?”

  他这幅模样反倒让天市心里一沉,果然不出所料。她在椅子上坐下,心情渐渐灰败。之前所存的一丝侥幸,此刻已经彻底破灭。半晌,才沉声道:“你说吧。”

  “当日王爷与王妃从南边回来,我曾力劝王爷,在陛下亲政前取而代之。不料王爷表面应承下来,转日却与陛下密谈。”

  天市想起来那日益阳与长风密谈,康先生就在门外苦候。不由笑了一下,语带讥讽:“那日你在外面等着面见陛下,想来心情十分复杂吧。”她叹了口气,“康大人,王爷既然不肯伤害陛下,又怎么会对你有威胁呢?你何苦去做那卖主求荣的小人?”

  “臣是一片赤诚之心。王爷是我的旧主,虽然因情势所需入朝侍奉陛下,但从未有过异心。只是……王爷却似对我已经有了猜忌之心。”

  “你又怎么能怪得他。”天市讥讽地笑,“当日陛下问摄政王是要把幕僚都充入朝堂的话,他一个小孩子怎么说得出来。是你说的吧?你在陛下身边,充当王爷的耳目,却两边挑拨,离间他们君臣兄弟,这也是一片赤诚之心吗?”

  康先生被问得哑口无言。

  天市说到这里,已经意兴阑珊,“我只问你一句话,此事……与陛下有多大干连?”

  康先生惊诧地抬起头来,似乎觉得不可思议:“你来问我?”随即明白,眼前这女子不过是太过心软,不忍承认事实而已。他飒然一笑:“陛下有多大干系,全看王妃如何想。你若要相信陛下与此事毫不知情,一切罪责全在我身上,我也无话可说。”

  这等于是在说皇帝才是幕后指使。

  天市被他那戏谑的笑意激怒,怒目相视:“你说的话,可想清楚了?”

  “康某落到今日这个境地,还有什么可怕的?惟求速死而已。”

  天市森然问:“你可知道湘灵和含笑金蕊是怎么死的?”

  “湘灵的处置,是我亲自执行的。”他看着天市的眼睛,一派坦然:“康某最大的失误,就是用了湘灵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天市起身便走,到了门口又顿住,“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请讲。”

  “杀了他,你良心安好?”

  康先生一愣,哈哈大笑起来。“王妃如何这般有趣,居然讲起了良心来。王爷做事何曾讲过良心?身居高位,谋虑的是天下,良心这等事不过是乡间妇孺们自欺欺人的话罢了。莫非你也去问陛下的良心么?”

  天市静静看着他大笑,渐渐释怀。她拍了拍门,牢头很快将门打开让她出去。

  直到走出很远,房中的狂笑才渐渐歇了,代之以苍凉狂歌:“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天市冷笑,举凡这般为私利而绝情断义之人,往往会做出一副不畏毁谤加身世人皆浊他独醒的模样来,到底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种种行径标榜而已。

  出了大门一愣,只见外面立着有几百个御林侍卫,鲜衣怒马,铠甲在太阳下明晃晃的发亮。

  王大新满头大汗地迎上来。天市不等他开口,便问:“陛下来了?在哪里?”

  不待回答,天市已经看到,曲水河畔,一块大石头上,一个少年长身而立,正在向水里撒鱼食。天市过去,站在他的身侧向河水里看。那鱼食异香扑鼻,早引得成群的鱼儿聚拢过来,挤在脚下一片水中翻腾争抢。

  知道她过来,长风并没有回头,悠悠然道:“要是这会儿有个网兜一捞,咱们晚上就有鲜鱼汤喝了。”

  天市淡淡地:“你想要个网兜还不容易?让王大新他们去找不就是了。”

  “谁说我要网兜了?有鱼就一定要吃么?没劲。”

  “没劲?”天市失笑,“这世上饿肚子的人还多着呢,你却说没劲?”

  长风这才转过头来,粼粼波光映在他半边脸上,略显苍白的皮肤下隐隐透着蓝色的血管,眸子发着亮,是少年人特有的光芒。“垂手就能得到的东西太多,不稀罕。”他语气中有着意兴阑珊,却全然不像这个年纪的少年该有的。

  天市心中一动,目光柔和下来,“长风,你有没有什么事特别想要的?”

  “有啊!”他目光炯炯盯牢她,还没开口,天市已经知道答案了。“你呀!”

  有些东西失去了便再也回不来。天市怜惜地看着他,点了点头:“好吧,就满足你。”

  这样的回答反倒出乎长风的意料,他眨了眨眼,问:“什么?”

  天市在石头上坐下,脱了鞋袜把脚探入水中。已是初秋,河水带着寒意,有些刺骨。天市没有躲避,让水没过脚踝。她甚至有些享受这钻心的疼。“你的天极殿房檐上,还能再挂一个人吗?”

  长风眉头一跳:“康竞渡?”

  “他断气之日,前债就算了结。我嫁给你,做皇后。”

  

继续阅读:五十三·长太息以掩涕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山河永寂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