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奇谋
青枚2023-06-28 10:463,469

  

  皇帝并没有因为天市的反对而改变成命。他将益阳改封楚王。以第一等王侯之礼将他风风光光地葬入穆陵。

  天市谢绝了所有的封赐,不顾长风几次三番地挽留,执意回到穆陵去守灵。

  先帝的陵寝坐南朝北,太后与楚王东西相伴,遥遥相对。两人俱都是七丈高的封土,。穆陵外沃野千里,平林漠漠,极目四眺,唯有这三座高大的陵墓,仿佛是解不开的铁三角,天长地久地相守在了一起。

  天市喜欢每日坐在农家的谷仓顶上,遥遥望着他们三个人,浮想联翩,思绪缠绵。

  益阳和璇玑,他们终是相守在了一起。却又可望而不可即。

  他们是天市最亲的亲人了。到了这个地步,当初对璇玑的所有嫉妒和不满早已烟消云散。天市只觉得一生当中,所有的兜兜转转,也许都只是为了最后在这里的相守。她从未能摆脱璇玑的影子,也始终都在为了这两个人而活。从中元夜的第一次相逢,到最后这样的相守,也许这一切都是命。

  天市没有住进陵园的宫室,只是在益阳墓前搭了一座茅庐,正对着墓前高大华丽的石碑亭。这也是皇帝特别恩准的,让她能够出门即见到他的墓穴。按照本朝制度,王侯之墓安葬后需七年时间后才能封陵,天市每日守在墓门口,期待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葬入那深远的墓穴之中。这是她唯一能战胜璇玑的办法了。她可以最终与益阳同穴而葬。

  有了这样的期盼,竟也渐渐不太伤心了。相比起当初因他的若即若离而无时不折磨着她的揣测不定,笃定了能够葬同穴,对天市来说是最大的安慰。

  如果不是蝶舞的突然到来,她也许便在这天远地阔的地方终老此生了。

  上天终究是公平的,并不会让阴谋最终被掩埋。

  蝶舞当时留在了明夷堂。她已算是益阳留给天市最后的亲密之人。自益阳死后,朱岭和青山推辞了康先生的挽留,双双离开京城,不知所终。只有蝶舞仍要随着她到穆陵来。天市却知道自己此去,定是孤寂终老,不忍蝶舞陪自己浪掷一生光阴,将她托付给了康先生。

  转眼又是一年的盛夏。

  穆陵周围的农田已经染上了薄薄的金色,眼看着丰收的季节即将到来。

  蝶舞的到来让天市颇为欣喜。但她如今已经习惯了喜怒不显于色,只是殷勤地拿出当地乡间特产的干果肉脯来请蝶舞吃,神色却始终淡然。

  蝶舞倒显得丰腴了许多。康先生为她安排了一桩婚事,男方是御林军中的一个郎官,也是京城里的世家子弟。双方相看满意,聘礼已经下了,只是蝶舞坚持要等楚王三年丧满才肯过门。

  感叹了一下当日楚王在时的情形,天市淡淡地并不回应,蝶舞知道她不愿提起伤心事来,就变了话题,说起京城里的一些新鲜事儿。正月十五的时候皇帝长风正式行过加冠之礼,秉政亲朝。这其实早就是确定的,仪式照样走过,并没有太多的波澜。只有天市听着心里难过,原本为长风加冠的仪式,该由益阳来执行才对。

  蝶舞又说起皇帝亲政后的事来。康先生在皇帝亲政前本已升任内阁丞相之职,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时荣宠冠绝天下。却不知道为什么,过了年便频频受到皇帝的申饬,一个月前更是突然夜里被皇帝召入宫去,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听说是下在了关押重犯的曲水监大牢。再传来消息,竟然是已经议决了要在夏至那日问斩。

  天市这才明白蝶舞的来意。康先生的境遇她也十分意外,只是自己也爱莫能助,只得温言安慰蝶舞:“陛下如今已经亲政,他做出的决定自有他的道理。我知道你感念他对你的照顾,想帮他做点什么。只是如今,即便我去说,陛下只怕也不给我这个面子啊。”

  蝶舞听了颇为失望,忍不住落下泪来:“当日含笑金蕊,湘灵还有我,我们四人都是康先生一手从人贩子那里卖来的,如今不但她们三个死无全尸,难道连康先生也要遭逢大难吗?王爷当初的旧人,也就剩下了康先生一人而已。陛下竟如此不能容人吗?”

  她这话已算大逆不道,说完便觉不妥,偷偷瞧了一眼天市,却发现她似乎完全没有听自己在说什么,侧脸蹙眉,像是想到了一件十分要紧的事儿。蝶舞心中没来由地害怕起来,忍不住又唤了一声:“纪姑娘?”

  这些日子,大家都已经习惯将她叫做纪娘子,倒是这旧称呼让天市猛然惊醒。

  “蝶舞,你说你跟含笑金蕊湘灵三人怎么回事儿?”

  蝶舞想起往事,颇为感慨,丝毫没有察觉到天市声音中的异样:“那时候还小,我们四人都是被人贩子拐来,本要卖入青楼的。是康先生将我们四人赎下,含笑金蕊年纪小,他直接送入王府调教。我被太后身边的人相中带进了宫,湘灵却一直不知道她的下落,直至在纪姑娘身边重逢。”

  天市心头一空,不由出手紧紧抓住她的手臂:“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蝶舞被她吓了一跳。也算是益阳的旧人,立即便意识到事态严重,当即沉住气细细解释:“我们分别的时候年纪都还小,再见面名字也变了,模样也不大一样了。直到湘灵出事后,王爷才告诉我那就是她。”她顿了顿,又说:“她原本叫安安。”

  天市已经听出了端倪,联想之前所知道的内容,拼凑出大致的缘由。想来当日康先生将蝶舞和湘灵分别送到了太后和纪煌的身边,这大概也是当年摄政王埋下的棋子。却想不到湘灵却和博原一样,倒向了纪煌。

  天市几乎要惊讶,纪煌究竟有什么样的本事,竟然能将这些人都拉拢到他那边去。但随即突然醒悟了一个关键。

  “含笑和金蕊,她们也是康先生送进王府的?”她这并不是问句,而是叙述。

  就像早已看惯的风景,突然发现只是一副画而已。扯下伪装,突然真相大白。天市心头发冷,手脚四肢都沉沉得抬不起来。益阳曾经说过的话,在耳边响起来:“其实我也是不得不走。已经有人怂恿我取而代之了。”

  那人是谁,天市当时没有问。却隐约知道,定然是康先生无疑。

  怀疑就像种子,一旦生根发芽,便会迎风而长。天市一时间突然想起了无数可疑的地方。他们筹备婚礼前,有几次康先生登门,每每与益阳谈得不欢而散,当时她没有细问,只当是为了朝政有所分歧。但此刻想想,当时益阳已经铁定了心要退出权力中心,和她一起终老苍山洱海,自然不会再过多在朝政上费心。那么会有什么分歧呢?

  如果怂恿益阳取而代之的是康先生,而他却没有采纳这劝谏的话,康先生会有什么动作呢?毕竟这可是谋逆的大罪。天市仔仔细细地想了几个来回,如果是她,处在康先生的处境会怎么做?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答案:先下手为强。

  这个结论让她悚然而惊,不顾蝶舞的频频探问,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将蝶舞打发走。天市把门重重地反锁住,一个人瘫坐在地上。

  如果这是真的,那就太可怕了。

  康先生如果担心益阳向皇帝揭发自己,完全有可能下手除掉他。巧的是,含笑金蕊都跟他有着这么深的渊源。她曾经心心念念不明白含笑金蕊为什么要向益阳下麻沸散,如果是康先生指使的呢?如果是这样,一切都有了解释。

  而更令她确定的,是她与益阳婚事的仪轨都是皇帝指定交由康先生拟定的。那么两人为了祭祖而分开斋戒,甚至须有侍妾伺候沐浴,就都是康先生有意而为之。

  这是一个深谋远虑的阴谋。

  天市锥心刺血。为什么自己竟然没有发现?是被那种巨大的幸福冲昏了头脑吗?这么多的预兆,竟然毫无察觉。她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背,以此来维持自己的清醒。

  事情并没有到这里就结束,更大的阴影笼罩在她的头上。

  那是一个她几乎没有勇气去碰触的真相。

  会是真的吗?如果是,她将如何面对?

  天市不敢让自己再想下去。她冲到屋外,急迫地呼吸着旷野新鲜的空气。此时暮色已然临近,旷野上雾霭沉沉。天地之大,只有她一个人在挣扎。即使陪伴在他的陵寝旁边,也挥之不去的孤独涌上心头来。

  天市绝望地嘶吼起来。她必须通过这样的方式,把心头的恐惧压下去。

  必须要坚强。

  益阳临终那句小心那渴切的凝视,包含着千言万语。这些日子以来,天市每天都回忆着那凝视入睡。那目光中有嘱托,有不舍,更有警告。天市本不知道他的确切意思,直到此刻,才突然醒悟,他其实是知道的。

  是啊,他可是摄政王。有什么能逃得过他的推测呢?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所以当初百般拖延迟迟不肯回京城,所以在分离时那么恋恋不舍。

  “你早就知道,对不对?”天市面对着那座高十二尺的墓碑,喃喃地问。

  天地失语,惟石能言。

  她紧紧贴着石碑,仿佛听见了回答。

  “可为什么不说呢?你什么也不说,就看着一切发生吗?你就算舍得死,你怎么放心留下我……”她絮絮地追问,心头那阴影越来越浓重。

  一阵风掠过,掀动她的裙摆,扫在石碑上。

  天市低头去看,那是皇帝亲笔所书的碑文,她的目光扫过石碑的落款,赫然明白了,顿时心头一片清明。

  为什么当时他与人争斗,那么多御林军在场却袖手旁观。为什么她会被带到那里。天市想起来当益阳回身看见自己的时候,曾经怒吼了一声放开。然后刀穿过了他的身体。

  他是……因为自己而分心才死的。而让她出现在那里本身,就是一个阴谋。

  她蹲下来,细细看,手指描画这上面的字迹,不可遏制地笑了起来。

  一切是那么荒谬,又是那么理所当然。也许这个家族命中有作恶的血脉,那人不做,只是心软而已。

  “是我害了你。”她低声说,痛彻心扉:“益阳,是我害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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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永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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