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二零一八年冬
吕亦涵2021-02-03 11:2410,032

  “奇怪,那只旧手机呢?之前明明放在这的啊,上周还让你帮我找照片的——不对不对,阿宇,最后一个动那部手机的人是你吧?你给放哪了?”

  “放回原位了。”

  “是吗?”周延见将整个抽屉翻过来又倒过去,却怎么也没能在“原位”上找出点蛛丝马迹。

  这次回国做新电影的宣传,他还特意将那部旧手机也一起带着,就是因为里头存了些与电影有关的资料。可奇怪的是,现在竟然找不到了?

  “行了,你慢慢找,小莎让我陪她去鉴定中心,差不多到点了。”

  这是2018年的冬天,傅宇轴与许连心分手的第三年。

  这一年他没有再去罗马,自然那Sofia也就成了过眼云烟,倒是有名叫“秦莎莎”的女子开始频繁地与他同进同出,就连小道消息都在传,这两人哪,马上就要订婚了。

  周延见皮笑肉不笑地牵动两边的嘴角:“呵呵,昨天小莎的生日宴还诚邀傅总参加了呢,怎么也没见您老人家高抬贵脚去一下?怎么着?鉴定中心里有漂亮姑娘?”

  有没有漂亮姑娘周延见不知道,不过他知道的是,全江海市就一所DNA鉴定中心——对,正是连心就职的那一家。

  傅宇轴也皮笑肉不笑:“周大导,在外面全传着你外甥即将订婚的时候还怂恿他去找漂亮姑娘,这是不是有损您老人家德艺双馨的人设啊?”

  “等哪天傅总不再把鬼混过的女演员往我剧组里塞了,老子再来立这个人设也不迟。”

  傅宇轴耸耸肩:“等哪天周大导演拍文艺片不需要拉投资了,在下自然也就不敢往您剧组里塞人了。要不然,金主爸爸往自己投资的片子里塞个人,又有什么错呢?”

  周大导演头上无数只乌鸦款款飞过去,闭嘴时,面无表情又冷若冰霜。

  只不过这厢他冷若冰霜,那一厢,刚从门外走进的女子却是一愣,在听到周延见的话后,哀怨地看向了门对面的沙发——她的“准未婚夫”正坐在那,嘴上说着“该出发了”,可事实上,却还是那么副不紧不慢的样子:“阿宇,你……”

  傅宇轴这才看到门口的小莎。

  疑似出轨的对话被“准未婚妻”听到,他却是一点也不急:“别听小舅胡说,我忙成这样,还能有空和谁鬼混?”他捞起桌上的车钥匙,“时间差不多了,走吧。”

  “可小舅刚刚还说……”

  “都说了他的话不用听。”

  “可……”

  他略显不耐地瞥了眼腕。一个动作后,秦莎莎即刻消了音。

  坊间常有笑言,称这秦家大小姐无脑又刁蛮,基本是逮谁怼谁的那一类,可偏偏对她那上任没多久的“准未婚夫”言听计从,一记眼神便足以让她闭嘴。

  人人皆道傅老三“驭妻有术”,而周延见闻言,永远只“呵呵”一笑:那“妻”是旁人口中的“妻”,是挂在墙上作观赏用的“妻”——您见过哪个男人在“准未婚妻”生日时没空,家庭聚会时没空,想一起吃饭时没空,被暗示着“要不要进一步探索人体奥妙”时依然没空没空没空?!

  不过,啧,“准未婚妻”身为“秦氏”总裁的私生女,在认祖归宗时被元配夫人怀疑血缘有问题、被揪着到鉴定中心去做亲子鉴定时,他倒是“非常有空”了。

  “江海鉴定中心”坐落在本市最黄金的地段,自成立以来,不知已处理过多少或悲或喜或离谱或毁三观的亲子鉴定案件,今日迎来了秦家三口人——哦不,四口人,外加一名“准女婿”,四人浩浩荡荡坐到了鉴定中心的会客室里。

  “很抱歉各位,取样室现在人比较多,我已经请我们中心的许医生过来了。或者各位想再等一等,待取样室空出来了,再请诸位到那里面去提取检材?”

  “你们这位‘许医生’专业吗?”低沉的嗓音传过来。

  前台小姐脸红红又笑盈盈地,让声音更加甜美了一度:“非常专业呢!许医生是我们中心的招牌,今天还是考虑到取样室满了,且两位情况特殊,才敢劳烦许医生过来的。”

  那提问的男人点点头,漫不经心地瞥了眼一旁的花篮。

  而前台小姐的眼睛几乎没法儿他身上移开:帅,真是帅!一头颇具艺术感的乌黑卷发留到了耳际,将他削瘦的面孔修饰得愈发的个性,额前那綹随意散下的流海,衬着腮帮上微微冒出了点头的胡茬,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慵懒的黑色发光体。

  传说中的花花公子傅老三,哎呀人家可真是凭实力,花得起!

  接待室的门锁就在这时被人旋开了,门口敞开了一条缝,传说中的“许医生”正要进来时,忽而耳中灌入了一道低沉的嗓音:“好的,谢谢。”

  欲进门的女子一僵,隔着一扇门,许久,慢慢地,慢慢地,又将门重新阖上了。

  闽南的冬日素来温暖如初春,不过昨夜刚下过一场雨,今儿一整天,空气里都凝着股阴冷的湿意。她掌心里也渐渐凝起了一层冷冰冰的汗。

  直到里头的声音又传来:“你们这位‘许医生’什么时候能到?”

  连心这才往后一退,在前台小姐出来寻人时,隐入了隔壁的办公室里。

  那一道声音,低沉,略哑,喉间慢慢吐出的尾音如钢琴键按下时的那一声“DO”,曾几何时,曾那样日日夜夜地绕在她心头。

  隔壁是另一名鉴定师的办公室,见连心突然闯进来:“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这位鉴定师姓何,脑袋大身子小,人称“何大头”,平日里和连心她们常常在一个食堂里吃饭,关系还算熟。

  被何大头这么一问,她迅速敛去了慌乱的神色:“隔壁有豪门恩怨狗血档正要开播,你去吗?”

  何大头八卦的眼一亮。

  “让给你了,肚子有点不舒服,我去趟厕所。”

  鉴定中心里有好些八卦的同事,那何大头就是其中之一。没办法,毕竟工作如此单调,客户们的恩怨情仇,有时倒成了同事们在倦怠之时的一支强心剂。

  许医生从来也不需要强心剂,一工作起来,拼命如同机器人。

  可印象当中有一次,她也因“肚子不舒服”,将不想接待的客户托给其他医生了。

  如今再一次,因“身体不舒服”,托了何大头过去。

  “上次那个人过来时,我们许医生就选择了尿遁。本来我还想着这回该有点新意了吧,可是许医生,咱中心的洗手间就这么深得你心吗?”洗手间里,遇安将擦手纸扔进垃圾筒里,同时转过身,看着一旁正在洗手的连心。

  自去年回国后,遇安便从父亲手中接过了“袁氏”旗下的这一家鉴定中心,而连心作为她长年的左右手,自然也便省去了那道繁复的求职流程。

  虽然此举动俗称“走后门”,可她这后门走得倒也坦荡又服众:在入职考试时以绝对的优势碾压了每一位对手;入职一年,鉴定案例的数量甚至超过了好几名前辈。于是乎,尽管许医生为人冷淡又不爱参与集体活动,但众人一提到她,该心服的还是得心服。

  更可怕的是,尽管工作量巨大,可连心还是联合着袁老师,将Dr。Smith的项目引回国,在这一年里,循序渐进地推广着她们的公益蓝图。

  “这年头还有什么是一管口红和一盒气垫搞不定的?二十几岁的女孩子,即使昨晚才熬过夜,可长了一张这样的脸,”遇安扳过她下巴,往那张年轻的脸上瞧了瞧,再后退两步,审了遍连心的浑身上下,“这样的身材,见不得人吗?还非要让何大头替你去?”

  连心只垂头洗着手,夹在耳后的发丝滑下来,掩去了她本就看不清晰的表情。

  袁遇安叹了口气:“连心,逃避是没有用的,这座城市那么小,你以为自己能逃避到几时?”

  连心没有说话。

  “且前台刚刚就和他们说了,安排的是‘许医生’过去,结果你现在托给何大头……”

  遇安叹了口气:欲盖弥彰嘛这不是?

  果然,会客室里——

  当傅宇轴看到一个陌生的白大褂进门,笑呵呵地坐到对面时,他突然想起了几天前线人在电话里的汇报:“除了袁遇安外,许小姐还经常和一名大头鉴定师一同吃饭,姓何,鉴定中心里的妇女之友。”

  那大头鉴定师很专业地替秦可观抽了血,听说秦莎莎有晕血症后,又让她用毛发来代替血液。

  而傅宇轴只淡淡看着他,半晌之后:“医生贵姓?”

  大头医生笑着回:“免贵姓何。”

  他身上不知不觉地罩上了层冷意。

  秦莎莎还以为傅三这是在不高兴又换医生了,连忙作主,充当了发言人:“不是说让许医生来吗?”

  “许医生身体不舒服,估计昨晚熬夜加班,累着了。各位放心,取样的过程很简单的,绝不会出任何差错。”

  傅宇轴没说话了,转头看着身旁的花篮。

  一张卡片被附在百合花上,此时正打开,对着他:许连心医生技术精湛,妙手仁心,特此鸣谢——张辉夫妇致。

  他的眸色微微黯了黯:“敢问何医生,贵中心里有多少位姓许的医生?”

  “就一位,傅先生。”

  就一位?

  呵!

  他曾经有两次到过她工作的地方,去年在罗马的“索罗斯”,她称身体不舒服,请假了;今年上半年,就在这江海鉴定中心里,他带着个演员朋友过来时,她再一次请假。

  就连这一回,明明都已经安排许医生过来了,可最终,许医生还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换人了。

  一座城市那么小,可总有这样的魔力,让两个人永不再相遇。

  从鉴定中心出来后,傅宇轴没有让小莎上他的车:“我还有点事,你陪秦伯伯他们回去吧。”

  车子在傍晚的街道上缓慢行驶,正值下班高峰,整座城市的车道如同被按下了缓慢键,那样龟速地向前,车内的人只看到前方一望无际的车流,看不到未来。

  打开蓝牙,车厢中回荡着的依然是线人的汇报声:“没有的傅先生,许棠心至今都没有回家过,她和连心小姐之间真的不像是有联系的样子……不过有个事很奇怪:周先生回国后去了两次鉴定中心,我不确定他究竟是去找连心小姐,还是,咳,”线人有点儿不好意思,“去找那个……他的初恋。”

  “嗯。”傅宇轴面无表情地挂断了电话。

  车子终于爬到了目的地。

  座落在小巷里的一家手机维修店,这是老蔡的太太开的。

  老蔡是他手下的一名大副——是了,就是他,那年在罗马时还通过电话喊了连心一声“嫂子”。那时小姑娘的脸都红透了,真的,他这辈子也没再见过有谁比她更容易脸红的了,随随便便逗一逗,那脸就要红到了脖子根上。

  那时候,呵,那时候,他怎么就那么喜欢逗她呢?看着小姑娘红了脸,或娇或嗔或怒地捶他一下,再喊声“三哥”,他都能乐上好一下子。

  那时候的快乐,怎么就这么轻易呢?

  “傅总来了啊?”老蔡的太太一见他,立即热情地招呼着,拿出他上周送来的一部旧手机,“奇了怪了,这手机我不管怎么处理,都没有其他对话被恢复出来诶!”

  这一部旧手机,是,正是周延见今天怎么也找不到的那一部。

  蔡太太点开微信里的对话框:“我猜手机的主人要么是根本就没用这台手机和对方发过微信,要么就是使用了什么特殊的删除方法。到目前为止,我能看到的还是之前那句话。”她将手机递归还给傅宇轴。

  他没有说话了。

  这手机其实去年就被周延见淘汰了,只不过里头还存有些资料,所以这次回国,周延见将它也一并带了过来。

  是上周吧,出门在外的周延见突然想找一张旧照片,那是之前一名制片通过微信发到这只手机上的。那时傅宇轴还没出门,便帮着他登陆了微信,想找制片发来的那一张图片。可刚登陆,一条微信却跳了出来。

  他知道微信系统有时会有这样的问题,在某只手机上阅读过的信息,当另一只手机也登陆了同一个微信,那信息有时会再跳出来一次。

  而那一次,跳到他眼前的赫然是来源于连心的微信——

  “小舅,广东那边挖出了三副尸骨,就在红色地图上被圈起来的地方。我不知道和阿宇爸爸有没有关系,您找机会提醒他一下。”

  那一瞬,他脑中空白了一片,随即,将这条微信看了不下一百遍。

  而同一个晚上,周延见兴冲冲地回家告诉他,说父亲的尸骨可能有下落了——

  “谁告诉你的?”

  “广东的一位朋友。”周延见的目光闪烁不定。

  呵,广东的朋友!连心是您广东的哪一位朋友?!

  这两人到底暗中瞒了他多少事?那一刻起,傅宇轴开始怀疑。

  于是他藏下了这部旧手机,第二天来到了这里:“老蔡,让你老婆帮我恢复一下这个微信上的聊天记录。”

  他指的,是周延见和连心的微信聊天记录。

  是否有哪些聊天记录被删除了?否则点开连心的微信,那对话框里怎会只有一句话?

  可事实上,手机放在蔡太太这修复了一周,一周之后的今天,对话框里也依然只有一句话——

  “小舅,广东那边挖出了三副尸骨,就在红色地图上被圈起来的地方。我不知道和阿宇爸爸有没有关系,您找机会提醒他一下。”

  这一个下午,何大头敲开遇安的办公室大门时,心情是极端沮丧的:“袁医生,秦家的鉴定结果出来了,您猜怎么着?鉴定出来的竟然是两个结果!”

  何大头将两份鉴定结果摊到桌上:“那天秦可观用的检材是血液,而秦莎莎说她晕血,拔了几根头发下来当检材。可鉴定结果出来后我发现,那几根头发根本就是两个人的,其中一个显示和秦可观存在亲子关系,另一个完全就是个不相关的人。您说怎么办,现在要怎么和客户交代呢?”

  难道要他和秦可观说,这秦莎莎可能是您女儿,也可能不是?

  那时连心正好也在办公室里,一听何大头的话,便接过报告,将两份鉴定结果都看了一遍:“你确定头发全是从秦莎莎头上拔下来的?”

  何大头很肯定:“我亲眼看着她拔下来的!”

  这就怪了。同一个人的头发里,竟有两种不同的基因?不可能!

  尽管这一行里发生过许多奇葩事,可科学定律也是不容置疑的存在。

  遇安沉吟了片刻:“让下面的人把当天接待室的视频传过来看看。”

  监控室的人很快就将视频传上来了,还贴心地剪出了关于秦家人的那一段。只不过,看了一会儿后,遇安便开始频频地瞥向身旁的连心,满脸的意味深长:视频里,那傅宇轴从头到尾不知往花篮上盯了多少遍。而花篮里的卡片上写的是什么呢?

  “许连心医生技术精湛,妙手仁心,特此鸣谢——张辉夫妇致。”没记错的话,就是这一句吧?

  果然,不一会儿,视频里的傅宇轴便问了大头:“贵中心有多少位姓许的医生?”

  遇安饶有兴味地“啧”了声:“这傅先生……有点意思呢。”

  贵中心有多少位姓许的医生?其实他想问的,是“刚刚临阵脱逃的是不是许连心”吧?

  可连心只错愕地盯着屏幕上的那一张脸,连老师的调侃都忘了要回应。

  分开三年多,最近距离的接触,竟是隔着屏幕的这一次。她看得清楚他的脸,也看得清楚秦莎莎与他那么相近的距离。

  小城八卦里有谣言,傅家将与秦家结一门亲事;娱乐八卦亦有谣言,某小花的前男友即将与现女友订婚,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你们看!快看!”完全不知道状况的何大头突然嚷了一句,将两人的注意力又拉回到视频里,“看看看,秦莎莎那天绑了个马尾辫,拆下橡皮筋后,她就直接把橡皮筋上带下来的头发拿给我了,”何大头点下暂停键,放大视频,“1,2,3……一共六根头发——没错,我拿去做鉴定的就是六根!”

  连心与遇安对视了一眼。

  Dr。Smith的公益项目进行了那么多年,连心与遇安跟着他,自然也见过了各色各样的认亲场景。

  那一回,是罗马的警方捕获了两名人贩子、救出了几名小孩吧,结果有几十双失去孩子的父母都挤到警局去认亲了。其中有一名女孩儿,在经过了无数次的鉴定不匹配后,大概是太渴望家庭了吧,于是偷了“妹妹”的几根头发夹在自己的橡皮筋里——那位“妹妹”就是最后一对被测家长的亲女儿,跟着父母一同来看她的“疑似姐姐”。小孤儿渴望妈妈、渴望家庭,所以趁着和妹妹玩耍时,小孤儿悄悄地拔了妹妹的几根头发。

  好在故事的结尾感人:因为受不了良心的谴责,小孤儿在上交了头发之后,又哭着道歉,说自己撒谎了;而那家人也当真是同情这小小姑娘,于是最终,以收养的方式将小孤儿带回了家。

  那一桩旧事最后皆大欢喜,警方也好鉴定师也好,都爱死了这个即奇葩又难得的结局。可此时摆到眼前的这档子事……

  连心冷冷看着视频中的秦莎莎:“将裹着别人毛发的橡皮筋系到自己头上,再拆下来时,一不小心将自己的头发也给带了下来,不是不可能的。袁老师您怎么看?”

  何大头错愕地瞪大眼:“许医生的意思是……”

  呵,可不就是他反应过来的那个意思吗?想来那秦莎莎是拿了谁的头发夹在橡皮筋里,可惜橡皮盘解下来时,一不小心,连她自己的头发也给拔下来了——没记错的话,秦可观和元配还有一个女儿吧?住在同个屋檐下,偷几根姐姐的头发,困难吗?

  “做两份鉴定报告吧。把两个结果都交给客户,”遇安说,“非司法鉴定案,我们只对鉴定过程的准确性负责,至于来源,他们自己清楚。”

  于是乎,“江海鉴定中心”再添一个毁三观记录:一双父女,两个鉴定结果。

  第二天遇安又将连心叫进办公室:“你猜秦可观父女是怎么做选择的?”

  “怎么选择?”

  “父女俩不约而同选择了存在亲子关系的那一份报告。”

  连心“哦?”了一声,略觉得奇怪。

  遇安笑:“秦莎莎想混入豪门能理解,可秦可观明知道女儿可能不是自己的,却还是瞒下了正确的鉴定结果,你猜这是为什么?”

  连心摇摇头。

  遇安说:“因为那‘私生女’,是傅宇轴的女朋友。”

  在那些有钱人看来,门不当户不对的结果是最后一拍两散;而门当户对却相互没看上眼的结果,仍然还是一拍两散。好不容易来了一个能和傅宇轴看对眼的,秦老先生这忍辱负重的选择能是为什么?答案可想而知。

  这下连心算是明白了袁老师的意思。只不过,特意和她说这些,又有什么必要呢?

  到底傅宇轴早已经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来成婚,不过是早晚的事。

  “老师,客户的隐私我们无权干涉,秦莎莎和傅宇轴最后会不会结婚,我们也无权干涉。”

  “真的无权干涉吗?”昨天在监控视频里看到的画面,遇安可是还清清楚楚地记着,“我怎么觉得傅宇轴对你……”

  “老师,没事的话我出去了。”

  遇安叹了口气:“连心,三年了。”

  三年了,她至今仍孤身一人,就连见那个人一面,都要鼓起莫大的勇气。这其间原因,谁又能不明白呢?

  连心眼观鼻,鼻观心,没有说话。

  昨天在视频里看到傅宇轴,听着他说“贵中心有几位许医生”时,要说不惊喜,那是骗人的。

  可旧事已过,旧情已了,他身边,如今又有了别人。

  爱情一竿子打来的时候,我们惊慌四窜,却其实无处可躲。可当爱情已经不见了呢?再深再重的曾经,也只能是“曾经”了。

  “老师如果那么希望我赶紧找对象的话,那袁伯伯上回介绍的那位,我晚点就约他吧。”

  遇安:“……”

  袁爸爸在无数次对遇安催婚失败后,转而关心起她时常带回家一起吃饭的连心。上个月还莫名其妙地提起了“袁氏”里一名老骨干的儿子,说是一表人才,职业也不错,好心地想替连心牵线。

  那一些上了年纪的男人女人,不管生意做得多大,心思放得多广,似乎都有“做媒”这么个热心又雷同的爱好。

  于是那晚,连心约了袁爸爸想介绍给她的那个人。

  是姓黄?还是姓张?她其实不太记得了,只是一同到公寓楼下的小酒馆喝东西时,她借着昏暗的灯光扫了来人一眼:是啊,的确一表人才,是斯文型的美男子。

  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呢,再一表人才的男人抵达她眼里,最终都只会变成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她似乎永远也提不起进一步探索的兴致。

  小酒馆里很安静,能喝酒,也能喝饮料。连心点了一杯热拿铁,慢慢地啜着。

  对面的一表人才男不知在说些什么,而她只觉得身后似有芒刺,就像是有谁的目光,炙热的,危险的,带着一点侵略性,从始至终地定在她身上。

  是错觉吗?

  可最后就连一表人才男也说:“后面那男的为什么一直看着你?认识的吗?喏,就那个,和一堆男人在一起喝酒的那个,还挺帅的……呃,他走过来了。”

  连心的背脊渐渐僵硬了起来。

  是,黏在她身上的目光越来越近了,沉稳的步伐走近时,周遭的空气似乎也带上了一点海洋的气息。

  而她几乎没有勇气回过脸,在多年之后萍水相逢的这一刻,好好地再看他一眼。

  2015年,在周家的客房里,是他说“许连心,从明天起,别让我再见到你”。

  2018年,还是这一个人,在接待室里问何大头说:“贵中心有多少位姓许的医生?”

  那人一路走过来,一直走到她身旁……不,她身旁的吧台上,就在连心抬头即能与他面对面的位置上:“三扎黑啤,冰的。”

  低沉醇厚的嗓音,重重地敲入她心房。

  而再也没有抬起过头,就连对面的一表人才男说了什么,她都没有注意听。

  阴鸷的目光还定在她身上,他就站在那,就与她隔了大概半米的空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直到连心实在受不住了,那目光就像火烧似地烙在她身上,她胡乱找了个借口,一杯咖啡还没喝完,便起身离开了小酒馆。

  街头是隆冬湿冷的风,她转了一圈,想醒醒脑,可没多久,还是被冻回了自己的小公寓。

  27楼,电梯“叮”一声打开,连心有些失神地走出来。

  只是为什么空气里还浮着那一道淡淡的海洋气息,是错觉吗?

  她自嘲地在心里笑自己,一边垂头找着钥匙。可突然间,身后袭来了一股强大的热源,连心吓了一跳,还来不及回头,整个人就被拖入了一个烫人的怀抱里。

  炙热温暖的怀抱,熟悉的海洋气息里带着让人晕眩的酒气:“相亲?”他声音就绕在耳旁,带着令人昏眩的力量,“口味变了,现在喜欢那种娘娘腔了?”

  是傅宇轴!

  连心仓皇地瞠大眼。而他已经捏着她下巴,重重咬了下去。

  三年六个月零八天,再见面时,竟是这样的场景。

  门外的感应灯忽明忽暗,惶惶然映出男人盛怒中的脸。她的每一个感官都乱了,不,整个世界全乱了:他在哪?他在做什么?他凭什么这样?

  “躲着我?”凶恶地咬了她红唇一口后,他的怒意似乎才降了一点,只是眼底依然填充着醉意,“怕我吃了你吗?”

  “傅……”

  俯下身来,他冷冰冰地靠近她:“那我倒是得吃看看了,否则不就平白担了个假想出来的罪名——张口。”

  “不,不要……不要傅宇轴!”

  “张口!”

  连心浑身一个激灵。

  可没办法,傅宇轴的力道太大了。在他的唇再度触到自己脸上时,连心终于用尽了全力推开他:“放手!再不放手我就要报警了!”

  “报警?”可他竟然点点头,“报吧,现在就报。把警察都招来,让全世界都知道我对你做了什么。”

  一只手,轻轻地抚到她脸上:“告诉他们说,这里有个混蛋刚刚强吻了你,让他们惩罚我对你负责——连心,报吧,趁我还乐意。”

  可是许连心,我真希望我不乐意,真的希望。

  高大的身子往前一倾,他整个人突然都趴到了她身上。

  连心只觉得肩膀一沉,男人带着酒气的脸已经埋在了她颈间,不醒人事。

  “傅宇轴?傅宇轴?”睡着了?

  老天爷!

  肩颈之处,只剩下灼热而平稳的呼吸。

  能想象一名身高一米六体重九十斤的女子是如何将一名身高一八五体重一百五的男人扛进公寓的吗?反正将傅宇轴送到沙发上时,她整个人已经快要累晕过去了。

  “小舅吗?阿宇他喝醉了,在我公寓……嗯,您能不能来接他回去?我实在扛不动……嗯,谢谢了。”

  挂上电话后,大厅里又重新恢复回宁静。沙发上的男人睡得不安稳,微蹙着眉,不是很舒服的模样。连心叹了口气,又到浴室里热了块毛巾,这才出来,轻轻地替他擦着脸。

  擦过了脸,又擦手。他掌心宽厚,却热得惊人。连心正想着是不是该换一块冷毛巾,可那只手已经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纤腕,灯光下的男人没睁眼,却本能似地,将她带入了怀中。

  一瞬间,鼻息里又全是海洋辽阔的气息。

  “连心,”他轻轻抚了抚她的发,像是在确认触感似的,确认好了,才有瓮瓮的声音从她头顶上传来,“连心,你回来了。”

  仿佛不是三年,仿佛她只是出了一趟门,到街上去买他喜欢的牛角面包。

  傅宇轴将她的脸包在手心里,慢慢地抚着。

  这三年里他其实也有过那么一小段荒唐的岁月,可没多久,便觉得了无趣味了:那一些记不住面孔的女子,或清新,或妖娆,环肥燕瘦,各不相同,可关了灯却全是同一张脸孔。只是手心里的触感截然不同。

  而这一次,触感对了。

  他用下颚处刚冒出头的胡茬轻轻蹭在她柔软的皮肤上,以前他老爱这么做的,总痒得她咯咯笑。只是这次,连心不笑了,她一动不动地,在听到那声“你回来了”之后,突然间,有泪从眼眶里滑落。

  ——连心,你回来了。

  ——可是,我没有走啊,我一直都在这里,在你的身后。

  “三哥……”我在呢。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睡着了。

  而她沉默着,一遍遍地在心里唤着:三哥,三哥。

  他与她,在一起究竟多久呢?2015年的三月相遇,2015年的六月分手。从开头,到结束,不过三个月,九十天。

  可那么短的爱恋,却仿佛用了一生的气力。

  金风玉露一相逢,她给他的,是春的风,夏的雨,秋的落叶,冬的雪;他给她的,是春华秋实。

  一个锦上添花,一个雪中送炭,却无一不是捧出了最炽热的那颗心,倾尽了所有。

  外头的门铃声终于响起,是周延见来了。连心这才动了一下,想从他怀里挣出来。可她刚一动,傅宇轴就不高兴地紧了紧双臂:“别闹,再睡会儿。”

  和那年在周家时一样。

  连心有些无奈,小小声地在他耳旁说:“三哥,我去开个门,你松一松手。”

  那一年在周家时,每当她比他早醒,欲下床时总要被他拉着:“再陪三哥睡一会。”而她总要软软地在他耳边说:“三哥,我想去洗手间。”

  傅宇轴这才松了手。

  门一打开,周延见的表情别提有多古怪,带着“他怎么知道你住在这儿”“他怎么会来到你这儿”“我就知道他总有一天会到你这儿”等欣慰又抱歉的神色:“对不起啊,又给你添麻烦了。”

  连心笑着摇摇头,只是:“他经常喝成这样吗?”

  “也没有,估计今天是撞上什么不高兴的事了吧。”

  连心一愣:不高兴……是因为撞上她和袁伯伯介绍的对象在一起吗?

  “我把他带走了啊,你早点休息。”周延见这就要抬人。

  连心忙过去帮忙,看了眼傅宇轴熟睡的样子,这才又轻着声问:“吴子雄那边有下落了吗?”

  “老样子呗。”

  “广东的那三副尸骨……”

  “不是姐夫他们的。据说是几位渔民,从前打鱼时被冲入海底的。”

  连心叹了口气,这才专心地配合着周延见,将三哥送到楼下的车里。

  车子启动了,是周延见自己开的车。只是要离开时,周延见突然又降下车窗:“连心?”

  “嗯?”连心停下步子。

  就见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怎么回事啊,我突然非常深刻地觉得,这家伙从来也没有忘记过你。”

  人的记忆不是金鱼记忆吧,那么刻骨铭心地爱过的人,是没办法迅速就忘记的吧?

  而小舅说,你从来也没有忘过我,是真的吗?

  三哥,我对自己说,贪心地让自己相信一晚,就一晚。

  毕竟这一晚,我又抱到你了呢。

  还是那么熟悉的气味,

  胸膛硬绑绑的,又硬又温暖。

  小舅来的时候和我说对不起,

  可是,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

  他不知道三哥你的出现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如同没有人知道我这荒野一般的人生里,

  只有你,是唯一的温柔。

  今年的冬天这么冷,可突然间,我好像又不怕冷了。

  心里头暖暖的,就连公寓好像也暖起来了呢。

  这是2018年的冬季,你离开我的第三年零六个月。

  小舅说你没有忘记我,是真是假不可知,

  可我,三哥,我是真的,真的,

  一天也没有忘记过你。

  ——2018年冬,于江海

继续阅读:第六章 二零一九年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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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海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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