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二零一九年初
吕亦涵2021-02-03 11:2476,980

  那一抱似乎不代表任何意义,到底傅宇轴是醉着的。醒来后,也许他连自己曾到过连心家,都已经忘记。

  否则一整个十二月都过去了,新的一年又来了,他为什么再也没有出现过?

  不过,就以两人之间的状态,他不出现也是正常的吧。毕竟坊间流言甚嚣尘上,她知道,他应该快和秦莎莎订婚了。

  一则巨大的丑闻就在2019年的开头炸开了整个娱乐圈的锅——

  在周延见的新片首映的那一天,有个自称为“周延见粉丝”的女子竟站出来,在众目睽睽下大呼:“我肚子里怀了周延见的孩子,却被他始乱终弃!诸位,请替我好好报一报这渣男!”

  一时间,这爆炸性丑闻如瘟疫,迅速蔓延在各大娱乐头条上。

  那时她刚好在某所幼儿园里做完了一场公益性的防拐演讲——这幼儿园里有位家长因为弄丢了家长卡、却没有及时通报学校,卡被有心人顺走了。几天后,那实为人贩子的“有心人”带着家长卡到幼儿园里将小孩骗走,好在连心她们的公益项目里有人正是这所幼儿园里的老师,及时将事情转发出去,特别幸运地,一个小时还不到,警方就在市民的协助下,将小孩给救回来了。

  一星期之后,连心代表她们的公益团队,与警方一起到幼儿园里做了一场防拐演讲。

  演讲完回家,她累得只想瘫到床上蒙头大睡。天知道她在这场演讲之前其实才刚完成了一场亲子鉴定,两件事连着下来,够累了。

  偏偏天不遂人愿,在连心闭眼还不到十分钟之时,手机铃又响起。

  来电者是常与鉴定中心有联系的那名警察。连心揉着眼,还迷迷糊糊的:“怎么了小李?”警察姓李。

  “周延见导演您知道吗?他今天在江海开新片的首映礼,结果跳出了个女人说怀了他的孩子,现在事情闹得很严重。许医生,这里需要你,急需!”

  连心的困意瞬间消失了大半:周延见?小舅?

  她几乎是一下子就从床上跳起。

  尽管家里离中心近,可进了电梯后连心还是迅速叫了一辆车。车子就在小区的门前,坐进去后,她又将电话挂到了袁老师那儿。

  袁老师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连心,他不是那种人,你一定要认真对待这一次鉴定,我担心有人使诈,你一定要小心!从取样过程到最终的检验,务必要全程小心!”

  “我知道的,袁老师。”

  她提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在车子抵达前,又打电话让前台先煮好咖啡:“不加糖不加奶,做浓一点。”

  喝过了咖啡,连心这才集中精神开始了此次的鉴定。

  因为周延见报案,男女双方都是警方亲自带来的,这回的鉴定已经属于司法范畴。连心给那女粉丝抽静脉血时,警察就在一旁盯着,没有人能使怪。

  于是她顺利地取了检样,连和周延见打招呼的时间也没有,一头栽进了检验室里。

  检测过程很顺利,结果也很好:小舅是被人诬陷的,胎儿和他根本就一点关系也没有。

  可让连心为难的是,稍后再通电话时,周延见竟问她:“连心,明天能不能请你在发布会上当我的证人?”

  证人,在发布会上……

  意思就是,明天就要见到“那个人”了吗?

  她转过脸,在一旁光洁的窗玻璃上看着自己憔悴的面孔:那两颗黑眼圈赖定了她似的,怎么也不肯退下去;还有她的额头,怎么回事?竟又冒了一颗痘。

  憔悴,苍白,这是长年过分劳累外加二十四小时无休息之后,没有精神、也与“貌美”挨不上边的一张脸。

  可明明,那年分手时她还发过誓呢,再见到这个人时,一定要是最好的样子。

  可“最好的样子”,又是什么样呢?

  记者发布会设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会议室里。连心在进去之前,特意到洗手间里补了妆。

  而后推开会议室的门,她脸一抬,便看到了对面那张英俊的面孔。

  他就坐在正对着大门的发布席上,在周延见右边,穿得一身低调的黑。可这一份黑,却丝毫也无损他自身的光芒。

  很久以前她便知晓,这世上有一些人,似自带华光,于千万人之中亦能发光发亮。

  于是那年在INTERESTING的包间里,她一见钟情。

  于是在如今的发布会上,她能甫一踏入,就在成百上千的人群中,看到了这一张英俊的脸。

  可傅宇轴却没有看她一眼,只顾着和身旁的公关团队交代着什么。

  “许医生,这里!”

  “这里这里!”

  小李警官和周延见纷纷朝她招着手。这一举动再加上连心那一袭标志着身份的白大褂,一时间,周遭无数目光都齐刷刷地射向她——

  “鉴定师!鉴定师来了!”

  连心原本还以为自己多多少少会有些紧张的,毕竟台下面对着自己的,已不是防拐演讲时那一群可爱的小朋友。可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从她进来后那人就一记眼神也没有抛过来过吗?站到台上时,连心心中除了微微的失落外,竟没有其他的感觉。

  尽管她是今日的主角,那一个,唯一能证明周延见清白的重点人物。

  小李将话筒递给了她,在主办方大略介绍过了连心的身份后,她打开了报告文件。

  那一瞬,台下无数镁光灯疯狂闪烁,几乎耀瞎了人的眼。

  而连心稳着声,将话筒拿近,以着最专业的态度开始宣读:“……基于被检胎儿的D10s1248等基因座皆不能从被检父的基因座里找到来源,经过我中心鉴定,XXX女士的胎儿与周延见导演确认无血缘关系!”

  那瞬间,快门突然不响了,台下的记者就像是原先预设好的答案突然被人换掉了一样,一个个目瞪口呆,只镁光灯明晃晃地映着台上人的脸。

  几秒钟后——

  “什么?”

  “开玩笑吧?”

  “怎么可能?这个结果我们不接受!”

  是,若接受了,这一众记者岂不都失去了可发挥、可添油加醋、可将小事件扩展成大形势的点?

  台下一片不甘的置疑声,全群沸腾了。

  公关早已料到了会有这一幕,可预想中的措施还没来得及做,台下的人群中,一名小个子的娱记又站了出来,对着许连心:“许医生,可以请问导演身后的这位傅宇轴先生和您是什么关系吗?”

  公关没料到那娱记会问这样的问题,事实上,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连心与傅宇轴有什么关系。

  说来也怪周延见,自承诺了连心今日不会让她接触傅宇轴之后,这厮就千方百计地阻止阿宇过来,一会儿让他去上班,一会儿让他去找小莎约会,更别提让他知道鉴定师是谁了。

  可这么重要的事,傅宇轴怎么可能不过来?

  于是过来之后,有了这一个始料未及的画面。

  傅宇轴向身后的公关使了个眼色,公关立即向前,正准备采取紧急措施。

  可说时迟、那时快,小个子记者又举起话筒,得意洋洋地宣布起他的独家黑料:“据我所知,傅先生是周延见的外甥,可同时,也是您在留学时期的男朋友!许医生,请问这一层关系是否影响了您的鉴定结果?”

  一句话下,挤了上百号人的会议室里瞬时鸦雀无声。

  许医生?周延见外甥?男朋友?

  “可恶!难怪会找个资历这么浅的!”

  “这位许医生,敢问您今年几岁了?有过几年工作经历?能被任命为‘周延见案’的鉴定医生是因为群带关系吗?还是因为您承诺了周延见什么?”

  “许医生就不怕自己的名声臭掉吗?!”

  “Shit!”周延见怒了。

  瞧这一句一句又一句,这些人疯了吗?竟然对着名弱女子做出这种纯属虚构的恶意揣测!

  爆脾气导演气炸了,一把夺过话筒就要开骂。

  可千钧一发的那瞬间,左边的连心与右边的阿宇竟同时拉住了他。这两人不知多清楚周延见天不怕地不怕的直性子。而这回,甚至还不等傅宇轴说些什么,连心已经抢过了周延见手中的话筒,大大方方地对着台下的众人:“回刚刚那位记者朋友,我今年二十二岁。”

  是,最先在媒体面前作出反应的,竟是她。

  这样的年轻——台下或轻蔑或愤怒的叫嚣声毫不意外地又响起。

  而连心却像是没听到,依然坦坦荡荡对着那名问她年龄的记者:“这位先生,请问我的年龄妨碍到今天的报告结果了吗?”

  那记者不屑地冷笑:“年纪妨不妨碍我不敢保证,但许医生资质尚浅是个不争的事实!这么重要的场合,贵中心派出这么年轻的鉴定师,能服众吗?”

  “能。”她淡淡道。

  那记者一愣,就见台上的鉴定师又拿起话筒,依然镇定又坚定地:“需要资历和数据吗?可以。”她点点头,将话筒又拿近了一点,“2014年,我以全市第一的高考成绩顺利被罗马第一大学录取,学习法医学专业;2017年回国后,我以本市最高的成绩考进江海鉴定中心。但各位,这并不是我职业生涯的开始——2015年,我加入国际知名DNA专家Dr。Smith的基因鉴定项目组,Dr。Smith的专业地位和科研成果,相信对基因学、生物学有一点点兴趣的人都会如雷贯耳。而从2015年至今,我工作四年,和Dr。Smith一起将我们的亲子公益项目推广到全世界十七个国家,经手一千二百三十六个案件,失误率为——零!”

  台下叫嚣的记者全都哑了声。

  四年,十七个国家,一千二百三十六个案件,失误率——零。

  为什么袁老师谁都不叫非要叫她来处理这件事?就是为了在这场发布会上,她能以一句“失误率为零”,掷地有声地让所有人闭嘴。

  旁边的旁边,就连那从头到尾都没看她一眼的男人,这下也终于转过头来,看着她笔直地站在周延见身旁,坦坦荡荡对着台下那群不善的来者。

  “作为一名职业鉴定师,各位,我今天就把信誉押在这了:我许连心能以职业生涯上的所有成绩来担保,此次鉴定绝对不会有任何闪失。他日若有争议,作为呈堂证供,我愿意为今天的话负所有责任——法律上的,道德上的!”

  很好,小个子记者闭嘴了。

  所有人都闭嘴了。

  这就是一名职业鉴定师在长年累月的努力后,在一次又一次的熬夜后,在十三岁开始学意语、三年里拿到罗马一大的毕业证、不分昼夜跟着良师益友奋斗在实验室之后,积累起来的硬气。

  一场本该情况惨烈的记者发布会,因着她这一席话,圆满地落幕了。

  傅宇轴扫了眼周围无用武之地的公关团队,突然间,无声地笑了一下。

  这群公关尽管是临时请来的——因周延见长居于海外,他在国内并没有专业的公关团队——可一排脑袋那么灵活的人摆在那,竟还比不上无名鉴定师一句问心无愧的话,这孩子……是呵,长大了。

  许是这一记笑容太好看,也许是好看的人怎么笑都招摇,台下那群记者在失望之余,竟绝地逢生地发现了一个新亮点——

  “诶,那不是傅宇轴吗?”

  “谁?”

  “‘傅源船运’的傅宇轴啊,吴子仪的前男友!”

  “啊?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没记错的话,吴子仪就是周延见这一个新片的女四吧?”

  “难道靠的就是这一层关系?”

  “快快快,有新闻了!”

  风向瞬间又转移,镁光灯“咔咔咔”,一时间,全都对准了被方才那一记惊艳笑容坑惨了的傅某人。

  周延见:“……”

  许连心:“……”

  小李:“……”

  傅宇轴瞬时冷了脸,嘴里吐出了一句不怎么美妙的话,迅速从台上离开。

  公关团队仍在一旁排排站,见老板黑着脸过来,立即围上去:“傅总您看接下来……”

  浩浩荡荡的团队终于在今天发挥了他们的第一个功效——一部分保护老板不让记者们围观,另一部分,负责记者的疏散。

  于是十几二十分钟后,台下的记者们鱼贯离场。

  可不知是否刚刚那一战让她太疲惫,以至于连心开始产生了幻觉,明明这会议室里已经空了,可为什么她却总觉得还有道目光在盯着自己?

  回头看去,她身后就只有公关团队,以及被公关团队围住的傅宇轴。

  “连心?连心?”

  “嗯?”

  “你不是说有事要跟我讲?”周延见将她拉到一旁。

  “哦哦。”她回过神来。

  只是,身后仍如芒在背,炙热的,深邃的,怎么也容不得人忽视。

  连心努力将注意力全集中到周延见身上:“相关的鉴定结果我们已经传到警方那边了,事情影响这么大,我想他们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只是这一些东西,”她将自己的手机递到周延见面前,“您看看,我们单位有同事查了一整晚资料,发现有一个人,”她指着手机照片上的男人,“看起来长得和您还挺像的,这一年多以来一直打着‘周延见’的名号骗财骗色,您看看要不要让团队注意下。”

  她没有说,事实上那位同事就是袁遇安。

  也不知周延见猜不猜得到,就见他愤怒地瞪着照片上的人:“这王八蛋,最好别让我抓到!”

  连心将手机递到他手上,让他能更好地查看袁老师辛苦搜集出来的资料。

  只是身后的芒刺越来越明显,甚至还有逐渐靠近的趋势。

  周延见看到了其中一条,正打算和连心讨论时,目光却触到了迎面走来的男子:“阿宇?”

  “刚刚我查过许医生的履历,果然发布会上许医生的言论并不是大话。”强大的气场从背后笼罩上来,连心背脊一僵,在这低沉的话音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就见来人缓步走到她面前:“既然业务能力这么强,许医生能否受傅某一托?”

  连心:“……”

  周延见:“……”

  对,那个像陌生人一样地说出这番话的,正是傅宇轴。

  周延见无语了:“傅三,说人话行不行?”还“我查了许医生的履历”,还“傅某一托”,托个屁!不认识吗?

  “别介意,”他将口气调柔了N个度,又转向连心,“‘傅源’这几年业务扩大了,这混蛋整个人都膨胀得不得了,连人话也不会说了。家门不幸,见笑。”

  连心淡淡地笑了笑,看不出什么介意不介意。

  其实也是能想象的,那么久没有说过话了,而当年分开时又是那样的场面,不作生疏状又能怎样呢?

  她也罩上了一层职业性的微笑。傅宇轴冷淡客气,连心看起来比他更冷淡更客气:“傅先生,您请说。”

  周延见:“……”

  行吧,虚与委蛇,你来我往,爱咋咋!

  他没好气地拿着手机到旁边继续刷资料,完全没发觉连心在这平静的表现下,其实一双手心里已经冒了汗。

  傅宇轴淡淡地瞅她,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看不出真实情绪:“我们公司有名大副,之前长年在外头跑船,太太坐月子的时候因为没人照顾,小孩被人抱走过一次,虽然后来找到了,可最近他发现女儿的血型和他以及太太都不符,怀疑当年是不是被人调过包了,所以一直想着找个靠谱的鉴定中心确认下,刚刚傅某看许医生的表现,就想着,能不能请许医生帮忙鉴定鉴定。”

  连心依然是温和而客气的模样:“傅先生可以请他到我们中心做一下咨询,或者直接将检材送过去。”

  “可如果我只想让许医生负责这事呢?”

  她顿了一下。

  明明他问这句话时并没有什么暧昧的意思,完全就是谈正事的样子,可不知怎的,她的心跳却漏了半拍。

  不过很快,连心又从善如流:“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傅先生。”

  “许医生什么时候上班?”

  连心:“……”

  “或者等等有没有时间?”

  一旁的周延见:“……”

  “不介意的话许医生也可以把电话号码给我,在带人过去之前,我会先和您联系。”

  这下周延见终于忍无可忍了,越听越觉得这话很不对劲:“傅宇轴,你把妹呢?”

  先问上班时间,再问等等有没有空,紧接着又要电话——中二愣头青们现在也不流行这么追女生了吧?

  可傅宇轴只是淡淡地瞥他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说“您老人家真多事”。

  周延见:“……”

  “小舅别信口开河坏了许医生的名声,毕竟这年头,好女孩都不会愿意自己的名字和一个即将有婚约的男人牵扯在一起。”那桃花眼里带了点不太热情的笑,只对着连心,“许医生的意思呢?”

  他身上的气势和多年前一样,不管话语再温和,可那话下的强势,永远也容不得人抗拒。

  那一年追着她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的吧:面上绅士又贴心,可围攻掠夺时却是一刻也没有手软过,而且,从不容许人拒绝。

  连心无意识地垂了下眼:“一般的工作时间我都会在中心,傅先生过去后可以让前台喊我。”

  “这回应该不会再‘身体不舒服’了吧?”

  她一愣,随即想起了前几次他上鉴定中心的事,连心的表情突然有些不自然:“傅先生说笑了。”

  “是说笑了。”他咧开唇,没什么温度地笑了一下,“那就这么定了,我抽个时间带人过去,至于许医生的电话——”

  手机还在周延见那,毫无防备地,周导手一空,连心借给他看资料的手机就这么被人掠走。

  就见傅宇轴往那手机上按了一串号码,很快,他自己的电话响起来,傅宇轴看着上头浮起的来电显示,一边将连心的手机递还给她:“许医生方便的话也存一下我的号码,省得下回直接当成了骚扰电话过滤掉,那就不太好了。”

  臭小子,您这可不就是在骚扰吗?!周延见的白眼几乎要翻到后脑勺去。

  可到底是自家外甥,亲情观向来比三观还要正的大导演帮亲不帮理,默默地,吞下了那一排腹诽。

  连心已经想象不出自己的表情。

  好在手机铃再一次响起,她的。

  谢天谢地,总算把这尴尬的局面给打破了!连心忙不迭地接起电话:“你好?”

  背过身去,身后的目光却依然炙热。

  她三言两语结束了通话,看也没有多看他一眼,只对着周延见说:“不好意思了二位,中心有急事,我先回去了。”

  “许医生别忘了和我的‘约定’。”淡淡的声音又传来。

  她步伐一顿,不过很快,又背对着他点点头,继续往门外走。

  须臾之间,似乎少了点刚来时的镇定。

  周延见一直等到连心的背影彻底消失了,才有些抓狂地瞪向这小子:“你怎么回事啊?啊?成天乱放电,她是谁啊?是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小演员小模特吗……”

  “是啊,她是谁?”回过神来,傅宇轴略嘲地一笑,“小舅你说,她是谁?”

  深幽的眼睛里只一片晦暗。

  周延见突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其实中心没急事,这一通电话是幼儿园打过来的,说是感谢许医生百忙之中拔冗到园里做防拐演讲,想请许医生吃饭。

  可许医生实在是太久没好好睡上一觉了,此时对所有种类的大餐统统不感兴趣,她只怀念自己家的床。

  于是拒绝了聚餐,回到家里,连心睡了个天昏地暗。

  “昨天表现得不错啊,气场全开。中心上下都看过了直播,那何大头啊,简直要把你列为他的头号女神了,就排在斯嘉丽之后。”第二天在实验室里遇到袁遇安,遇安笑眯眯地拍着她肩膀,“怎么样,现场见到傅宇轴,什么感觉?”

  连心正在戴实验手套的动作停了一下,轻笑:“能有什么感觉?”

  “心还会跳吗?”

  “我现在心也会跳呢,老师。”

  “嘴硬吧你!”遇安笑,转眼又看到连心搁在实验台上的手机,此时正“嗡嗡嗡”震动着,“电话。”

  连心进实验室时一般会开静音,就怕打扰到其他同事工作。此时她往来屏幕上瞥了眼,本想按掉陌生电话的,可当视线触及了那一串数字——

  那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可后六位却是同一个数字,如此嚣张的手机号她近年来只见过一次,在傅宇轴拿着她的手机给自己打电话之时。

  连心的脸色微微变了变。

  遇安好奇:“谁?”

  能是谁呢?手机号的后六位是同一个数字,她所识得的人中,也就傅宇轴一人而已。

  “前台说你不在办公室,可没记错的话,许医生好像和傅某说过,正常的上班时间人都在中心?”走出实验室,电话接起,她的耳膜里便灌入了这一道醇厚的嗓音。

  那一瞬间,她突然想起当年在周家的后花园里,吴妍正虎视眈眈时,她接起电话,听到的也是这一把声音:“本来还想着再来次偶遇的,可结果找了半天也没看到你的人。”

  三年之后,电话两端还是她与他二人,只不过如今漾在耳里的声音,早没了当时的亲密。

  人活这一世,浮华众生来来去去,有人进来了,有人又退场,迅速得连正式道个别都来不及。

  连心走到办公室外,就看到那人正端坐在办公桌前。他显然并不清闲,一边打着电话还一边看着手中的文件。

  室内并无他人,他所说的“大副”并没有过来。

  只傅宇轴一人。

  “我在的,只是刚刚有事到领导办公室去了。”连心走进去。

  傅宇轴回头看了她一眼,这才不慌不忙地收起了文件。

  “傅先生连等人的时间都要办公,时间这么宝贵,其实不需要亲自过来的。”她温和地说,就像对待其他客户那样的,“我们许多客户都是在前台处咨询了之后就直接寄检材过来的。”

  “贵中心服务真周到。”话是好话,可那口气,还真听不出什么赞赏。

  连心牵出了点职业性的笑:“所有的鉴定中心都这样——傅先生带检材过来了吗?”

  “带了。”他往身后的大门处瞥了眼。

  “您可以直接把检材留下……”

  “没关门,是因为客户的隐私不重要,还是因为许医生想防我?”

  连心:“……”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门果然正大喇喇地敞开着。为客户的隐私着想,其实她一直有随手关门的习惯,可刚刚进来时,的确有那么一瞬间,连心在犹豫之后还是决定了不关门。

  可还没等她解释,傅宇轴已经又开口:“大概是傅某小人之心了,许医生坦坦荡荡的,防我做什么呢?只不过见其他办公室都是关着门的,”他突然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到门边上,“咔”一声,关门落锁,然后回过来,“我想,关了门会比较好。”

  微微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室内突然间安静了,无形的压力随着他走过来,一步一步,罩到了她身上。

  连心突然觉得呼吸有一点困难。那人每走近一步,脸上的笑就厚重了一分,强大的存在感最终全凝结成了皮笑肉不笑的冷意。

  她压住内心的起伏:“我只是觉得傅先生把东西放下就可以走人,应该用不了多少时间……”可一句解释还没完,却又消失在了他的目光下。

  傅宇轴在看桌上的一只咖啡杯,微眯起眼,很专心地打量着。

  连心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心口一跳:糟糕,怎么会放在这?

  那是当年恋爱时两人一同买的杯子,对,就是在古董跳蚤店里买的那对情侣咖啡杯!连心突然白了脸:“这……”

  “挺别致的,看起来年份不短了,是古董吧?”傅宇轴淡淡地收回目光,“许医生好品味。”

  “……”

  “怎么?难道傅某看走眼了,这玩艺儿并不是古董?”

  她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这是什么意思?意有所指的奚落吗?可如果是奚落,又怎么会如此平静、毫无讽刺的感觉?就像是实话实说,像是……他早已经忘了那对情侣杯。

  连心没说话,他也无所谓,从公文包里将两袋东西拿出来:“上回小莎和岳父大人过来时,用的是头发和口腔拭子,所以这回我还是带了这些东西。”

  两个袋子,一个父亲的,一个女儿的,里头都是几根头发和牙刷。

  可连心却依然失神地望着那一个杯子。

  “上回那位何医生说,只需要其中一款检材就够了,不过为保险起见我带了两样,许医生?”

  她没有听到。

  直到傅宇轴的声音又传来:“许医生在面对其他客户时也这么发呆吗?竟然没有人投诉过医生的专业态度?”

  连心这才回过神来:“很抱歉!”

  “姐姐后来回家了吗?”

  “没有……”什么?他套她的话?

  可抬起头来,对面的男人却还是适才的表情,一点也看不出故意套话的样子。反倒是她,回过神来时那么大的反应,反而显得小家子气了

  连心有些尴尬,轻咳了两声:“真是抱歉,刚刚有点走神了,傅先生把检材留下来就好,鉴定结果出来后……”

  “所以,当初离开我有任何意义吗?”

  她收着那两袋检材的手一顿。

  空气里突然静了一下。不过,也只是一下。连心很快又继续将检材装入档案袋:“傅先生,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之前装腔作势装模作样,他再冷淡再客气再拒人千里的样子都无妨,都可以,她都能接受。她唯一害怕的,是他再提起旧事。

  那么多年了,彼此都是成熟的人了,这几年里他身边也不知换过了多少位,何必再来挑旧时的伤疤?

  可显然傅宇轴并不这么想。身子依然闲适地靠在座椅靠背上,他的长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诛心的话一字字说出来,他的口吻却是平淡:“为了一个不肯回家的姐姐,和男朋友分手,眼睁睁看着他和自己的同学在一起,看着他的绯闻出现在报纸网络上,听着他即将订婚的消息,没有人照顾,过着单一辛苦的生活……”

  “傅先生!”她突地站起身来,有些气息不稳却又拼命地稳住了声音,“傅先生可以走了,鉴定结果我们的工作人员到时会打电话通知您来取。”

  她脱下白大褂,突然将手机、钱包甚至那个他早已不记得的咖啡杯统统扔进了包里:“我下班了,抱歉。”

  可垂着头匆匆绕过办公桌、就要走出办公室时,她的一只手却被同时站起的男人拉住了。

  稍一用力,傅宇轴便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前,连心太熟悉的海洋气息迎面罩过来:“后悔吗?”

  她一愣。

  “离开我,后悔过吗?”

  “傅先生,请你松手!”

  “回答了我就松手。”

  “我没有义务回答工作之外的任务问题!傅先生,”她使劲挣了一下,却挣不开,“傅宇轴,如果你再不放手我就要喊人了!”

  “喊吧,就当我余情未了情不自禁,”他冷冷一笑,“我想外头那些年轻人都能理解的,毕竟这年头,谁还没有那么一个两个旧情人呢?”

  一声“旧情人”喊得那么亲昵,可他眼中都没有一丝丝暖意。

  连心无力地阖了一下眼:从昨天在会议室里她就感觉到不对劲了,可怎么也没想到这家伙竟然能这么直接,第一次碰头就开门见山。

  “你到底想做什么?”

  “没做什么,就是突然间有点好奇,许医生后悔过吗?”

  后悔过吗?那年她在罗马是否对周延见说过“我不后悔”“我甘心”?可后来他的车子一次次地停到一大的门口——

  那一夜,也是在一大的后门口吧,刚跟着教授熬夜做完了基因配对的女子,苍白着脸,疲惫而憔悴,而不远处的车里却走下来她容光焕发的同窗:性感的卷发,漂亮的脸,意气风发的姿态。那是不久前才开始出现在他车上的乐维儿。

  刚约完会的乐学姐走过她身边,连发丝都带着无法形容的活力,衬得她的疲惫如同一个可耻的笑话。

  后悔吗?连心不知道。

  她只记得那一刻,就在学姐与自己擦肩而过的那一刻,她可笑地心里发誓:下一次再见到“那个人”时,一定要是最好的样子。

  从那以后,直到听周延见说他回国之前,连心都没有再走过一大的后门。

  旧时的回忆渐渐洇在脑海里,怎么那么久了,还如此清晰。

  她没有看他了,飘乎的目光飞到了窗外。

  一轮落日渐渐陨落到山边,赤红如同心碎的样子。许久,她才轻着声:“我背叛你,自作自受,有什么好后悔?”

  “是吗?”

  “是。”

  手肋上的力道消失了,一瞬之间,她身旁腾起了巨大的怒气,男人大步踏出办公室,“砰”一声,将门甩得震天响。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连心的手才无力地撑到了桌上,阖起沉重的眼皮——

  “许连心,从今天起,别再让我看到你。”她记得那夜他死死箍着她喉咙的样子,就像是想将她掐死,可滚烫的泪却一滴滴落到了她脸上。

  可人生哪,狭路之中终究有相逢,怎么可能永远看不到呢?只不过再相逢时,她成了“许医生”,他成了“傅先生”。

  再见陌路。

  “连心?连心?”

  “嗯?”

  “你的快递。”

  “谢谢袁老师。”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傅……”

  “没,什么都没有,谢谢老师。”

  她用力地挤出笑,在敲门进来给自己送快递的袁老师面前,努力做出最轻松的样子。

  遇安原想再问两句的,可看她这样,明白连心是不愿多讲了:“下班了,记得早一点回家。”

  “好,老师再见。”

  办公室里又恢复回静默。

  他生气了,好像很生气。可是为什么呢?都那么久了,久得……他都将咖啡杯忘了。

  快递静静地躺在桌面上,连心也没去理,只是整个人陷入靠背椅里,连手指头也没力气再动一下。

  直到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胃开始抗议,她才叹了口气,起身,拿起桌上的快递文件。

  欲塞入包时,连心迟缓的目光扫过了上面的单子——

  怎么回事,快递单上只写了她的名字?没电话也没地址。再仔细一看:连寄件人的信息也没有。

  这种快递是怎么被送到单位里的?连心掂了掂那装文件用的快递信封,很轻,轻得好似里头只有张薄薄的纸。

  她疑惑地拆开,不,并不是纸,那文件袋里装的是一张照片。照片毫无主题,就是一群人在一个房子里,走动的走动,聊天的聊天,喝酒的喝酒。而细看下去,一众人之后,唯一没有动静、正对着镜头的,是一个眼泛绿光的……东北虎样本。

  绿油油的眼睛,急速奔跑的姿态,以及……三条腿。

  只有三条腿的东北虎样本!

  她手心一颤,就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股阴森森的冷意倏地爬上了她全身。

  连心迅速又将照片里的人全都扫了一遍,却没有看到她想找的那两个人。倒是在辨到不知第几个人时,她突然间发现:靠在门边喝酒的那女子怎如此眼熟?眼熟得好像不久前才见过?

  在八卦网页上,在“秦氏”的公众号里,在监控视频里,那女子曾经还特意解下橡皮筋,放下了一头泼墨般的长卷发……是,秦莎莎!

  秦莎莎和吴子雄的东北虎样本出现在同一个镜头里,这是什么意思?

  而照片是谁寄的?它想表达的又是什么?

  还有,只写了她名字的快递,没有地址,没有电话,究竟是怎么送到鉴定中心的?

  “袁老师,刚刚的快递您是在哪收到的?”

  “快递员发的啊,好几个快递一起拿过来的,结果我翻了一下,里头还夹了一份你的文件。”袁老师大概是在开车,连了蓝牙外放,听筒里的声音有点吵,“怎么了吗?”

  “没事,我就问问,老师您开车吧。”

  “好。”

  电话挂上,连心也离开了办公室,揣着一脑子不太安稳的思虑。

  这个点同事们都下班了,从办公室通往外头的走廊静悄悄的,只白炽灯孤独地照着。

  数不清有多少次,她一个人在这熬着夜做着超额的工作,走出大门时,永远只有打瞌睡的保安在无声地给她送行。

  可今夜走到大堂时,连心却看到了一道眼熟的黑色身影。

  是眼花吗,为什么他还坐在空荡荡的接待处?穿着一个多钟头前她才见过的黑色外套,手上还是那一份文件,甚至连坐姿也是她曾熟悉过的样子?

  大堂外头停着一辆车,并不便宜的车型,车头挂着个同样不太便宜的车牌号,那是傅宇轴今天开过来的。

  直到听到脚步声,他才从文件里抬起头,一张没有表情的俊脸对上了她的。

  连心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怎么还在这里?”不是一个多钟头前就离开了吗?

  想到方才那场面,她突然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了。

  傅宇轴面无表情地收起了文件:“刚刚忘了问许医生,什么时候才会有鉴定结果。”口气里已经没有之前摔门离去时的冷和怒,只是冷淡而矜持。

  她浑身漫过了一点深刻的无力感,脑中全是他方才离去时冷怒的背影:“抱歉,你应该直接到办公室问我的,就不必在这坐那么久了。”

  “我以为许医生并不希望我再踏入你的办公室。”他唇边斜了抹轻讽的弧度。

  连心一愕。淡淡的冷意在大堂里蔓延,敞开着的玻璃门外吹进了一阵冷风,一月的闽南,依旧阴冷。

  她缩了缩脖子,声音低了下来:“你这边急吗?急的话可以办加急,明天下班前可以拿到,就是费用要比普通鉴定贵一些。不急的话大概一星期。”

  “好。”傅宇轴点点头,转身就要离开。

  “那个……”

  他停住脚。

  “所以你……需要办加急吗?”

  “不用,一个星期可以。”他声音里没有任何波动,落下这话后,便走出大堂。

  门前的车子亮了亮,是车主按了解锁键了。连心在他出去后,也关上了玻璃门出去。可转过身时,却又发现车子仍停在原位,他没有上车,只是站在车门外:“我突然想到,要去的地方好像和你家顺路。”

  尽管这个点鉴定中心外已经没什么人了,连心也不敢想象他这是在对自己说话。更不敢想象,不久之前才怒气冲冲摔门出去的男人,说这句话的意思是想送她回家。

  可结果,他竟然真的说了:“上车吧。”

  “不、不用了……”

  “怎么,怕我吃了你?”那种不太痛快的微讽又出来了。

  “……”

  “嗯?”不容置疑的一声鼻音扔过来,他顺手拉开了副驾驶座。

  估计只有老天爷知道,在连心再三犹豫后、硬着头皮坐进去的那一刻,有抹太深太沉的思量划过他眼底。

  莫要怪他耍手段,主要傅宇轴实在太了解这孩子:刚刚在办公室里他愤然离去,不管错在谁,就以连心的性格,她心中绝对是有些过意不去的。

  就像那些优柔寡断的蠢姑娘,明明自己做得没错,可一看到好脾气的人被激怒、顽强的人突然掉眼泪、长年以微笑示人的朋友偶发性的崩溃,她们总免不了想上前去劝一劝。即便不劝,也不会去抚朋友的心意。

  这会儿,别说让她搭他的顺风车了,就算让她一同去吃个饭,没准儿连心再三犹豫后,也会答应。

  深沉的思量在他脸上一闪即逝,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

  一上车傅宇轴便锁了车门:“冰箱里有甜点,你要饿了就先垫一垫肚子。”

  就和初识时一样,她甫坐上车,还在寄安全带,他就来了这么一句。

  连心不可遏制地想到了当年,她不信他会想不到,连忙拒绝:“不用了。”可这三个字出来,好像觉得自己的口气太硬了,她又补充了一声:“我……在减肥。”

  “就你这样,还减肥?”他淡淡睇了她一眼,又拔了下方向盘,在连心没有注意时,拐往了另一个方向,“还是说,那个娘娘腔喜欢皮包骨头的?”

  “什么?”

  “你的相亲对象。”

  连心其实早不记得什么相亲对象了,在脑海里仔细搜寻了一番后,终于搜到了某个浮满了暧昧气息的夜晚,她的大脑“嗡”了一下,炸开了:“你记得?”

  “我该不记得?”

  不,重点是,如果他记得她去相亲了,那么后来的事,在她租处发生的事……

  男人平淡的声音很快就验证了她的怀疑:“说到这我倒是想起来了,后来许医生没报警吧?”

  老天爷,他真的还记得!

  “没记错的话,当时有人还威胁我来着?准备报警抓我?”他轻哂,“我这边可是等警察上门等了一个多月了,许医生的动作,慢了点。”

  太无耻了!连心一张小脸气红了:“停车!”

  这么逗着她有意思吗?尤其她那晚、那晚以为他不省人事了,竟还傻傻地任由他抱着,傻傻地喊着他“三哥”!

  而现在他准备做什么,拿那晚她的心软和情不自禁来笑话她吗?

  其实傅宇轴的记忆也就到这里了,醉倒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完全都没有印象,只知道第二天是在自家床上醒来的,醒来后还被小舅拉着训了大半天。

  不过看连心这么气,他心里头倒是明白了几分——后面要是没发生点什么,姑娘会恼成这样?

  “停车!我让你停车!”

  “现在停车,你打算用十一路走回去?”车子不知怎的竟走上了立交桥,他不说,连心都还没发现厮竟放着好好的小道不走,挑了条最远最麻烦的路!

  “你故意的吧?从让我上车开始就处心积虑算计我,是吗?”

  “可不是?”傅宇轴闲闲地转了下方向盘,车子终于下了立交桥,“不过许医生现在才发现,有点晚了。”

  她真是要气晕了:“傅宇轴,你现在怎么这么无耻?!”

  “很好的问题,”他仍是那派气定神闲的模样,冷不妨地又转了话题,“姐姐为什么不回家?”

  有了下午的经验,这回连心可不会再上当了:“停车!”

  “吱”一声,车子竟真的停下了。立交桥下就是繁华的街道,傅宇轴寻了个可以停车的地方。可连心解了安全带要开门时,却发现车门早就被锁死:“打开!”

  “先告诉我,你姐为什么不回家?”

  她气愤地咬着唇,尊口紧闭。

  “不说话?”他点点头,“行,听会儿歌吧。”

  她要耗时间,他可是一点也不反对。拧开收音机,电台主持人正在开一些不知所谓的玩笑,傅宇轴知道她对这种东西没兴趣,还挺贴心地问:“想听歌还是听节目?”

  连心冷着脸,看向窗外,拒绝交流。

  “没意见的话,那就我来决定了。”他随意调着频道,最终调到了某个乐台时,懒得再换了,两人便沉默地坐在车厢里,谁也没说一句话。

  窗外是夜幕之下无声的人流,一双年轻的爱侣从车旁经过:女孩儿笑得眼弯弯的,不知听男生说了句什么,她娇嗔着,作势要捶他的胸口,却又被男生抓住,垂头亲吻她掌心。

  头顶是城市里逐渐过气的霓虹灯,如梦般点缀着年轻人的脸。

  另一边,是一双银发渐生的夫妻,老奶奶右手撑着拐杖,左手被老爷爷牵着,两人一同蹒跚着自人道行里穿过。

  这一座隆冬的城市,带着闽南人特有的朴实与温柔。她曾经还以为,爱情已经不在了,可原来,爱情依然无处不在。

  傅宇轴的目光也定在那双老年爱侣的身上。真奇怪,这种画面看多了,人的心再冷硬,有时也会觉得软了下来。

  “我不是一个愿意中途而废的人,”他突然开口,毫无预兆地,“小时候我爸带我去坐船,因为晕船,第一次我几乎吐了一路,吐到我妈都不愿再让我上船了,可

  第二回我硬是撑下来,才有了后面在船上的日子。”

  “十八岁我开始学做我爸的工作,起初也有诸多不顺。可我这人有个毛病:一旦下决心接手的事,除非天踏下来,否则谁也别想让我放手。”

  连心不知道他说这些是为了什么,直到听到了接下去的话:“连心,你是除了船和‘傅源’的工作之外,我真正接手的第三个‘名词’。”是名词,不是一件事,不是某个普通的人,是刻在他心底的,真真正正存在的,名词,“你觉得,我会中途而废吗?”

  “什么意思?”连心心中警钟大响,突然怀疑从昨天的相遇到现在坐在他车里,这一切都是有计划的,“你想表达什么?”

  “没什么,”傅宇轴淡淡看着前方,口吻甚至是温和的,“只是通知你一声:从我手中溜出去的孩子,走得再远,最后也总得回家。”

  回什么家?!

  “我们八百年前就分手了!你、你这纯粹就是占有欲作祟!”

  他点点头,竟还挺认同的样子:“是啊,你也知道我的占有欲有多变态,连心,”他转过脸来,甚至还挨近她,“要做好心理准备了,知道吗?”

  “不知道,你快放我下车!”他真是疯了——不,是她疯了,竟然会着了他的道,上了他的车!

  傅宇轴没说话了,突然启动车子。

  车子往前开了一段,五分钟不到,就开到了她家。

  “咔”一声,傅宇轴一言不发地解开车锁。连心一愣,简直想象不到他能如此爽快。不过很快她又反应过来,速速推开了车门。

  “等一等。”连心前脚才刚踏出去,他后脚又叫住她,“后天小秋生日,你去吗?”

  她迷茫地回过头来,好一会儿,才消化了傅宇轴的话:是了,后天就是10号了,她这才想起这件事。

  最近事情太多了,前一个周延见案,后一个傅宇轴咨询,她整个人的思绪被搅得乱七八糟,差点就要把小秋的生日给忘了。

  其实原本小秋的生日和她有关,可和他却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的,只是后来小秋成了他堂弟的女朋友——是,别吃惊,就是那位曾将她当作女神姐姐一样追求的傅少祺——于是此后但凡圣诞节、复活节、中秋节、春节、少祺生日小秋生日等等,连心都得等到确定了傅宇轴不会出现,她才肯参加。

  “鉴于未婚妻太较多疑,就我们之前的关系,如果许医生去的话,傅某就不去了。”

  未婚妻?

  呵,是了,这就是他的“不愿意半途而废”!五分钟前才警告她要准备“回家”,五分钟后,厮竟又大喇喇地谈起他的未婚妻!

  “那可太好了,以我和小秋的关系,就麻烦傅先生别出现了。谢谢!”

  可结果,她被骗了!这一个骗子!

  三年前撒谎从来也不需要眨一下眼的人,三年后一句“你去了我就不去”,她怎么能相信?

  当连心一脚踏入少祺家,这头和小秋的拥抱还没结束、那头就见到某人从厨房出来时,她整个人都呆住了,完全想象不出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

  那一个在前天说“你去了我就不去”的男人,此时正系着条黑色的围裙,手端一盘刚出炉的蒜香螃蟹,从厨房里出来。看到连心那么震惊地站在玄关处,他也像是没看到,只绕过她,面色如常地朝餐桌那边走去。

  就好似那个说了“你去了我就不去”的人,并不是他。

  一众被邀来的女子“哇”了一声:“小莎真的是好福气诶,男朋友不仅长得帅,厨艺还这么好!”

  连心的拳头就在那位“男朋友”绅士地朝女孩子们一笑后,悄悄地握起。

  这算什么?如果他要来为什么不直接说?直接说“我后天会去”“我不想见到许医生”不是很好吗?骗她做什么?

  “连心?连心你怎么了?”小秋拍拍她的脸,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这才笑了,“三哥也真是的,之前明明还说今天有事的,可前晚临时又说要过来,甚至还毛遂自荐当主厨,我们本来都订好晚餐了诶!”

  自从跟着少祺见过家长后,小秋背地里虽然仍“傅宇轴”“傅老三”地喊他,可当着傅宇轴的面,小秋也永远会懂事地跟着少祺喊他一声“哥”。

  “不过话说回来,我们三哥这手艺啊——”小秋吸了口空气里的香味,“啧,简直不要太棒!”

  棒什么棒?

  而且,前晚临时说要加入的?就在确认了她会过来之后?这个骗子!

  连心愤怒地瞪着他。

  那秦莎莎并不认识连心,所以也没有过来招呼,倒是一看到傅宇轴出来便迎上去:“阿宇,我来给你打下手吧?”

  “不用,你负责吃就好。”身后愤怒的目光他不是没察觉,可搁下那盘蒜香螃蟹后,傅宇轴还是转过来,“倒是这位迟到的女士,一点处罚总要的吧?进来帮忙如何?”

  怎么还会有脸来问她这种问题?连心只当没听到。

  那秦莎莎还不认识她,也好,她刚好能趁着傅宇轴不在,好好探一探那张照片的虚实。

  可傅宇轴见她不应,竟还不放弃:“这位女士?”

  最尴尬的莫过于小秋,对面就是男友堂哥锲而不舍的追问,而身旁是好友佯装没听到的冷漠脸。她虚虚抚了一下额,头疼地拉着连心咬耳朵:“姐妹!你别这样啊,好歹他也是少祺的三哥,你这样不是让姐姐难做人吗?”

  “……”这丫头怎么回事?是忘了她和傅宇轴当年的关系了吗?

  结果小秋竟又低嚷:“怎么回事?你是还惦着当年的事吗?”

  连心:“……”

  “这位小姐?”已经走到厨房门口的男人又出声。

  小秋:“去啦去啦,我是寿星诶,寿星的面子都不给?”

  无语问苍天!

  厨房里看上去并没有兵荒马乱的样子,这边的汤煲着,那头的虾蒸着,炒锅旁边整整齐齐码着几样待下锅的菜色。

  连心知道他其实根本就不需要帮忙,一个人也能做得得心应手,从前在罗马时不就是这样吗?只要她在家,他不仅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早餐,甚至晚上有空时,也会做点她想吃的料理。有时早上她醒来了,他还想赖床,便眼睛也不睁地抱着她:“好好想想晚上吃什么,我再睡会儿。”然后,她认真地想,他软玉温香抱满怀,继续睡。

  一日又一日。

  最终是冷淡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会切菜吗?”

  连心点了一下头:“嗯。”

  傅宇轴指着水槽里的各色菜:“把那些都洗好切了,分好装进盘子里。”

  她一声不吭地找出了菜刀和砧板。

  沉默在厨房里漫延,她不说话,傅宇轴也便有序地做着自己的事,一点也没想过该解释一下自己出尔反尔的原因。

  直到一盘西兰花切好了,连心递到他那边,才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前天那么问是故意的吗?”

  傅宇轴试了下煲烫的咸淡:“许医生的意思是,傅某是故意问你来不来,等确定你要来了,今天才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不是吗?

  他冷笑:“许医生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特意问?我本来以为你今晚不会过来的!”

  “所以,如果早知道我会来,你就不来了?”

  “对。”

  “还真看不出来,原来许医生这么放不下。”

  “……”

  这说的是人话吗?明明是他先使诈把她忽悠过来的,现在怎么就变成是她“放不下”了?

  傅宇轴的目光移过来,对住她恼火却依然清丽的小脸,胡诌时眼睛连眨也没眨一下:“女朋友想提早和少祺他们培养感情,非要过来。怎么样,这个理由许医生还满意吗?”

  这毫无诚意的搪塞更是让连心觉得自己的智商被污辱了:前天是谁说“担心女朋友介意”的?可事实上就秦莎莎刚刚那反应,很明显这所谓的“女朋友”根本就不认识她!

  算了,反正几年后傅宇轴不仅撒谎不必眨眼睛,还热衷于强词夺理,她口才不佳气场又没他强,能说什么?

  连心咬着唇,决定不说话了。

  可那厢傅某人显然没打算要结束战役。身后的炖罐煲汤烤炉全都被安顿好了,正井然工作着,他倚在流理台上,明目张胆地看她:“其实我还挺好奇,你都做到那个份上了,姐姐怎么还不跟你回家?”

  连心切菜的声音跳了一秒,不过,很快又继续:“傅先生,不是说了以前的事就别再提了吗?”

  “好歹老情人一场,关心关心。”

  “傅先生对所有‘老情人’都那么关心吗?”那您该关心的也太多了!

  “是对‘同床共枕’过的老情人比较关心。”

  “……”她真巴不得撕掉自己刚刚那张嘴。明知这人说话无下线的,为什么要接他的话?

  傅宇轴紧紧盯着她的脸,没放过那上面的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没记错的话,那年你妈妈还去过罗马吧?怎么样,母女相认、姐妹相认,场面很温馨吧?”

  “还好。”

  “平时不肯回家,可逢年过节的总该回去吧?好歹也是千辛万苦才找回来的。”

  连心还以为他这是在讽刺自己,有些心虚地胡诌:“过节……回家的。”

  他黑亮的眸子里划过某种耐人寻味的光彩,就像是某种预料中的答案得到了实现:“对了,上个月也回来过吧?我那晚在酒吧看到了一个人,本来还以为是你……”

  “嘶——”切菜的刀尖划过手指头,可连心没顾得上痛,“你说什么?上个月?”

  傅宇轴蹙眉。

  “怎么了?”

  他走过去,夺过菜刀搁到一旁,拉着她的手到水龙头下冲水:“怎么?自己的姐姐什么时候回来你都不知道?”

  温热的气息一整个地罩在她身上,连心如同被火灼到了一样,连忙退开,想拉开距离。

  可手还被他拉着,还在哗啦啦的水龙头下冲着。

  他身上的温度那么高,在冬天依然像个能伤人的火炉。连心挣了一下手:“我、我自己来!”

  他也不勉强:“冲好了就出去。”反正,该问的也问到了。

  “不是,你刚刚不是说上个月还看到我姐?上个月哪天?具体哪家酒吧?”

  “我只说有个人从背后看着和你挺像的,我以为是你,不过走过去一看,却发现是一张陌生的脸。”

  “可你刚刚还问我姐姐是不是回来过啊?怎么会……”不,不对,她反应过来了,“你又诓我?”

  “哪句话诓你了?我就是问问看姐姐是不是回来了,纯粹好奇。”结果却发现,这女人对许棠心的动向一无所知就算了,可在他面前,却还要昧着良心扯出姐妹相亲的假象。

  这就……十分有意思了。

  “你这个人,”她气得要命,“真是、真是连心肝都黑透了!”

  明明被骂着,可傅宇轴脸上却看不出什么恼意,甚至还莫名其妙地笑了下:“怎么,在社会上练了几年,还学会骂人了?”

  先是“混蛋”,接着是“无耻”,现在是“心肝黑透了的无耻混蛋”,啧。

  “话说回来,这都是跟谁学的?”他像是突然来了兴致,高大的身躯渐渐挨近她。

  连心慌了神:“你、你做什么?走开!”

  “嗯?谁教的?”

  “走开!”距离太近了,真的太近了,“你到底要做什么!”

  “教育你。”

  他突然很轻很性感地笑了一下,垂头。

  连心吓得把脑袋歪向一边,男人高挺的鼻梁碰上了她脸颊,连心紧紧闭起眼:他要做什么?靠那么近做什么?把脸低下来做什么啊?!

  “怎么?以为我要亲你么?”把人吓着了,傅宇轴这才心满意足地退开身,回到煲汤前,试了试味道。

  连心还惊甫未定地僵在那。

  “再不出去,你可能要后悔今晚出现在厨房里了。”

  她早就后悔了,浑蛋!

  迅速地脱下围裙,连心飞快离开厨房,却在客厅处遇到了刚要进来的小秋。

  “怎么出来了?”

  连心没有正面回答:“你家有创可贴吗?”

  “有啊。”小秋这才注意到她被划伤的手指,“老天爷,你到底是多蠢哪?就切个菜也能受伤?”

  “是蠢透了。”淡淡的声音从旁边飘过,原来是傅宇轴端了新菜色出来,路过二人时,扔下了一句。

  连心:“……”

  小秋:“……”

  “怎么了你们俩?”傅宇轴怎么看上去一副不太痛快的样子?连心怎么也看起来极度不痛快的样子?

  小秋看着看着,可突然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间她就痛快了,八卦和兴奋同时摆上了脸:“吵架了?怎么吵的?霸道总裁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那眨呀眨的眼,分明就是很希望霸道总裁能对她做出点什么的样子。

  “张宜秋,把你朋友和一个有女朋友的人扯到一起,你三观碎裂了吗?”

  小秋努努嘴,不以为意:“什么‘女朋友’?我们家可没人承认,认识没两天就自己上赶着往傅家凑,三哥在家族宴上看到她都震惊了你知道吗?爷爷更是讨厌她讨厌得不得了,根本就不可能让她进家门!”

  小秋和少祺也即将订婚了,不过比起那莫名其妙的女人,张大小姐可谓是获得了傅家上下的全票认同。于是,傅少祺的“三哥”她也叫“三哥”,傅少祺的“爷爷”她也叫“爷爷”。

  其实认真说起来,这两人也是有趣: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俩一个老家在闽南、一个老家在浙江,毕业之后肯定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时,这两人非但没有分手的打算,就连远在两地的双方父母也都支持得不得了——

  少祺那一边,名门出身的傅太太本该对“普通有钱人家出身”的小秋挑剔一番的,可奈何儿子当年不受劝地学了法医、归国之后又立志投身到法医行业,一心为公为民不为私,傅家浩浩家业,总不能让他头顶上的三个堂哥全权包揽了吧?于是,一心想从商、却又没有普通女强人那些坏毛病的小秋,意外地合了傅太太眼缘。

  至于小秋的父母,怎么说来着?“少祺这孩子生性纯良,虽然钱多,可人傻啊,结婚以后铁定不会欺负你的!”一句话落下,少祺算是正式认了丈母娘。

  连心每每想到就在心里偷笑。

  “我说你,到底听没听明白啊?”未来傅太太一边给她上着红药水一边问,“爷爷不会让秦莎莎进门的,听清楚了吗?”

  连心眸光黯了黯,可面上,也不过是不动声色地:“那这位傅爷爷可真是把自家孙子当宝了,一个红粉满天飞情史可以出一本恋爱教科书的人,很稀罕吗?”

  “别傻了,再情史满天飞那也是傅宇轴啊!全江海那么多富二代富三代,可就他们傅家子孙,从小摸爬滚打着和工人一起长大、毕业后不继承家业反而从小职员做起,你看看傅宇轴,至今还每年随船一起出海呢,全江海哪个二世祖能像他那么踏实啊?有背景、有能力、肯做事,秦可观能那么痛快地认了这女儿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他还指望着秦莎莎真能给他招来傅宇轴这样的女婿?”

  小秋的论调和袁老师基本一致,到底都是生意人家出生的,对这些东西看得太透了:“说穿了,这就是场资本和人情和美色和利益的博弈!”

  资本是傅、秦两家的资本,傅宇轴没有拒绝这美色顺便卖了个人情给秦可观,而秦莎莎那边,却以为自己充分发挥了美色的作用,迫不及待要将“傅源三少奶奶”的名号往自己头上套。

  “还记得去年那篇《吴子仪前任另结新欢,新欢实力吊打吴子仪》吗?就是秦莎莎那不要脸的私下让人写的!”

  吴子仪是之前和傅宇轴传过绯闻的小花,听说后面被塞进周延见剧组打酱油了。

  可再怎么打酱油,那到底也是国际名导周延见的剧组,和一众仍在小荧幕上和鲜肉们谈恋爱的大花中花比起来,这可谓是历史性的突破了。

  连心淡淡道:“不知道,没看过。”

  可事实上,那则报道她已经不知刷过了多少遍。

  “好吧,我给你科普一下:就在秦莎莎刚追傅三的那会儿,有枚娱记从各个角度‘偷拍’了她在港口边上等傅三下船的场景,给她P得妈都不认识了,然后通篇‘新欢艳压吴子仪’‘新欢有背景’‘新欢疑与傅老三订婚’地乱吹——那时他们可才刚认识多久啊我的妈呀!疑订婚?秦莎莎那女人可真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见三哥没拒绝自己的追求,竟然就让娱记去偷拍、然后把瓜强扭成了‘疑订婚’!呵呵呵,现在你明白这个订婚梗是怎么来的吧?”

  小秋越说越气。从小被富养着长大的张家大小姐,一心想当女强人的傅家准儿媳,对小女人们的这点手段和心思,还真是一万个看不上!

  “更气人的是什么你知道吗?那姓秦的自己挑了个‘准未婚妻’的头衔往脑门上套,套完之后还要装无辜,跑去跟三哥说‘对不起啊,早知道会被偷拍就不去找你了’BALABALA……然后看傅三对‘订婚’这说辞没什么大反应,回头就去向秦夫人得瑟了,在秦家好生给自己营造了一通虚假繁荣的景象,弄得秦可观还后悔怎么没早点把她接回家呢,把秦夫人给气得啊……这些我都是听婆婆和大伯母、二伯母说的,绝对属实!”

  连心有一些震惊:所以说,订婚不订婚,到目前为止还是个模糊的概念?可为什么傅宇轴老在她面前“未婚妻”“未婚妻”地喊个不停?

  不,不,这不是重点。

  现在的重点是,照着小秋这一系列说法,秦莎莎这人——的确,不是什么简单角色呢。

  她想起前天收到的那一张照片,心中正暗自盘算着,而小秋已经贱兮兮地凑到了她耳旁:“所以,就当是为了我着想,上吧姐妹!”

  “上什么?”

  “去把傅宇轴从那女人的掌心里解救出来啊!”

  连心:“……”

  连心:“我现在对傅宇轴没兴趣。”

  是,她有兴趣的,是那个胆敢串通狗仔写八卦、在傅三头上动土的秦莎莎!

  来到餐桌旁,包括秦莎莎在内的一桌子女士,正兴致高昂地讨论着自己见过的最惊悚事件。今儿被邀来的大多是小秋工作上的伙伴,只一位石小姐当时也在罗马念过书,和连心勉强称得上是脸熟。

  和小秋一样,这石小姐也是个注重人脉的,依稀记得连心与小秋的金刚钻姐妹情,对她自然也是颇热络。一见连心过来,石小姐便笑盈盈地招手:“来来来,大家都在谈论自己见过的惊悚事件呢,你呢?聊一聊?”

  真不凑巧,她对面坐着的正是秦莎莎。

  是了,如此良机,何不顺势探一探她?

  众人的目光都随着石小姐盯到了连心身上,连心“只好”恭敬不如从命:“有一回,我在朋友家见到了一头东北虎。”

  这话一落下,餐桌两旁齐刷刷地响起了一番惊叹——

  “天哪,东北虎?”

  “会咬人吗?”

  连心摇摇头:“说确切点,是一头东北虎样本。我当年留学时在罗马见到的,就被主人放在玄关口,虽然是样本,可做得和真的一模一样,尤其那一双眼睛,绿阴阴的,最诡异的是竟然只有三条腿,你们想想:一进门,一抬头,猝不及防就看到了一头三条腿的老虎迎面奔来——”她状似不经意地扫过对面,就见秦莎莎眼一眯,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哎呀那不算啦,又不是真的!”

  “重新说重新说!”

  小姐妹们纷纷嚷嚷,而她对面的女子呢?只不动声色打量着连心,然后,不动声色地离席,走往客厅那边的小秋处,说了些什么。

  连心后来问小秋,小秋说:“没什么啊,整张桌子她都混熟了,就只有你不认识,所以跑来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呵,一听到“东北虎样本”就好奇起她的身份,是因为秦小姐一听那样本,便下意识地想到彼此都见识过的吴子雄吗?

  没什么胃口了,尽管傅宇轴的手艺确实不错,可剥了个螃蟹后,连心便退出席座,来到后面的游泳池边。

  这房子建在本市著名的“万花庄园”里,是一栋带花园又带泳池的三层别墅。考进警局当了法医的少祺平日里是不会来这里住的,一来离单位太远,二来不符合他人民公仆的人设——为了这人设,他连几辆跑车都过到小秋名下了,每天只开着辆十来万的大众上下班。

  可惜了这一栋装修精良的房子。

  连心慢慢在泳池旁走着,走到一半,忽闻后方有脚步声传来。

  就如同预料中了某件事情般,她突然间,微微地一笑。

  是,她在赌,赌着呆会儿会不会有人跟上来。刚刚小秋说秦莎莎只问了她的名字便走了,什么也没多说,可若她与吴子雄有关、若她是吴子雄的心腹,那么,这秦莎莎必会知道“许连心”三字代表着什么——当然,也不能排除此女为了全力掌握傅宇轴的心,早将他的前程往事都打听了清楚,所以乍听“许连心”三字,才会忍不住跟上来——这一种可能,便与吴子雄无关了。

  可究竟原因是前者还是后者,相信很快她就能够确定了。毕竟秦莎莎已经跟来了,不是吗?

  冰冷冷的讽刺声很快就从身后传来:“分手那么久,黄花菜都凉了,许小姐还幻想着能和阿宇旧情复燃呢?”

  她慢悠悠地回过身,在这僻静的游泳池旁边,看到了来者不善的秦莎莎。

  而不远处,一道高大的身躯刚好隐入了拐角另一面,在这厢两名女子都看不到的角落里,他抱着胸,闲适地倚在墙上。

  还能是谁呢?自然是一整晚都关注着连心的傅某人。

  原本他只是奇怪着她今夜的胃口——这女人不是一向最喜欢他做的蒜香螃蟹吗?蒜蓉包和花生甜汤的组合她也喜欢得紧,可怎么刚才她连一口甜汤也没喝,人就离席了?

  正想跟出来看看是怎么一回事,而结果,他人还没动,一旁的秦莎莎倒先跟了过去。

  似乎,有内情。

  傅宇轴倚在拐角这一边,听着不远处的女人说:“秦小姐怎么就知道不行呢?”

  他无声地牵了下唇角。

  ——许小姐还幻想着能和阿宇旧情复燃呢?

  ——秦小姐怎么就知道不行呢?

  秦莎莎:“就凭你?”

  连心:“就凭我,怎么了?”

  秦莎莎像是听到了什么不自量力的玩笑:“阿宇前女友那么多,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可他最终选了我,选了和我订婚,你一个几百年前就被甩过的人,还以为自己有胜算吗?”

  “这不是还没订婚嘛?”连心懒洋洋地看着自己的指甲:就在刚刚,她可是从小秋那里把这女人的十八般武艺都听进去了——所以,所谓的“准未婚夫”“准未婚妻”,不过就是这秦小姐拿来诓秦家的虚名吧?

  连心轻轻一笑,那模样,不知多像电视剧里那些让人想捞出来海扁一顿的坏心女配角:“再说了,秦小姐的‘秘密’那么多,而好巧不巧,又让我给知道了一、二,您说,如果三哥知道了你的‘真面目’,这婚还能订得成吗?”

  三哥?拐角这头有人的唇角又上扬了一分。

  而秦莎莎面色一冷:“你说什么?”就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这下她连眼睛里都泛起了狠意,“什么秘密?”

  “别忘了,您的亲子鉴定,可是在我们单位做的。”

  原来是这个!

  她的狠意看起来散了点,有小辫子被抓,秦莎莎却像是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不就是一张鉴定书吗?”

  这么看来,刚刚让她紧张的不是这个啊。

  连心从善如流:“当然,区区一张鉴定书能做什么?反正秦总不过是想要个像三哥那样的女婿,三哥也不过是想着要和秦总强强联合,对吧?可如果,要是让三哥知道了秦小姐的另一个‘真实面目’呢?”

  “你说什么?”

  连心的眼眨也不眨地对着她:真是有趣,人在恐惧的时候,上眼睑总会在不知不觉中提升,潜意识里想看清楚刺激的来源。那一刻,她的上眼睑在接近内眼角的地方会呈现出一个明显的角度,使得整双眼睛看过去,就像是双诡异的三角眼。

  而眼前瞪出一双三角眼的秦莎莎,又是在恐惧什么呢?

  恐惧连心真的知道了某一个“真相”?

  嗯,能够探测到这一层,她很满意了。

  够了,没必要再打草惊蛇。

  可是,要怎么才能够在探测到敌情之后,又装出一副“其实我什么也不知道”的蠢模样,以免让对方心生警惕呢?

  她慢慢地往后退着,再退着,一双脚已经游走到了泳池边上。连心在心中掂量着脚底板有多少踩到了游泳池外:一厘米,两厘米,三厘米……突然间,她毫无预兆地往后一跌,就连拐角这边的傅宇轴也完全没料到的,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啊——”连心整个人跌入了泳池里。

  秦莎莎愣住了:怎么回事?她什么都还没做呢,这这蠢货怎么会突然跌进泳池里?

  那泳池的水可深可深了啊,而这蠢货——

  “救我!秦小姐快救救我!我不会游泳!”

  一声呼之下,原本欲拔腿过去的傅宇轴突然顿住了脚步:不会游泳?那就……有意思了。

  没有人知道,那年在罗马,两人正浓情蜜意时,连心可是动不动就缠着让他给她当游泳教练。他亲自调教过的学生,能“不会游泳”?

  可这边的秦莎莎不知道内情:不会游泳啊?那……可真再好不过了!

  就见她装模作样地蹲到了泳池旁:“怎么办呢,我也不会游泳呢。许小姐,这边建议您就带着那几个‘秘密’,一起去死吧!”

  “哔——”话音刚落,耳旁却突然充满了尖锐的鸣叫声。

  正是池边的求救系统!

  泳池里的女子剧烈地挣扎着,竟然还“不小心”踩到了装在泳池里的求救系统。

  很快别墅门口就有声音传过来,秦莎莎尽管心里头恼火,可一只手也机智地伸了下去:“许小姐,快,拉我的手!快拉我的手啊!”

  可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高大的身影已经飞过来:“让开!”秦莎莎只觉得自己被人往旁边一推,“哗”一声,来人已经跃入了泳池里。

  半分钟不到,湿淋淋的男人抱着几乎昏厥了的女子,上了岸。

  那是她的“准未婚夫”,带着一脸凝重的思绪,一腿跪地,另一腿屈起,让那女人俯卧在他屈起的腿上,一下一下,替她排着呼吸道里的积水。

  一分钟,两分钟……

  “咳、咳……”

  “好了好了!”周遭一阵欢呼声响起。

  而秦莎莎什么也没听见,只担心着醒来后的连心会胡说什么。所以,在连心睁眼的第一时刻,秦莎莎已经迎了上去:“没事了没事了,别怕啊!”同时,身子不动声色地挡住了傅宇轴视线。

  只是她还来不及说话,这边的连心已经虚弱地睁开了眼,那一刹那,脸上竟绽出了缕狡黠,用仅秦莎莎能听得到的声音,说:“秦小姐,你现在有‘真面目’在我手上了。”

  秦莎莎一愣。

  连心已经满足地昏了过去。

  梦里她看到秦莎莎的脸,那上头的阴狠和恐惧在自己说出“第一个秘密”时,淡了点;然后,在后来她虚弱地说出“你现在有‘真面目’在我手上”时,彻底消失。

  是,被威胁固然可恨,可要是“真正的面目”被人知道了,那才是最致命的创伤!在听到连心拿命一搏原来只是为了制造出另一个“真面目”时,秦莎莎她彻底地,愉快地,松了口气:看来这女人之前就只是做做样子,根本没什么实质性的秘密嘛!

  而另一边,连心也彻底地,愉快地,确定了照片的真实性:一听“东北虎”就去问她的名姓,一确定她其实并不知道什么“大秘密”便松了口气,两者相结合,这秦莎莎……可真不是个没有故事的女同学呢!

  房间里很静,连人的呼吸声都能隐隐地听到。连心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知自己那一身湿淋淋的衣服已经被换成了小秋的睡衣,而床旁始终有一道存在感很强的身影,此时此刻,那身影正面对着她,眼睛眨也没眨一下地盯着。

  手指上的创可贴已经在游泳池里弄湿了,他似乎皱了下眉头,出门,再进来时,已经执起了她的手:消毒,上红药水,贴创可贴。一系列动完成得极其流畅,做完了,他还怕她痛似地轻呼了一下。

  连心怕痒地动了下手指,这么一来,终于被看出了假睡的状态。

  傅宇轴将她的手放到被子底下,口气里听不出喜怒:“新欢旧爱为了我发生挣执,其中一个还跌入泳池里。真是谢谢你们了,傅某今晚可谓是喧宾夺主,荣幸至极。”

  她的眼珠子在薄薄的眼皮下滚动。

  “行了,起来吧。”到底是曾同床共枕过的,这一丁点动静,哪能逃得过傅宇轴的眼睛?

  连心这才慢慢地张开眼。

  “小莎刚才说你为了某些过时了的男女恩怨,故意跳下水,妄想着回头拿这事来污蔑她,这事你怎么解释?”

  能有什么解释?她懒得解释。见房间里只有自己与他两个人,连心又有些疲倦地闭上眼:“小秋呢?”

  “你以为大家都那么闲,就杵在房里等着你醒来?”

  “那傅先生又是为什么这么闲,就杵在房里等着我醒来?”

  “……”傅三被这么呛了一下,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也不知是受不了这沉默的氛围,还是终于确定他不会因为自己再度闭眼就离开,没一会儿,连心又叹了口气,睁开眼。

  行,你不走,我走。

  她挣扎着下了床,可脚刚沾地,整个人又被按坐到床上:“做什么?”

  她的声音有气无力:“我躺够了,想出去喝水。”

  房间里其实就有水壶,傅宇轴绕过床,接了杯水搁到床头柜上:“我今天才发现,原来许医生还是个演技卓绝的主。”

  杯中水的温度正好,她一口气喝了大半杯。可听到这句话,剩下的半杯突然没心思喝了。

  一抬眼,她就看到傅宇轴正懒洋洋地盯着自己:“说吧,想探秦莎莎什么事?”

  他猜到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的话何必对她一探再探,最后还制造出企图用落水来威胁她的假象?连心,秦莎莎傻,我不傻。”他把玩着床铺上的那一层金色绣边,灯光下那么耀眼的金,其实贴在指腹,却是柔软得紧。

  连心被他说得心虚,目光不由得游移到了别处:“我不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对不起,没事的话我……”

  “这星期我见了你三次。”他淡淡打断了她的话。

  连心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第一次在小舅的发布会上,我发现自己的在场似乎对许医生依然颇有影响;第二次在鉴定中心,我发现棠心从没回过家里,而且,许医生还一直留着当年我俩一起买的情侣杯;第三次在厨房,我发现虽然许棠心从没和你联系过,可你却还想在我面前维持着‘姐妹相亲’的假象。”他站起身来,每说一句,脚步便朝她迈近了一分。

  是他太高大太有威慑感,还是这话中含义字字珠玑?傅宇轴每前进一步,连心的脚步就慌乱地往后退一步:“你……”

  可傅宇轴没给她发言的机会:“而刚刚,就在游泳池边上,我甚至还发现你千方百计地想探秦莎莎的底细——探一个八竿子都打不着边的人的底细,为什么?为了我?”

  “你……少自作多情!”

  “哦,原来这叫‘自作多情’,”他点点头,受教了的模样,可那脸上却没有分毫的恼意,“不过以上事项综合起来,我好像,并不是在‘自作多情’呢许医生。”

  他微微一笑,又向前跨了一步,在连心一句反驳都说不出来时,轻着声说:“毕竟,你和小舅的微信聊天记录,我可是全都看过了。”

  “你说什么?!”

  那一瞬间,她整个人几乎都僵了,来不及掩饰的慌乱全都落入了他眼底。

  她想收起情绪,想说“你胡说什么”,想冷笑道“我和小舅哪能有什么微信记录”——可,来不及了,统统来不及。

  “小舅说阿金曾亲手将一份地图交给他,后来我的人用那张地图,协助警方揪出了好几个人贩子窝。连心,那一张地图,事实上不是阿金交给小舅的吧?”他俯下身来,高挺的鼻梁几乎抵上了她鼻尖,“是你吧?”

  有力的手自后升起,慢慢地,扣住了她的后脑勺:“我以前有没有告诉过你,长年在‘傅源’里管人,我最擅长捕捉的就是人类行为里的蛛丝马迹?事实上我一拿到那张地图,就开始怀疑它是怎么落到小舅手上的了。”

  连心的唇瓣轻颤着。

  真有趣,二十出头的女孩儿,长年埋首在实验室里,只在面对着自己的专业领域时才最有自信。此时被腹黑如狐狸的男人一番声东击西后,顾得了前却顾不了后的惊慌模样,多么像那年误入INTERESTING包厢的女子。

  年轻,单纯,对这个世界依然心怀着善意。

  最紧要是,对她爱的人,依然愿意赴汤蹈火,即使最终被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想到这,傅宇轴柔下了嗓音来,耐心得就像是对待一名什么也不懂的小姑娘,“看着那张根本不可能由阿金亲自交给小舅的地图,我在想,会不会是我们家连心呢?要知道,我这位小姑娘和别人可不一样,有时看着挺机灵,可本质上却特别蠢,蠢得别人只消对她好一点,她便宁肯委屈了自己,也不愿意让对她好的人受到一丝丝伤害。所以当时我就想,会不会有这一种可能呢?”

  连心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可真不巧,身后就是床,她这一退,膝盖窝嗑到了床沿处,竟一屁股坐到了床上。

  而他也顺着势,居高临下地对着她:“如果真有这种可能,那我可不能让她受委屈了。要不然,等死的那天我想到连心曾为我受过那么大的委屈,那真是死也不能瞑目了,你说是不是?”

  “所以,三哥做了什么你知道吗?”

  她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三哥找了个人,盯着你,三年又七个月。”

  老天爷,三年又七个月!

  所以她这么多年来总觉得有人依然在盯着她,原来不是吴子雄的人,是他?!

  “我让那一个盯着你的人,费尽心机寻找你生活里的所有异样。”他微微一笑:够了,时间到了,该收网了。

  整整三年又七个月,他累计搜集到的蛛丝马迹加上她这一刻的表情,真相,其实已昭然若揭了。

  他温和地说:“连心哪,这三年又七个月里,我发现姐姐没回家,你和吴子雄后面根本就没联系。我发现你背着我和小舅讨论我爸的下落,你甚至还想在今天探一探那秦莎莎的身份——连心,你所有的事情我都一清二楚,所以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告诉我说我当年的直觉是对的?”

  “这三年又七个月,我一直没有放弃地想找到任何一点关于你没有背叛我的证据,这一切,连心你能不能告诉我,并不是白废?”

  房间里头那样静,连时间的流逝都仿佛停止。

  我曾经爱过一个人,用我的命我的信仰我的人格去爱他。可我不知道,原来,他也是。

  在那样巨大的“背叛”前,在她表面上“拿他一船兄弟的命来开玩笑”之时,盛怒中的他,是如何抽丝剥茧,有了“许连心可能没有背叛我”这样的念头的?

  很久很久后,周延见说:“也许他从来也没有真正地‘抽丝剥茧’过。连心,也许他只是不愿意相信你背叛他,也不愿意接受天各一方的结局。所以,他不是‘抽丝剥茧’,他是‘无中生有’,硬生生地,想在这份已经一败涂地的感情里,尝试着寻找那些可能根本就不存在的证据,让你回来。”

  而谢天谢地,“可能不存在”的证据,事实上它们是真实存在的。它们所需的,不过是一个有心的人,一段漫长而固执的岁月。

  比如,这三年又七个月。

  毕竟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巧合呢?所谓命运,不过是一方有心、一方固执而已。

  “傅……”

  “嘘——我只接受你肯定的回答,想清楚了再说话。”

  她红唇张了张,许久许久,也没能说出一句话。

  最终是傅少祺的声音打破了这一室沉默。

  房门突然被推开:“三哥,连心醒了没……呃——对不起对不起!”他急匆匆地推门进来,像是有急事的样子。可结果门一开,少祺就看到这两人一个瘫坐在床上、一个正暧昧得不得俯在对方的身上。

  “呃……”傅少祺戳瞎自己的冲动都有了,迅速又退出,关上门,“对不起对不起,你们继续!”

  可退出房之后,他又火急火燎地拍了自己脑门一记:“要死了!”

  “什么事?”冷淡的声音终于传出来,是傅宇轴的。

  虽然很想拔腿就跑,可公事要紧,傅少祺只好开了一小缝门,站在门口小声说:“连心啊,那个,局里有点事。”

  傅宇轴已经走到了窗边,高大的身影从门缝里一跃而过。

  少祺这才鼓起勇气推开门:“我们局里抓到了两个人贩子,救出三个被拐的小孩,现在好几双父母全堵在局里想认人,袁老师已经赶过去了,你现在方不方便跟我到局里去一趟?这个案子后面可能还会牵扯出其他隐情,局里比较急……”

  傅宇轴就站在窗前,连心好像也还在神游中。

  少祺急得要命:“许医生?许医生?”

  这称谓让她乱成麻的大脑稍稍清醒了一点:“我……可以的,换个衣服就过去。”

  “不着急不着急,我刚刚也喝了酒,得先叫个车。”

  他说着,正要离开,窗那边的男人突然开了口:“我送你们过去。”

  “啊?”少祺愣了下。

  倒是床上的女子没反应,只是站起身:“小秋呢?我得找她借套衣服。”

  “小秋在房里。”少祺指了个方向。

  连心会意,拿着包包出去了。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少祺看着她一路消失在走廊的尽头,这才忍着发麻的头皮:“那个,哥……”

  “有话就说。”

  “那我说了啊,”少祺对这位堂哥真是从小怕到大,这会儿说句正经的批判话,也不是太有气势的样子,“我说哥,咱都是有女朋友的人了,就别逗连心了好吗?”

  “谁说我在逗她?”

  “要不然呢?刚刚那样,”五好青年少祺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好马都知道不能吃回头草,三哥你这是……”

  “是啊,‘好马都知道不能吃回头草’,”傅宇轴揉了揉眉心,“你三哥一个被人甩过的,再回头找人,你以为就是为了逗一逗她?”

  “要不然你想干什么?”

  少祺头疼地抚额,在被正经人的责任感和三哥的威严双双吊打着逼疯前,终于,听到了傅宇轴说:“那一片草原,我还要。”

  “啊?”

  “而且,马上就要。”

  三年又七个月,够久了。

  为了这一刻,他等了那么久,筹谋了整整四十三个月,现在该有的证据都已经摊到了彼此面前,他怎可能再继续等下去?

  “我和秦莎莎不是你以为的那么回事。至于连心,少祺,你和小秋一定得站在我这边,知道吗?”

  袁老师已经在警局里了,这次情况紧急,公益项目组里好些鉴定师都收到了通知,纷纷赶往鉴定中心里,而她与袁老师和警方合作得比较多,被叫来警局先给家长们取样。

  被救回来的孩子共三个,一个三岁,一个五岁,还有一个已经挺大的了,十三岁,据说是出生没多久就被拐走的,十几年来,一直跟在人贩子身边。

  那些曾痛失过婴孩、如今也从未平息过苦痛的家长,被安排坐在一起。有些红着眼,默默地流泪;有些和旁边同样不幸的夫妇共同回忆着:“那时候囡囡才这么点,好可爱的……”哀鸿遍野之中,只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女安静地坐着,将自己和周遭所有的一切都隔绝开来,目光空空的,带着哀伤,也带着恐惧。

  她身上甚至还穿着校服,就这么孑然一身地过来,默默坐在角落里。

  “怎么回事?”连心朝袁老师走过去。

  遇安正忙着给对面的夫妇取样:“那女孩子吗?说是帮父母来做鉴定的,带着他爸抽过的烟头过来,说那个十三岁的孤儿可能是她们家的孩子。”

  “烟头?”连心有些头疼,“她父母自己不过来吗?”

  “小孩说家长有事,来不了。”

  “那她自己呢?她爸不能过来,用她自己的检材呀。”不是只有父子之间才能够确定关系的,兄弟姐妹乃至近亲之间应有的血缘关系,一鉴定,也都能够水落石出。

  “她不肯,说自己的检样没有用。”遇安叹了口气,虽说公事该公办,可那孩子的眼神……她不忍再看。

  连心也不敢多拖延,好些人还在等着取样,她速速坐到袁老师身边,投入了工作。

  少祺有他的事要忙,将连心带到位后,便没心思再招呼傅宇轴了:“谢了啊三哥,很晚了,你快回去吧,等取完样后我们局里会派车送她们去鉴定中心的。”

  傅宇轴点点头。

  可等少祺离开后,他也没走,只是隔了一扇敞开的门,在走廊上看着屋里已然投入工作的女子。

  有相熟的工作人员想给她们送咖啡,可走到门口时,却被傅宇轴拦住。就见他指着室内的许医生:“她今天不能再喝咖啡了。”毕竟才从游池里被捞上了,好生地昏迷了一阵。

  “可许医生今晚要熬夜诶!”

  “给她倒杯热水吧。”他又拿起手机,挂了电话到家里:“何叔,你用保温瓶装一罐参茶来警局,少祺上班的这里。速度快点。”

  工作人员就像明白了什么,笑呵呵地送了热咖啡进去:“辛苦了辛苦了!”可分到连心处,却只得一杯热开水——“我的呢?”“外面那位先生说啊,许医生今天不适合喝咖啡呢。”

  连心一愣,这才抬头,看向了门外。

  那样熟悉的身影,依然伫立在门外,看着她的眼如火如炬。

  她被这目光灼了一下,赶忙回过脸:“我……喝水吧。”

  门外头的男人这才收回视线。

  何叔的动作非常快,十几分钟后,一罐参茶就被送到了局里。

  工作人员再一次进去,携了一脸的调侃和暧昧,将一个保温瓶送到连心跟前:“不能喝咖啡哦,许医生!”

  保温瓶打开,满满都是参茶的香。

  “那个,阿宇啊,要不我让厨房再做点宵夜过来?我听少祺说,他们今晚应该要通宵的。”

  “好,谢谢何叔。”

  何叔走了几步,又被身后的傅宇轴叫住了:“算了,我送您回去吧,先吩咐厨房做宵夜,我晚点再带过来。”

  爷爷家离他住的地方并不远,傅宇轴还想再回一趟自己的房子,顺道,有点事问问那房子里的人。

  夜已经深了,街道上几乎找不到一个人。可踏入家门,他却见周延见还没有睡,正窝在沙发上玩游戏。

  一见傅宇轴回来,这厮又囔起了不知囔几百遍的口头禅:“我说你,天天不着家,今天又去哪鬼混了?”可话落下,周延见却见他严肃地站在自己跟前,有事要说的样子,“怎么了?”

  “小舅,我有点话想和你说。”

  “那就说啊,这么严肃做什么?”

  “我要追回连心。”

  周延见的游戏机差点没从手里摔出去:对,的确很值得严肃——“你认真的?”

  “当然。”

  “为什么?”

  傅宇轴有些奇怪:“什么为什么?我把她追回来,你不高兴?”

  怎么可能不高兴?周延见这人,含着金汤匙出身,一路顺风顺水得把谁都不放在眼里。这辈子唯一讨好过的大概也就袁遇安,所以,三番两次地替连心说话,还不能证明他对姑娘有多欣赏吗?

  只是他不明白:“怎么这么突然?”

  “不突然,事实上,我已经调查很久了。”傅宇轴走进房,再出来时,手中已经多了部手机——对,正是周延见之前弄丢的那把旧手机。

  就见他点开微信,将连心的对话框摊到周延见面前:“除了这条信息外,我还发现了连心的一些其他情况。小舅,今晚我和她摊牌了,就剩下一个问题。”他拍拍周延见大腿,示意小舅让点位,自己坐到了他身边,“小舅,虽然你我岁数差不是太多,但不可否认的是,你是所有长辈里最关心我的吧?”

  周延见浑身的鸡皮疙瘩突然齐齐站起来跳舞。

  虽然事实就是这样没有错,可臭小子一向是不孝东西里的最典型代表,此时能说出这种话,周延见用脚趾头猜,也知道这厮是有求于他了。

  果然:“小舅,您老人家和连心之间的那点儿秘密,您就行行好告诉我吧。”

  周延见:“……”

  “周大导演……”

  周大导演口气:“你想知道什么?”

  “现在最核心的问题——连心的顾虑究竟是什么?”

  “你真的已经和连心摊牌了?”周延见仍不放心。

  阿宇耸耸肩:“你可以打电话问问。”

  那倒不必,周延见只担心一点:“如果把连心追回来,你能保证让她不再陷入吴子雄的威胁中吗?”

  “果然是因为那姓吴的?”

  周延见点头:“还记得有天早上我把你叫到书房、让你看二楼的监控录像吗?”

  “记得。”

  “那是我和连心安排的。阿宇,所有的事,该从连心接到吴子雄的短信开始说起。”

  明明是那么短的故事,不过在几天里发生,几天里结束,可说起来,却像仿佛要耗上一生一世。

  小舅给他讲连心在那夜提出的一石二鸟的建议,说诱吴子雄落网后就接姐姐回家;小舅还给他讲那一段时间里小姑娘的强忍和彷徨;她甚至还在吴子雄面前演戏,就如同她今夜在秦莎莎面前演戏;而那一副火红色的东南沿海地形图,果然,也是连心给他们带回来的。

  “你知道吗,要不是认识连心,我这辈子都无法想象,原来有人可以用这样的方式去爱另一个人。”

  就像对待信仰一般,她要为之吃苦,忍受孤独,可信仰依然是信仰,那样耀眼的挂在她一个人的天上。

  “你一开始接近她是别有用心的,她其实也知道。”说到这,周延见看到阿宇愣了一下,他苦笑,“可你知道她是怎么说的吗?”

  周延见永远也不会忘记,在连心第一次去见吴子雄时,她其实全程录音了,就为了回头能和他更好地商量对策。可最终,周延见却在录音里听到了吴子雄说出阿宇一开始别有用心的事实。

  “你不担心吗?”那时候的周延见问她。

  “担心什么?”

  “担心阿宇对你的感情。”毕竟一开始,那小子的目的的确不单纯。

  可姑娘却笑了:“小舅,你曾经被人很用心地爱过吗?如果有,你一定能明白那种感觉。”

  被爱着,被呵护着,被捧在掌心——这一种感觉,没有人会辨错。

  “吴子雄最大的失败,是他一生都没有被人认真地爱过,所以他不会明白,当一个人被另一个人珍爱时,她其实是感受得到的。”

  所以,当吴子雄那条“他就是想利用你来对付我”的短信发过来时,连心嗤之以鼻。

  也所以,当吴子雄面对面说出阿宇一开始的别有用心后,她的内心毫无波动。

  “阿宇,有一句话她肯定从来也没和你说过吧,那年她说她赌你,赌你对她是认真的。如果赌错,她愿赌服输。”

  那一年,她十九岁。

  爱恨已分明,真或伪,早已能够辨清楚。

  “连心她呢,一直是个敏感的姑娘,所以你刚开始的心思,她其实或多或少是能够感觉得到的。可说真的,”周延见笑了,有些欣慰地拍着他肩膀,“我真庆幸她不计较开头,认定了你爱她这一个结局。”

  傅宇轴到爷爷家取了夜宵时,算了下时间,估计连心她们已经取好样回到鉴定中心了,所以他将宵夜带回了中心里。

  还是何叔想得周到:“总不能让那位小姐一个人吃吧?多奇怪,别人也都熬着夜呢。”

  于是一众熬着夜的鉴定师们因着这贴心的举动,统统都得到了短暂的休息。

  傅宇轴不欲打扰他们,将宵夜送到连心身边后就退出去了:“都辛苦了,你给大家分一分。”

  连心本不是那种会做人的性子,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他这是什么意思。倒是一旁的遇安笑吟吟地:“快把宵夜分一分呀,傅先生这是爱屋及乌呢!”连心这才幡然醒悟,带着点耳根处的红晕,起身,给大伙儿分了宵夜。

  分完之后,想了一想,又分了出一份,给外头的人送去。

  他就坐在正对着工作室大门的那条长凳上,戴着副平日里难得能见到的眼镜,正在看一份文件。

  身旁搁着个公文包,想来是回家之后带过来的。

  连心怕打扰到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宵夜搁在他身旁。不过傅宇轴还是发现了:“你的呢?不吃吗?”

  许是因为之前在少祺家的那一幕,直到现在,连心都有些不知该怎么面对他。

  她垂着头,目光几乎不敢与他接触:“在里面。”

  “拿过来一起吃。”

  “可是……”

  他抬了一下眼,目光淡淡地瞅着她。也不知怎的,这样的小动作却让她又消了声,默默地,到工作室里拿出了自己的宵夜。

  尴尬仍横陈在心里,可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在少祺家的那一幕过去后,她心里头还乱着呢,可这人,让她坐在旁边跟自己一块吃饭就算了,在她打开饭盒时,看到那上面漂着点她不敢吃的芹菜,他竟然又伸过勺子来,将那几点芹菜碎片都夹走——而且,夹得自然而然,做过了一百次一样!

  连心:“……”

  “怎么?不喜欢这个?我让家里重新送一个过来?”

  “不、不用了。”她咬着软唇,心里头五味杂陈翻过了一翻后,终于,还是默默地拿起了筷子。

  却不知旁边的人无声地一笑,一双眼没有看向自己的宵夜,只定在她身上。

  他从前一直以为,这孩子自跟了他之后,实实在在地得到了所有恋爱中女子应有的快乐。可今夜他才知,原来她所受过的委屈,所付出的忍耐,远远多过于她所得到的快乐。

  可是,她从来也没有道过一声苦。

  傅宇轴克制住想抱一抱她的冲动,就怕太突然,会吓到这还在挣扎着的姑娘。

  所以他只是默默地吃着宵夜,偶尔转头看一下,看看她碗里还有没有什么不想吃的东西,也顺势,将她喜欢的香菇夹给她。

  “不用……”

  “太多了,吃不完。”

  连心不说话了。

  时间有限,三下两下吃完饭后,她又要重回实验室。

  只是起身时,眼角余光却不经意地瞥到了长廊尽头的一道人影。那身影还穿着某所中学的校服,一个多钟头前还出现在警局里。

  “你怎么还跟过来呀,这么晚了?”连心一出声,那少女就像是受了惊似的,立马闪到了拐角另一边。

  连心不想打扰傅宇轴吃饭,直接走过去:“同学,很晚了,快回家吧。”

  少女就躲在墙的另一边,孤独而怯弱的样子。她手里还拿着那个装着烟头的透明袋,看连心过来,在心中挣扎了一番后,才犹豫地问她:“您是许医生吗?我刚刚好像听他们这么叫您。”

  连心点点头:“真的很晚了,你快点……”可话未完,她的手却被女孩给拉住了:“许医生,您帮帮我,好不好?我真的、真的觉得……那个女孩子就是我爸的女儿。”

  这一夜,整个鉴定中心里无人入眠。

  连心的工作量尤其大,在和众人一同完成了那几双父母的基因鉴定后,她还挤出了时间,替佳佳将父亲的DNA也鉴定了。

  对,佳佳就是那一名躲在拐角的校服少女。

  而她终是耐不过少女的请求,在最后说:“我私下帮你鉴定一下吧,可要万一基因是匹配的,你还是得让家长到警局去一趟。”

  她的死穴,袁老师偶尔会取笑她说,她的死穴叫“傅宇轴”。

  可又有谁知道呢,比“傅宇轴”三个字更长久地盘据在她心底的,是孩童纯真而惶恐的眼睛。

  佳佳的眼睛空空的,那么惶恐那么无助。她完全没有防范力,便被击中了心口。

  直到窗外天大亮,连心才伸了个懒腰,所有的工作都结束了。

  她走出实验室,想看看佳佳还有没有在走廊里,哪知门一开,最先映入眼帘的竟还是对面的男人。

  他正安静地坐在长凳上,身上披着件深色的外套,闭着眼打盹。

  长廊两侧的窗玻璃都是茶色的,晨光透不进来,整条走廊安静而昏暗。他漂亮的腮边新冒了点胡茬,虽然颓靡,却也颓靡出了另一种独特的气质。

  长得好看到的人还真幸运呢,别人的邋遢是邋遢,他的邋遢却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英俊,带着淡淡浪荡气质的那一种。难怪前有她许连心,后有乐唯儿山本希子秦莎莎,那么多女子,倾心于那第一眼的惊艳,前仆后继,似无止息。

  她叹了口气,走过去,想替他将外套掖得更紧一些。

  可不过是这样一个轻微的举动,还是把他给吵醒了。

  “连心?”昏暗中,傅宇轴的声音低哑而迷茫。

  连心“嗯”了一声:“你在这呆了一晚吗?”

  “嗯,”他用手抹了把脸,这才清醒了点,“工作结束了?”

  “结束了。”

  一直藏在厚外套里的大手掌心温热,无意间触到她冰凉的手,一冷一热的大反差让傅宇轴下意识地反握住了她的手:“是不是很累?手都是冰的。”

  可手再冰,您也不能就这么握着吧?毕竟两人之间……连心有点头痛:两人之间现在是什么状态,她还没理清呢!

  可他却再自然不过地探了探她的另一只手,探过了,干脆两只纤手都给包到了掌心里:“工作归工作,适当的保暖也要注意。”

  “家长们都急得快死了,哪还有时间注意什么保暖啊?”不是,现在的重点是这个吗?

  “那个……”连心用眼神暗示着两人的手。

  他看到了,却直接当成没看到:“你先在这休息一会,我等等送你回家。”

  “不是,你……”你不要一直拉着我呀!

  看姑娘急了,傅宇轴才松了手,将自己的外套转到了她身上:“你先在这眯个十几分钟,养养神,我去把车开过来,等等送你回去。”可起身刚要走,目光无意中掠过长廊的那一头时,他的脚步又顿住:“佳佳?”

  走廊的角落里原来还有另一名女子,连心这才想起来:对,她其实是出来找佳佳的。

  可傅宇轴看上去却像是认识她:“你怎么在这?”

  原本欲离开鉴定中心的男人朝佳佳走过去:“怎么回事?今天不用上课吗?”

  少女看上去也认识他,见傅宇轴过来,她心虚地唤了声“阿宇哥哥”,便埋着脑袋不敢抬起来。

  “你们认识?”连心也过来了。

  “老蔡的女儿。”

  老蔡?连心反应了好一阵子:傅宇轴之前送到她那里去做鉴定的检材,那个属于父亲的袋子上,署的名是不是就是“老蔡”?

  老天爷!难怪昨晚佳佳会告诉她“爸爸并不是我真正的爸爸”——傅宇轴上回是怎么和她说的?一名船员的小孩在妈妈做月子时曾被人抱走过,怀疑是当时被调包了。而结果,真正的孩子没多久后就出现在了警局里?

  是,鉴定结果已经出来,她找佳佳就是想说这个事。

  而此时的佳佳连看也不敢看傅宇轴一眼,就像所有逃学的孩子害怕被家长责骂一样,她只低着头,瓮声瓮气说:“我到看了警方发出来的信息,感觉那个被救回来的孩子可能是……我爸的亲女儿。”

  这下,就连傅宇轴也愕了。

  佳佳的声音几近于无:“所以,我才拜托许医生帮我做鉴定。”

  “也所以,你没和你爸说一声,就一个人跑去警局、又跟着他们过来?”傅宇轴在面对船员小孩时还真是颇有点长辈威严的,佳佳的脑袋都已经快埋到地板上去了,他还要训话。

  “你做什么?审犯人啊?”连心连忙拉着他衣角。

  傅宇轴的目光淡淡地朝她移过来,两双眼睛一接触,姑娘又想起了昨夜那一幕,作为“自身难保”里的那个“自”,她默默地,慢吞吞地,又缩回了手。

  傅宇轴看着那两只尴尬地揪到了一起的手指,又细又白,带着点无措。他眼底有不甚明显的笑痕划过,这下子,倒是不批评佳佳了。

  “那你帮她了吗?”话是问连心的。

  佳佳简直要被这突来的温和口气震惊了,猛地抬头,愕然看着这位法力无力的鉴定师姐姐。

  刚好鉴定师姐姐也正看着她,带着点难过的神色:“帮了,鉴定结果也出来了。”

  “怎么样?”傅宇轴问。

  “从那几根烟头上提取出的DNA,”连心叹了口气,点点头,“吻合。”

  一路上,三个人都很沉默。

  老蔡家在海边的小村里,位于城市边缘。傅宇轴先送佳佳回去。

  因着连心的一句话,从坐上车起,佳佳就只无声地望着车窗外,一动也不动。而连心坐在傅宇轴身旁,在副驾座上,几乎是一沾上座椅靠背,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车开到海边,人到了屋外。

  佳佳这才问他:“阿宇哥哥,你们要进去坐一坐吗?”

  傅宇轴点头,想拉开安全带时却看到连心仍在睡,还是停下了动作:“你先进去吧,让姐姐再睡一会。”

  车内又恢复回了宁静。

  也不知多久,连心被窗外射入的阳光蜇了下眼,迷迷糊糊地转醒时,就看到傅宇轴坐在自己旁边,也闭着眼。

  她身上被人盖了条毛毯,而他抱着胸,身上盖的还是那件深色外套。怕没新鲜空气,后座的车窗被打开了一点缝,车厢里的空调温度正好,他闭着眼,如此安静。

  她脑子里还有些懵,是睡眠不足的后果,于是只能茫然地看着旁边男人好看的脸,一綹细发落到了他额间,她伸出手想替他撩回去,可指尖来到了他额前时,迷茫的思绪又渐渐清晰了,担心把他弄醒,她终究还是缩回了手来。

  有喟叹声从驾驶座上响起:“一分三十六秒。”男人张开了眼睛。

  “什么?”他没睡?

  “你看了我一分三十六秒,怎么样?好看吗?”

  “……”连心的脸一下红透了,“什、什么啊?胡说八道!”

  他“哦?”了声,虽然刚睁眼,可眼里却是一点睡意也没有,只是很配合地点点头:“对,胡说八道——也许是两分三十六秒呢?三分钟也不是没可能……”

  “傅宇轴!”

  他低笑,这才将外套拿下来,解开安全带:“你再睡会儿,我到老蔡家看看情况。”他伸手探了下空调的温度,怕空气不够,又将后座的窗户再降下一点,“车钥匙放你这里,等等你是想在车上休息还是想到海边去走一走,都行。等我一会。”

  他知道不熟悉的人,连心向来不喜欢和他们打交道。

  只是这一回,傅宇轴才去了老蔡家没多久,连心却是睡不着了,脑中不断盘旋着佳佳昨晚对自己说过的话:“许医生,你帮帮我啊,我真的很想帮爸爸把孩子找回来……”

  许久许久,叹了口气,连心还是下了车,沿着傅宇轴方才的方向走进了老蔡家。

  农村的房子,主人在的时候多大门敞开,连心没有任何障碍地走进去,刚好就听到傅宇轴在问:“佳佳呢,你们现在打算怎么办?”

  老蔡家的氛围很凝重,佳佳已经去学校了,而老蔡夫妇俩就坐在大厅里,蔡太太的眼睛红红的,哭过了的样子。

  就连连心走进去,也没有人发觉。

  她有些尴尬地站在离三人一米左右的地方,几秒钟后,才出声:“蔡先生、蔡太太,我是昨晚替你们做鉴定的医生。”

  傅宇轴这才发现她进来了。

  也没说话,他只是朝连心招了招手。待她过去后,又牵了她坐下,这才对老蔡说:“连心。”

  老蔡记得这一个名字,可此时,已无心力去打招呼了。

  突来的喜讯那样重也那样痛地砸到这一个三口之家里,连心能理解。

  “本来没打算打扰你们的,只是昨晚佳佳和我说了一些话,我觉得你们有权利知道。”她无奈地笑了一下,在老蔡夫妇迷茫地看向自己时,说,“其实在你们怀疑佳佳的血缘问题、想托人做亲子鉴定的时候,佳佳就知道了。”

  十几岁的少女,神经敏感而纤细,大人们瞒着她做的商量没瞒得透彻,于是,只会引来她更无孔不入的探测。

  蔡太太呜咽了一声:“我就说,这孩子最近怎么怪怪的,原来是……”

  “她和我说,你们从小就特别疼她,因为佳佳的右耳天生有点问题,你们担心她长大后会不好嫁人,所以很早就开始给她准备着嫁妆。”连心叹了口气,想起昨夜在长廊上那个孤独而惶恐的孩子。她说许医生你知道吗,因为我的残缺,爸爸妈妈每年都会存好多钱买金块,他们省吃简用,把能给的都给了我。我小时候就一直想着,长大后要赚很多钱,一定要让他们过上最舒服的生活,可是医生,原来,我不是他们的女儿呢。

  许医生你说,爸爸妈妈该怎么办呢?养了那么久的孩子,原来不是自己的,他们该有多难过啊?

  “那孩子很懂事呢,原本还想着长大了要好好孝顺你们的,结果出了这茬子事,佳佳和我说,她很内疚,一直在担心你们该怎么办。那么小的孩子,”她的声音温柔得几近于伤感,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竟这样难过,“在这种事情发生时,佳佳一直在想的竟然是‘爸爸妈妈该怎么办’,她甚至都没想过自己呢,只觉得就是她害得你们没有了真正的孩子……”

  呜咽声突然崩溃地转成了号啕,蔡太太捂着脸哭了:“谁要她内疚了啊?傻孩子!”

  难怪会瞒着他们俩偷偷地到警局去认人,那么乖的小孩,从小到大,什么时候有事瞒过她们了?

  难怪刚才进学校前还要把他们的午餐也温好了、自己的衣服洗好了,才肯去学校!难怪这么多天以来她连“妈妈”也不敢再叫了,就是因为内疚吗?还是因为想要乖一点,再乖一点,害怕真正的“佳佳”回来了,妈妈会把她送走?

  “这傻孩子!”

  就连风里来海里去的老蔡,也红了眼眶。

  “我最初加入Dr。Smith的项目,就是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手,帮更多流离在外的孩子找到她们的父母。可后来我发现,与重逢相伴的,很多时候是更多至亲的分离。”离开蔡家后,两人在海边上慢慢地走着,连心望着远方平静的海面,“你说这骨肉亲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

  傅宇轴说:“归根结底两个词。”

  “嗯?”

  “爱,责任。”

  “可你看,爱和责任都跟血缘无关。”她轻笑。

  怎么也忘不掉昨晚在走廊上佳佳问过她的话:“许医生,你一定也有很好的爸爸妈妈吧?他们一定很爱你吧?可我的爸爸妈妈,他们对我比世界上任何的父母都要爱我呢。”

  那时她温和地拍拍女孩子的肩膀:“我相信,他们对你一定非常好。”

  可事实上,姐姐并没有很好的爸爸妈妈呢佳佳,姐姐其实……挺羡慕你的。

  你看,即便没有血缘关系,可蔡爸爸蔡妈妈依然心疼你。可是姐姐啊,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被自己的爸爸妈妈疼爱着,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这世上哪有绝对的黑与白呢?没有血缘关系的父母,谁说就不能倾尽所有地来爱他们的孩子?那一些有血缘关系的爸爸妈妈,谁又能说,他们就一定会爱自己的小孩呢?”她几近于无声地问着,也不知是问他,还是问自己。

  一月无风的海,平静而温柔。谁又能说,大海一定是汹涌而强悍的呢?

  她慢慢地走着,一直望着远方的海面,没注意到身侧人其实已经停下了脚步。直到身后有人叫她:“连心。”

  连心才转过头,发现傅宇轴其实已经落到了后头。

  他就站在那,背面是一整片辽阔的海,朝她伸出手:“连心,过来。”

  “嗯?”

  “过来,三哥抱一下。”

  可话说完,连心还愣愣的没有动作——抱一下?为什么要抱一下?他们还没和好不是吗?不,什么叫“没和好”?他们又不是吵架,他们早已经分手了……

  可他却突然走过来,厚实的双臂突然一包,将她一整个地包进了怀里:“傻孩子。”

  “傅……”

  “以后心情不好的时候不要笑,委屈的时候不要说不委屈,想哭的时候不准压抑,永远永远,都不要再为谁作出任何牺牲,包括我。”

  被他包在怀中的身子渐渐僵住了。傅宇轴叹了口气,食指碰了下她微湿的眼睑:“佳佳才十三岁,还是个小姑娘,很懂事也很可怜,真是惹人疼——可难道,我们连心就不是小姑娘吗?”

  明明她才是那个最委屈的那一个啊,可这一些年来,以父母之名的人对她做了什么?他又对她做了什么?

  她分明该像所有任性又被宠坏了的女朋友那样,捶着他胸口说:“傅宇轴你这个混蛋,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眼睛是瞎掉了吗?为什么花了那么久才看到?”

  可她没有,她只是觉得紧缩着的心脏就像是被谁轻轻地捏了一下,又轻轻地松开,明明那么难过,却还要嘴硬着:“我没有委屈啊,也没有想哭。我就是、就是有一点感叹。”

  “嗯,从小到大都是这么‘感叹’过来的吧?那么多心事都压着,难怪长不高,”他没好气地喟叹,大手压了压她脑袋,“小矮子。”

  “我……也不是小矮子。”最后那几个字轻得像是没有。

  可听到了有心人耳里,却又心酸,又难过。

  傅宇轴抱着她的双臂紧了紧:“连心,你相信不相信将来我一定会是个很好的爸爸?”

  连心没有接话了。

  会下厨的男人,在家从不让女孩子做事情,有什么问题都会说“交给我”,当她难过时他能够张开双臂:“三哥抱一下。”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不是好爸爸?

  “嗯?信不信?”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可就像是能感应得到他接下去想说什么,那双眼却是怎么也不肯再看向他了。

  果然,没多久,傅宇轴轻声道:“那想不想让你的小孩将来有个好爸爸?”

  她沉默地垂着头。

  “想的话,我们和好,好不好?”

  “如果不愿意,我们也假装和好,好不好?”

  “假装……和好?”

  “嗯,事实上,我现在正需要你的帮助。”

  回到车里,傅宇轴从黑色公文袋中拿出一份文件:“你昨晚在游池边上演那出戏,应该就是为了探出秦莎莎和吴子雄的关系吧?连心,我可以很直接地告诉你,你的怀疑是对的,事实上秦莎莎就是吴子雄派到我身边的卧底。”

  连心愕了:“你知道?”

  “不知道的话我会让她在我身边留那么久?”他手上拿着的是一份通话记录,“秦莎莎每天会定时往这个号码上打电话,用一个不在她名下也没有人知道的号码。你看看,这份通讯记录里通话虽多,可全都是打往同一个号上的,而且通话很有规律,每天定时定点发生。”

  “难道你觉得,这个号码就是吴子雄的?”

  “不是我觉得,事实上它就是。”

  “那你可以把吴子雄找出来了呀!”

  “我找出他做什么?派人把他给做掉?连心,一直以来我要的都不是这个,我要的是证据。”既然她的心结是吴子雄,那么他干脆把能让她稍稍放心的消息都摊出来,“这三年多以来,我的人其实是有机会把他揪出来的,我们曾经得到过他的行踪,事实上我手里也已经拿到了一点对他不太有利的证据,可我至今仍按兵不动,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连心:“为什么?”

  “第一,我要拿到可以直接让吴子雄永不翻身的证据,以及我爸他们的下落;第二,我还想弄清楚你姐姐的情况,她会一直跟在吴子雄身边,我现在非常确定,这其中一定有内情。”

  “内情?”

  他点点头,将连心会感兴趣的信息一并透露:“三年前我曾经让下面的人去调查过棠心,发现了一件事:从2004年到2014年这十年间,也就是棠心8岁到18岁期间,其实她是被一位人很好的老奶奶收养的。”他从手机里找出几张照片,摆到连心眼前,“这一张,是在棠心刚被收养的时候拍的,看到后面的地标没?圣玛丽亚孤儿院——也就是说,事实上八岁被收养之前,棠心有一段时间是住在孤儿院的。”

  那一张照片上的小棠心,看起来阴郁而彷徨。可牵着她的老奶奶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很有耐心的模样。

  “这位老人叫Mia,终生未嫁,膝下无子,据她的邻居说,Mia一直到年老孤独时,才想着要领养一个小孩。而上了孤儿院后,她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你姐姐。再看这一张,这是棠心十二岁时拍的。”

  那一张照片上,十二岁的棠心虽然内向,可眉眼之间已经有了一点温柔的痕迹。看起来,是被用心地善待着的。

  “还有这张,她十六岁的照片。”

  十六岁的姐姐看起来比十二岁时更开朗,照片上,她抱着Mia正笑得开怀。

  “还有吗?”连心问。

  “没了,她应该不怎么喜欢拍照,我得手的照片并不多。不过有一个关键的问题,连心:Mia在2014年初过世,而过世后,她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你姐——明白我的意思吗?事实上十八岁的许棠心完全没有生计上的问题,可她却在Mia过世之后没多久,就跟了吴子雄。还有这个,”他又在手机里找了一会儿,翻出了一张机票订单,“看到没?在Mia过世后,事实上棠心曾经订过一张回国的机票。”

  连心浑身一僵,震惊地瞪着那张机票订单:Amy……2014年2月……罗马飞回北京……

  老天爷!“姐姐她、她曾经……”

  傅宇轴点点头:“如果我的揣测没有错,事实上在Mia过世后,她是想回国的,很有可能就是想回来找你们。她可能已经忘了自己的家乡在哪,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个中国人,父母在国内。可后来,她取消了这张订单。”

  “为什么?”

  “没有人知道。”

  连心死死地瞪着手机上的那一张单子。而身旁的驾驶座上,傅宇轴已经又开口:“所以,让我们一起把她找回来怎么样?你配合我,演场戏给吴子雄看。事实上也不一定要吴子雄亲眼看到,只要秦莎莎知道了,就相当于吴子雄知道了。届时他一定会按捺不住来找你——连心,你想见姐姐吗?这就是机会。”

  连心愕了:意思是,让她反帮他给吴子雄当卧底?

  “可是我、我姐姐在吴子雄手上,你就不怕我会……”

  “他让你说的、引你做的我都不会信,我不会上当,你也不必担心我跳入吴子雄的圈套。事实上你只需要帮我将他引出来就好,不用担心会对我造成任何影响。这事并不难。”

  对不起宝贝儿,三哥发誓,这一定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隐瞒你。事实上我知道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可事实上我也知道你心里的坎,我更知道的是,你现在需要的,是有人来推着你,跨过那道坎。

  而那个人,只能是我。

  不论如何这一回,我要让你回到我身边。

  不论如何。

  “怎么样?”

  “我……考虑考虑。”

  “好,你考虑考虑。”他眼底慢慢浮出了一点笑,丝毫也不认为自己会收到否定的回复。

  当然,即便被否定,他也会有一万种方法,好好地,彻底地,让她改变主意。

  车子慢慢地驶往市中心,连心还是坐在副驾驶座上,闭着眼睛假寐。可快要睡着时,手机铃却刚好响起。那是一个陌生的号码,连心接过:“您好?”

  “许连心小姐吗?这里有一份您的快递,请问您在家吗?”

  “不好意思,我现在没在家,麻烦您帮我放在门口鞋柜里吧。”

  “好。”快递小哥挂了电话。

  车子开到她家楼下,傅宇轴说想借一下她家的洗手间,便跟着连心一同上去了。

  开了门让他先进屋后,连心又打开鞋柜,取出了里头的快递。

  只是待傅宇轴从洗手间里出来,却见她秀眉紧锁,关了门,站在大厅中央,无声盯着那封快递看。

  “怎么了?”他走过来,也顺着连心的目光看过去,却见那快递上没写寄件人,更无收件人地址电话,只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许连心。

  可就这三个字,那“快递员”是怎么把东西送到这,又是怎么知道她的电话号码的?

  这厢连心已经拿起了手机,就着刚刚的电话再拔回过去,不出意料,那头已经关机了。

  “怎么回事?”

  她没有回他,只是迅速拆开了那个怪异的快递信封:信封里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再仔细一摸,连心只摸出了几根头发。

  细长的,黑色的头发,其中……还夹了一根挑染成紫的发丝。

  满室阒静,只书房里有抽屉被拉开的声音。

  这个六十坪左右的租房被布置得简单却温馨,去年搬进来后,连心还将飘窗一角用大书架隔开,做成了一个小小的书房。此时她就站在书房里,从常年紧锁着的抽屉中拿出了一个信封,打开。

  那信封内,同样是几根头发:细长的,黑发当中还带了两根挑染而成的紫——

  “我知道你就是想着学了那个,找到我之后就能用鉴定技术来确定我的身份吧。对了,怎么鉴定?用头发?”

  “去吧,好好鉴定鉴定!”

  那一年姐姐塞到她掌心里的东西,有一张纸条,几根长发——纸条早已经在三年前发挥过作用了,而那几根长发,一直到今天,才有另一份与它们相似的东西被寄送过来。

  这是什么意思?今儿刚被寄过来的这些,难道也是姐姐的头发吗?如果是的话,那是否代表上回用同样的方法被送到她手里的照片,也可能是姐姐寄的?

  甚至还代表着……其实,姐姐一直都在关注着她的动向?毕竟一次送到单位,一次送来家里,要是没关注过,谁会知道该送到这两个地方?

  她走出书房,飞快将刚刚收到的毛发又塞回快递信封里,拎起包就准备出门。

  好在身后还有个傅宇轴,从头到尾收视了她的举动后,将连心拉住:“你去哪?”

  “我得去一趟鉴定中心。”

  “想给这几根头发做鉴定?”他猜到了,甚至从连心的表情上也已经瞧出了几分,“怀疑是你姐姐?”

  “对。”

  “你呆着,”他将连心拉坐到沙发上,“从昨天到现在你就睡了一小时不到,现在还准备到中心里多工作几小时?”这女人是真把自己当成铁打的吗?“中心里技术精湛且能信得过的人都有谁?”

  “袁老师,何大头。”

  他直接忽略了后面那三个字,拿起手机,拔下一串号:“袁老师吗?我是傅宇轴。您晚点方不方便帮我做一个鉴定?对,很急……麻烦您了。”袁老师比连心更早离开中心,且一离开就回家休息,这时候,想来已经快上班了。

  挂上电话后,他又拔下了另一串号码:“小王,我发个地址到你短信上,你现在马上过来,帮我送份东西到江海鉴定中心。”

  一切都做好了,连心自己的头发也准备好了,他这才又将她拉进房间里:“你现在该做的,是好好补个眠,袁老师那边一有动静,我马上通知你。”

  “可是……”

  “没有可是。”

  他将姑娘推到衣柜前:“把睡衣找出来,我给你十五分钟的睡前准备时间。十五分钟后还没上床,我就进来帮你。”

  连心恼了:“你怎么这样?这是我家,什么叫我家你懂吗?”

  “懂,非常懂。”他一手固定着姑娘,一手轻轻松松拉开衣柜,“可你知道什么叫‘引狼入室’吗?宝贝儿,从你把狼引进房的那一刻起,就应该知道会有什么结果了——快找睡衣!”

  简直无耻又过分!

  结果十五分钟还不到,姑娘已经在某人似笑非笑的目光下,有些恼火地躺上床,还把被子一路盖到了头顶上:“傅先生,我还没有答应你的请求,你、你再这样我会拒绝的!”

  瓮瓮的声音从被窝里传出来,带着点强撑起来的气势。

  傅宇轴笑了,走到窗前把窗帘都拉实了,这才又踱步到床边,隔着被子在她身旁很耐心地说:“知道了,我争取好好表现,请许医生再给我一次机会。”

  被子里传出了模糊的轻哼声,他替她将被子拉下来一点,这才退出了房间。

  而结果,连心一觉好眠,连个梦也没有。

  大概是真累了,重新醒来时,连心只觉得许久也没这么酣畅淋漓地睡过一觉。房间里很暗,只门缝里透了点光进来,应该是客厅的灯光。

  她推门出去,就见到那人真的还在她家里,此时正长身立于落地窗前:“好,我晚点让人过去拿……”他正在和谁通着电话,听闻背后有声,转头过来,见到是她,一只手好自然地招了招。

  连心还穿着睡衣,冬日里毛绒绒的长睡袍,从脖子一路包了到了脚踝,脚踝下却没有穿拖鞋,一双脚丫子仍光着。傅宇轴见状,蹙了一下眉,她竟也会意,立即又进房穿了棉拖鞋出来,这才见他脸上有了笑,又朝自己招手。

  等她慢腾腾地移步过去时,男人已经结束了通话。落地窗外,万家灯火连成了一片,而窗前是他,微微地俯下身来:“想听袁老师的结果吗?”

  “出来了?”

  傅宇轴点头,声音里有笑意:“你的预感没有错,是棠心。”

  那几根头发依然新鲜,目测从被拔下来到被送到她手上,时不过两日。

  这说明姐姐要么很迅速就能找到她,要么,她根本就是在这一座城市里——亦或者,周边的城市。

  毕竟江海也属于“东南沿海一带”,不是吗?

  连心将上回收到的照片也一并拿给傅宇轴看了。

  “如果我猜得没错,”看完后,他又将照片重新塞进信封里,“你姐姐的第一封快递旨在传递信息,关于秦莎莎与吴子雄有关联的信息;第二封快递,应该是为了让你相信上一封快递的真实性,故意透露自己的身份。以此类推,我估计,接下来还会有第三个快递,甚至第四个第五个。”

  连心大概是因为刚睡醒,脑袋还不怎么清醒,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有恍然大悟的感觉:“是啊,我怎么没想到?”

  “所以说啊,我们连心还是需要三哥陪着的,不然就你这点可怜的脑容量,要找到棠心,还不知得到哪年哪月。”

  不着痕迹的亲密口吻让连心的耳根突然间有点红:“胡、胡说什么呢?你就能百分百确定自己的推测一定对吗?”

  “八九成吧。”

  “自恋!”

  “是自恋还是有理推测,要不然等将来找到棠心,你再问问她?”

  “要是你推测得不对呢?”

  “任凭你处置。”

  连心不由得弯了下唇角,突然间觉得自己似乎占到了便宜。

  可某人的下一句话却是:“那如果我推测对了呢?我们连心也任凭三哥处置?”

  “怎么处置?”

  他竟然还挺认真地想了一下:“少祺还缺个三嫂……”

  “想得美!”什么三嫂?这人简直是流氓!“我……换衣服去了!”

  “急什么?”他却是闲闲地拉着她,“同意吗?我都愿意任凭你处置了。”

  “不同意!”说着就要逃离他手心。

  傅宇轴稍一用力,又将姑娘拉到了眼前:“许连心。”轻轻柔柔的声音。

  连心完全招架不住这样的嗓音:“我、我要回房换个衣服,我妈等棠心的消息等很久了,我得回去一趟……”

  “可以。不过对我的话,你不能逃避知道吗?三哥不是有耐心的人,这回等了这么久,我们连心可得当个贴心的孩子,别再让三哥空等了。”

  他伸出手,轻触了一下姑娘柔软的发丝:“去吧,换了衣服我送你去你妈家。”

  车子只开到小区外,放连心下车后,傅宇轴便离开了。

  家里静悄悄的,妈妈回家时见她也在,只淡淡地问了声“吃过没”,连心还没回答,她已经又进房念经去了。只许爸坐在餐桌前,慢慢看着那一份鉴定报告,连心替他斟一次酒,他便啜一口,许久,才放下报告,轻叹了口气:“希望这次是真的吧。”

  十八年了,这大概是他第一百次听说女儿可能在本市了吧?再加上三年前妻子赴意,原本人都已经见到了,可女儿还是没回来,他那颗本应剧烈跳动的心,早就再也剧烈不起来了。

  “但愿吧。”但愿这回是真的吧,虽然,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连心又替他斟了杯酒。

  “你姐姐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反正那年你妈见到她时人还好好的,爸爸这心里啊,算是松点了。”

  连心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替他夹了块卤豆腐。

  “你呢?工作还顺利吗?”

  “挺好的。”

  “工资够花吗?一个人在外面租房,又要各种花销。”

  “够的,领导对我很照顾的。”

  “年纪到了,也该考虑一下个人问题了。”

  “我知道了,爸爸。”

  没话说了。

  平淡而拘谨,不着边际地聊着点很明显是许久不见的人才会聊的话题——这基本是每次回家时的状态。

  连心又替父亲斟了一杯酒。

  对面的房门还紧闭着,她看着墙上的挂钟,犹豫了一会,还是过去敲了敲门:“妈妈,出来吃饭吧?”

  可里头只传来念经的声音。爸爸头也没回:“别叫了,不到八点她是不会出来的。”

  是啊,就连女儿大半年回来一次,也舍不得出来。

  连心回到餐桌前,提起筷子,也吃了口青菜:“爸爸您说,这回我要是真的能把姐姐找回来,妈妈是不是就可以不再讨厌我?”

  父亲捏着酒杯的手一顿,好半天,才慢慢搁下了杯子:“你妈她……怎么说呢,也不是说讨厌你,她就是……”爸爸形容不上来了。

  不是说讨厌,也称不上恨,大概就是有怨言吧——也不是,比怨言再狠一点,毕竟小时候的连心挨打时,妈妈咬牙切齿骂着她“为什么弄丢的不是你”,那一幕,谁也不会忘记。

  “她就是,怎么说呢,大概就是习惯了这种方式了吧,你也别介意,那么多年了……”

  是啊,那么多年了,母亲的恶意最终成了一种习惯,孩子也只能习惯。

  她无奈地低笑了:“您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大半夜才回家吗?”

  爸爸一脸茫然。

  连心说:“我念小学的时候,有回妈妈去接我下课,那时我可高兴了:周围的小朋友都有家长接,我却每天都只能跟着高年级的姐姐回家,所以那次有妈妈来接,心里总觉得特别高兴。”

  “可后来才发现,原来妈妈是受了舅妈的托付去接表弟的,我只是‘顺便’。爸爸您知道吗,从出校门口起,妈妈就只牵着表弟,像是没看到我一样。旁边的人,真的都没人会认为她是我妈妈呢。”她眼中渐渐有红圈洇起,原来有些事,不管过了几年、不管成年没成年,想起来一样地如在眼前。

  “那时也是幼稚,竟然还会生闷气,心里有一头小恶魔在说:‘既然不理我,我就让你们都找不到我!’所以我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慢得最后他们都不见了,我才发现,原来真的没有人会理我。那晚我到十一点才回家呢,也没有吃晚饭,妈妈却像是没发现一样,那时我真的好希望……”她顿了一下,吸了口气,才说,“希望当年在罗马走丢的人,不是姐姐,是我。”

  明明我已经那么乖了啊,可妈妈不爱我。

  我每天乖乖睡觉、从不吃零食、科科考一百分、被老师表扬,甚至连隔壁家的叔叔阿姨都喜欢我,可是有什么用呢?妈妈还是不爱我。

  “那时候,好奇怪呢,一直不停不停地问自己:‘我要怎么做妈妈才能对我笑一下呢?一下也好啊。’为了那一笑,我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愿意承受,可妈妈还是不爱我。”

  父亲突然用力地灌下一整杯白酒,用酒精的刺激去麻痹突然涌上来的泪意。

  很久之后,在连心的小说真的被改编成电影之后,他在大银幕上看到了那一年的罗马:那时有男子带着目的去追他的女儿,明明感觉得到他一开始并不是真心的啊,身处于感情之中的女子其实最敏感了,可她却舍不得拒绝——不,不仅仅是因为她也喜欢着那男子,更紧要是,在漫长的成长岁月里,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以成熟而妥善的姿态去爱护她的人。

  电影里的那个人,会每天按时去接她下课,会用心地关心她今天吃了什么,不允许她熬夜做实验,她所有缺失过的关怀,他全都给。

  从小得不到爱的孩子,在成年之后总是特别容易感激对她好的人吧。

  “孩子……”

  “没事的,我就是随口一说,”也不是故意要将氛围弄得那么伤感的,毕竟大半年才回来一次,“爸爸您放心,我一定会抓住这一次的信息,努力把姐姐找回来的。”

  爸爸没有说话了。

  一直等到她要离开了,他才哑着声:“其实……棠心要是真的回不来也没关系,这么多年了。”

  “有关系的。”她打断父亲的话,看着依然紧闭的房门,妈妈还在里面念经,天荒地老,无止无休。

  她轻着声说:“有关系的。”

  繁星密密地铺满了整个夜空,她一个人,在行人渐少的街道上慢慢地走。

  其实爸妈家离她租的地方并不远,打车也不过二十分钟,可笑的是,这二十分钟她走了大半年,才难得地走完了一次。

  路途之中经过一家酒吧,连心抬手看了眼腕表:不尴不尬的时间,即过了晚餐时间,可离入睡也还远——算了,去喝一杯吧。

  酒吧里吵得要命的音乐正好帮她醒一醒脑,她坐在吧台前,叫了杯玛格丽特,本想约小秋也过来喝一杯的,可电话拔过去,那头的声音却很奇怪,小秋一句话说得上气接不了下气,说到一半,突然还冲着谁娇斥一声:“你这狗男人,是不会停一下吗?”一句“狗男人”喊出了全撒娇的阵容,这下子连心饶是再迟钝,也明白自己坏了什么好事了,三下五除二地挂了电话,想了一想,又拔到了袁老师处。

  袁老师和她一样,是条只有工作没有私生活的单身狗,尽管那年她曾说,回国之后会按家里的意思和相亲对象结婚,可当相亲对象摆到了眼前,她依然还是跨不过心里的那道坎。

  你看,初恋太优秀哪里是什么好事?毕竟往后余生里,我们的所遇,只会越来越低级。

  然而这一回,电话挂到袁老师那,连心听到的却是一把有点儿耳熟的男音,带着浓浓的异籍腔调:“你好,遇安现在不方便……”

  “小舅?”

  那头的男人愣了下,一听是连心,好像还挺尴尬:“那个,你们老师喝醉了……”

  “呃……”

  周延见:“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没有没有,就聊聊天,没事没事。”她匆匆挂上电话,就像是无意中窥探到了什么大秘密,电话挂了老半天,才慢慢翘起唇角。

  其实不知道袁老师他们现在是什么状态,不过,能在多年后与曾经用命去爱过的人一起坐下来,喝杯酒,其实,也挺好。

  她啜了口调酒。身边不时有不太正经的男人围上来,连心也懒得理,直到第N个男人无趣地离开、第N+1个又坐到她身旁来:“威士忌加冰。”连心一怔,乍听到这醇厚的嗓音,原本已经被酒精催速了的心跳,突然剧烈地攀升。

  她酒量是不好,可这酒也太烈了点吧?否则怎么满脑子的思绪突然间再也集中不起来?

  不集中的思绪渐渐地移到了隔壁座。

  “时下有种叫‘捡尸’的行为,专门发生在酒吧里那些喝得烂醉的女人身上:犯罪分子在一旁盯着,看到哪个女的不醒人事了,就上前来带走,然后开个房,想做什么做什么。”隔壁座那把好听得太过分的声音就在她耳边,连心不用转头,也能在脑中勾勒出那张同样好看得太过分的脸。

  她轻拧了下眉心:“那你呢?也是来‘捡尸’的吗?”

  “本来没往那方面想的,不过看我们连心一个人闷在这,突然又有了点不太好的想法。毕竟,与其被别人捡走,倒不如三哥先下手为强了,你说是吧?”

  这个人哪,怎么油腔滑调的也不招人烦呢?

  长得好看就是占便宜,谁都喜欢他,明恋的暗恋的上赶着喜欢。

  她突然有些不高兴地喝了一大口调酒:“你就是这样,讨厌死了!”

  乐维儿,山本希子,还有那个So什么?要命了,怎么就想不起来呢?头晕了,是真晕了……

  “连心?连心?”

  她摇摇头:不行,真的晕了。怎么回事,酒量不至于这么差吧?而且,对面的男人怎么一下子变成了两个,三个,四个……

  到底哪个才是傅宇轴?她伸出手,想摸摸看他究竟在哪里,摸到他的脸之后,突然又想起了那个意籍太妹名叫Sofia,于是,又不高兴了:“花心大萝卜!”

  老天爷,这是真醉了吧?傅宇轴抚额。

  醉眼朦胧的姑娘气呼呼地戳着他的脸,戳一下,就说一个字:“花,心,大,萝,卜!”

  他抓住那细细的手指,明知连心这是脑袋不清晰了,可还是义正辞严地纠正:“不准胡说,我和你在一起时可一点也不花心。”

  “好像也是。”这么说来,她又认真想了一下,突然就像想起了什么,璀然一笑,又起身往他脸上亲了口。

  “……”傅宇轴愣住了。

  醉了,是真醉了。

  不醉的连心哪可能做这种事?即使是当年最浓情蜜意时,也总得他哄了又哄,姑娘才肯好好地亲他一下,亲完后还要红着个脸,用手指戳着他胸口念“大流氓”。

  那一些过往,三年又七个月,那么久那么久,可事实上却一点也没从他脑海里消逝。

  姑娘亲完了人就想走,可被亲的却没那么好说话,又拉住她:“刚刚亲谁呢?”

  “傅宇轴啊。”

  傅宇轴将她抱得更近了点。难得能看姑娘喝醉酒,连说话的口气都变娇了,他就忍不住想要逗一逗:“不准没礼貌,好好叫人。”

  连心疑惑地盯着他:“没有没礼貌啊……”不就是傅宇轴吗?

  好认真地盯着他的样子,看起来真是可爱得要命。他微弯了下唇角,很耐心地哄着:“叫‘三哥’才对——乖,我是谁?”

  醉了酒的姑娘还是像平常时一样容易脸红,听到这称呼,突然就红了脸。

  “嗯?该怎么叫人?”

  等她眼儿弯弯地喊了声“三哥”后,他笑了,可心里却莫名地有了点难过。

  为了这一声“三哥”,他究竟等了多久?

  傅宇轴伸手轻轻抚着她脸蛋:“喜欢三哥吗?”

  “嗯……”

  “多喜欢?”

  “就……很喜欢很喜欢,可是,”她突然也难过了起来,揪着自己的手指头,“有那么多人都喜欢三哥,好讨厌!”

  老天爷,他的小姑娘撒起娇来,可真是能把人的心给揉碎了。傅三不禁亲了下她湿溽溽的眼角:“不讨厌的宝贝儿,三哥只喜欢你。”

  “真的吗?那乐维儿呢?山本希子呢?Sofia呢?吴子仪呢?秦莎莎呢?”

  还一个个都记着啊:“不喜欢,全都不喜欢。”

  “那你为什么还要和她们在一起?”

  傅宇轴叹了口气,将姑娘抱得更近了一些,明知她在这种状态下不一定能听明白,可还是认真地在她耳边说:“有时候,是怀疑这些人是吴子雄派来的。有时候,”他顿了一下,又有些自嘲地笑了,“很纯粹地,就是想借着她们来见一见你。”

  “那三哥见到我了吗?”

  “有时候见到了,有时候没有。”比如,你有心躲着我的那一些时候。

  连心好似满意了,这下又笑弯了眼:“那……三哥再让我亲一下。”

  “好。”他好脾气地应允着,任由她双手捧住自己的脸,靠近,再靠近,再再靠近……然后,头一歪,趴到他肩上,没知觉了。

  傅宇轴:“……”

  说好的再亲一下呢?怎么回事,一杯倒?

  不,他看了眼那杯调酒——还喝不到四分之一吧?一杯喝了不到四分之一的鸡尾酒能让人醉死过去?

  脑中突然浮现出某一种可能,傅宇轴的目光冷了下来,转向吧台后面的酒保:“你在她酒里下了什么?”

  “没有啊!”酒保吓了一跳,“我还要在这混,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马上把这边的监控录相调出来!”

  “先生……”

  “马上!”

  傅宇轴的太阳穴“突突突”直跳,突然间有了点后怕:要不是他今晚刚好也在酒吧里,这丫头会发生什么事?!

  一股冷意蹿过他全身,傅宇轴转头一吼:“快点!”

  倒霉的酒保被吓了一跳:“我、我这就去。”

  他一离场,傅宇轴立即朝着酒吧另一头招手,把今晚一同进酒吧的人全给招了过来,都是“傅源”的船工:“阿辉你们几个在这守着,别让酒保使什么诡计,老蔡你去报警,马上报!”

  而他已经抱起没了意识的女人,在酒吧外拦了辆计程车,匆匆坐进去。

  “张医生吗?麻烦到这个地址来一趟。”他报了连心租处的地址。

  车子开到她家,用连心包里的钥匙开了门后,不多时,张医生也到了。

  “还真是被下药了,”老医生责怪似地看了他一眼,“怎么能让女孩子喝这种东西呢?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傅宇轴被这黑色大锅往脑门上一罩,这才算是真心同情起了被“粉丝怀孕门”罩了一头一脸的周延见——敢情老人家以为这是他在玩情趣呢?

  “玩情趣也不该这么玩吧?能不能尊重一下人家女孩子?”

  傅宇轴:“……”

  “你们这些天天换女伴的花花公子啊,一个比一个还要精神空虚!”

  傅宇轴懒得再理他,任张医生一边给连心配针一边絮絮叨叨:“这针打下去就是解除药力对身体的危害的,但一时半会人还是醒不过来。”

  “要吃药吗?还是得再做点什么?”

  “什么也做不了,等她醒了,给她弄给温开水,要是头痛得实在受不了了,就让她吃一片这个。”医生开了个止痛药。

  等张医生走了之后,房间里又恢复了平静。傅宇轴到厨房烧了点水,倒了杯热的搁到床头时,这才发现自己无意识拿起的,就是那天在办公室里看到的咖啡杯。

  那一对“恩爱夫妻”遗留下来的杯子。

  犹记得当时那卖古董的老人说:“这对咖啡杯是远古时期一双恩爱的夫妻留下来的。”其实他不迷信的,甚至老人家说了那么一大堆他也不怎么相信。可热恋中的人,哪个不是恨不得能拽紧每一个好兆头的呢?就盼着他和他的姑娘,真的能有“一辈子”那么久。

  起身替她掖了下被子,欲退出房时,傅宇轴又想到了连心那一身在酒吧里沾了烟气沾了酒气的衣服。

  他皱了下眉头,还是回到床边,替她脱掉了那件脏兮兮的卫衣。

  可脱到一半,诡计突起,一抹不太怀好意的笑爬突然上了他唇角。

  下一秒,他把卫衣给扔了,把里头的保暖内衣也脱了,然后顺手……把其他的也全脱了。

  于是第二天一早——

  “啊!”一道惊天动地的尖叫声在房间里炸开,连心惊恐地看着被子下自己光溜溜的身体,然后,当房门被打开,刚洗过澡的男人走进来,她的惊恐瞬间蹭到了最高级:“你!”

  “我?”

  “和我……”

  “和你?”

  “流氓!”一个抱枕扔过去。

  傅宇轴轻松地接住:“啧,真热情!”眼看着姑娘要吓哭了,他又不要命地加上了一句,“和昨晚一样热情。”外加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啊啊啊啊啊!“你你你……混蛋!趁人之危!”

  被骂的人却是淡定得不得了:“谁趁人之危了?许医生,您可别把自己当受害者了,我,”他点了点自己胸口,“我才是‘受害者’。”

  鬼才会相信!看看他:大摇大摆地光着上半身,下边只围了条浴巾,很明显是刚从浴室里出来的样子,而且,是她家的浴室!她家的浴巾!

  “混蛋!你怎么能这样?!”

  “我没怎么样啊,”混蛋竟然还一脸无辜状,“这样吧,正好昨晚你被人下药的那段我一船兄弟已经把视频弄出来了,警方那边也正等着你去认人。为表清白,我建议许医生最好认真把那一整段视频都看了,”这么说着,他又走到床边上,一点也不顾自己光裸的上半身,“认认真真地看完后,许医生就会明白,究竟是我主动,还是你——”俯下身,来到她耳旁,他又慢又邪恶地说,“滥醉如泥地趴在我身上、主动‘求帮忙’。”

  “……”连心脸上空了一阵。

  被下药?巴着他?主动……求帮助?

  “起来吧,早餐做好了,吃完了我带你去警局看视频。”他心情简直好得不得了,转过脸来,很帅很性感地给了姑娘一记笑,“宝贝儿,我非常期待。”

  连心:“……”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吃完早餐、然后走出这个家门的。

  大半钟头后,在警察局里,当连心认出了昨晚给自己下药的那混蛋之后,旁边那个虽然笑得很帅可同样很混蛋的家伙说:“警察先生,许小姐还是不放心,想再看一眼昨天的监控视频,请问这边方便让我们再确认一下吗?”

  “当然可……”

  “不、不用了警察先生!”开口的是一整个早上都板着张冷漠脸的许连心。

  傅宇轴挑眉:“许小姐早上不还说,想‘亲自确认’吗?”

  “我……有心理阴影了,不想再确认!”

  “是吗?”

  “是!”混蛋!

  混蛋笑得心满意足,扭头却对警察做了个无奈的动作。

  警察先生也同样很无奈:“知道有阴影就好,你们这些小年轻啊,还不懂得那地方的乱,以后没事别给自己找事了,懂吗?”

  “懂了警察先生,非常懂。”

  “非常懂”的男人将女子带出警局,坐进车里后,满脸都是有深意的笑。

  想到早上刚醒来时那一股气势汹汹的劲头,连心简直有掐死自己的冲动:“你……看我做什么?”

  “看你不懂感恩啊。”顺便看你怎么能这么蠢,竟然连自己究竟有没和人发生过关系都不知道。

  事实上他昨晚可是在她家客厅的沙发上窝了一宿,直到今早冲过凉后,听到她的尖叫声才进的房——可他会说吗?

  当然不会。

  于是:“你看看,我昨晚帮了你一次——不对,算上许医生‘不愿回首’的那个事,事实上我应该是帮了你两次。帮了许医生两次忙,今天一早又给许医生做早餐,早餐后又载许医生来警局认人,从昨晚到现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许医生您说,是不是该回报回报付出‘苦劳’的我?”

  这混蛋,每一个句子里都带着意味不明的字眼,连心努力抑制着自己脸上的红晕:“无以回报!”

  可话一出口,她马上就后悔了。

  果然:“无以回报?”就见这家伙点点头,微笑着倾过身来时,“下一句呢?”

  “……”

  “许医生,以身相许吗?”

  可是,可是,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她脑袋却又像是被雷霹中了一样地,瞬间划过了某个不可描述的画面——

  “喜欢三哥吗?”

  “嗯……”

  “多喜欢?”

  “就……很喜欢很喜欢。”

  老天爷!那是她吗?是吗是吗是吗?

  “想起什么了?”身旁可恶的声音还要问。

  她立即回过神:“没有!”

  “真没有?脸红了呢。”

  可就在那一瞬间,突然之间,又一个电光石火间——

  “那……三哥再让我亲一下。”

  “好。”

  神哪!真的,来个巨雷把她霹了吧!她这是……见鬼的都做了些什么呀?!

  许连心羞愧捂脸,旁边的男人还要说什么,可她“呜”了一声:“不准再说了!”

  “我……”

  “都说不准再说了!”

  他笑了,又是那种低哑又好听的声音,哄小孩一样地:“好,不说。”

  虽然不说,可那手却又伸过来,安抚似地摸了摸她脑袋:“那总得告诉三哥你想去哪吧?回公寓?还是去上班?”

  她不语。

  “连心?”

  “……”

  “不说话,那就直接去我家了。”

  捂了半天脸的姑娘这才瓮声瓮气地:“上班!”

  “行,这就送你去上班。”

  不逗她了,反正傅宇轴的心情也已经好得不得了,得了便宜后还顺道卖了个乖,将车开到了鉴定中心。

  一抵达目的地,连心几乎是神速地解开安全带,可刚要开车门,纤臂又被他拉住:“我之前的建议,给你一天时间考虑。”

  “什么建议?”

  他挑眉。

  哦,是,她想起来了——伪装谈恋爱的建议。

  “反正该做的也都做了,你就配合三哥谈个恋爱,也没什么吧?”

  他他他,不是说好了不再说的吗?!

  “傅宇轴!”

  “行,不说,不说了,你先去上班,我明天给你电话。”到底是有多蠢,竟然还没发现自己被他给骗了?

  不过——没发现,也好。

  他微微一笑,在姑娘下了车后,又拿起手机:“少祺,最近家里有什么活动吗?家庭聚餐什么的……嗯,让小秋把连心也带过去……对,就是连心。”

  一天二十四小时,刚开始她尚有心思考虑着要不要答应傅宇轴的建议,到了后面,工作一来,连心又将事情抛到了脑后。

  以至于隔天接到傅宇轴的电话时,连心的整个人仍是懵的——

  “一天时间到了,超过二十四小时没拒绝,连心,我当你同意了。”

  “同意什么?”

  “你答应过我什么?”

  “……”糟了,那件事!

  而傅宇轴已经不准备再给她任何反悔的机会,直接盖了棺定了论:“现在‘男朋友’的车已经停到中心门口了,许医生是否能高抬贵脚,移驾到我车里来?”

  真要命,这家伙是不知道在全世界看来“傅秦两家即将联姻”仍是个铁铮铮的事实吗?竟然还大咧咧地将车停在中心门口?

  一上车,连心便急着说:“快开车快开车。”同事们都出来了。

  “怎么?”

  “傅先生大名鼎鼎,我不想自己明天上头条。”

  傅宇轴在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忽然就笑了:“介意?”

  连心不语。

  “我明天就澄清和秦家的关系,顺便给你正个名。”

  心里的小九九竟然这么被拆穿,对方甚至还贴心地送了个解决方案来,这下她反倒是心虚了:“不用了不用了,我没有那个意思。”

  他挑了一下眉。

  车子往前开了一段,也不知为什么,竟又被停到了路旁。

  连心疑惑着,就见傅宇轴拿出手机:“张经理,‘秦氏’那边的合作案你尽快和总裁核实,给他们一个答复,这回直接点告诉秦可观,长期合作可以,在总裁允许的范围内让点利也行,但请他们不要再往外乱传我和秦莎莎的关系,我和秦莎莎目前为止还只是‘好朋友’——没牵过手,没约过会,没接过吻,没上过床。”最后那一句,很明显是说给旁边这姑娘听的。

  可电话那端的张经理不幸听闻了这点私密事,顿时觉得自己的耳朵要聋了:“傅、傅总最后一句……是在和我说吗?”真要我这么转达吗?

  “不是,是说给女朋友听的。”说完,挂电话。

  一旁的“女朋友”也已经觉得自己的耳朵快聋了,想装作没听到,可奈何这家伙在挂了电话后,就目光炯炯地看着她,一副正等着她论功行赏的模样。

  可以装成没听到吗?

  不可以——旁边的人继续目光炯炯,对着她。

  连心无奈,轻咳了一声,很努力地站在客观角度来评论:“那个,你这么做会不会不太妥当?”

  “哦?哪里不妥当?”

  “也、也许秦小姐是真是的喜欢你也说不定……”

  “嗯,”他竟还挺认真地点点头,“喜欢我的那么多,每个都领回家摆着,你高兴吗?”

  “关我什么……”

  他淡淡地瞥她一眼。这一眼,瞥得那个“事”字最终消了音,傅宇轴看起来才满意了点。

  伸手拉过姑娘的纤手,他口气温和,看上去却是比方才要认真了几分:“连心,有些事我现在说清楚了,你心里比较不会有疙瘩,日后三哥想重新把你追回来,也没那么困难。”

  她的手心麻麻的,被他握的。心里也麻麻的。

  傅宇轴说:“当时和乐维儿在一起纯属自暴自弃,说白了,就是想气你;山本希子、Sofia、吴子仪事实上和我并不是那种关系;还有秦莎莎,你不也知道她是谁的人吗?前几年我孤家寡人,为了某些目的,并不是很在乎自己的名声。不过现在不会了,我向你保证。”

  这下她的目光更是不知该往哪里放了,表面镇定,内心的小鹿却几乎要撞到了头破血流。

  说好的“假装恋爱”呢?假装呢?他这态度,根本就不是在“假装”的样子啊!

  姑娘咬着软唇不说话,傅宇轴也没逼她——三年前追女经验为零的傅老三就懂得节奏的重要性,三年后,好歹也算是有点经验的人了,且连心这孩子他清楚得很,逼急了,明天不上你的车都有可能。

  所以傅宇轴只是“很体贴”地摸了摸她脑袋:“走吧,去老蔡家吃饭。”

  老蔡已经把女儿认回来了,鉴于当日正是托连心的福,真正的“佳佳”才能够被认回来,蔡太太特意拜托傅宇轴:“至少让许医生来家里吃个饭吧?不搞什么隆重的接待仪式,就一顿饭也好啊。”于是今日到访,许医生成了坐上宾,比傅宇轴这老板还要受人欢迎。

  那“正牌佳佳”就坐在她对面,十三岁的内向的姑娘,吃饭的时候总是垂着头。连心看到老蔡不停地给她夹菜,蔡太太也不停地给她夹菜,就连佳佳,也小心翼翼地给她盛着汤,说“姐姐你多吃点”。待到饭吃完,蔡太太再自然不过地喊佳佳到厨房帮忙洗碗时,佳佳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把“正牌佳佳”也一起邀进了厨房。

  连心叹了口气:“佳佳真的好乖呢,又懂事,又会替人考虑。”

  吃完饭后,那一家四口人挤在厨房里培养感情,傅宇轴干脆拉了连心出来,到附近的海滩上散步。

  “十三岁的小孩,求生欲偏强了点。”

  连心皱了皱眉头:“你不懂,就是因为没有安全感且对小贞有歉意,所以佳佳才会把自己放得那么低。”“小贞”是正牌佳佳的名字,“可事实上她又做错了什么呢?不过是在襁褓时被人贩子调了包。”

  那一晚在警局里佳佳就和她说过的:“可能是因为这个,人贩子觉得我卖不到好价格,所以才将我和另一个女孩调包了吧?”那时佳佳将右耳里的助听器拿了下来,告诉她,她打小就小耳畸形,又没有外耳道,新生妈妈不懂这些,甚至没察觉到有什么问题;可经验老道的人贩子却是清楚得很,就怕卖不到好价钱,所以在蔡家出动了所有人力物力大肆寻找宝宝、而声势浩大得连人贩子也怕会出事时,人贩子选择了将有耳疾的小孩给送到蔡家去。

  连心叹了口气。

  一己私利,就为了那么点钱,这些人究竟残害了多少家庭?

  深冬的海边风劲大,一阵风吹来,连心怕冷地缩了下脖子。傅宇轴好自然地伸了手,直接将她捞到了臂弯下。

  “不用了……”

  傅宇轴:“说好的‘男女朋友’呢?”

  说好的“假装”呢?

  可这个人,嘴上说着“假装”,事实上却完全没有一点假装的自觉。搂着她时的态度理所当然得好像她挣扎一下都很小气似的。连心叹了口气:“这海边就你我两个人,又没有人会看,有必要这么……”可这厢她话越说,那厢傅宇轴似笑非笑的目光就越深沉,深沉到最后,连心讷讷地闭了嘴,任他将自己固定在怀里。

  是,她又怂又蠢,而且从三年前蠢到了三年后。

  傅宇轴这才满意地一笑:“Bravo ragazzo。”(意文:好孩子)

  “我不想当Bravo ragazzo。”

  “那你想当什么?”

  她垂头想了想,突然很认真地说:“想当一个厉害的大人,可以通过自己的双手和技术,帮流失在外的孩子找到他们的父母。”

  其实他是知道的,你看,在那么高强度的工作下,她还一心想着要推广Dr。Smith的项目。

  全公益性的项目,既无名又无利,图什么呢?不过是图一份内心欢喜。

  只是,太辛苦她了。

  傅宇轴替她将被风吹乱了的发丝勾到了耳后,温和地说:“你做到了。你看,老蔡他们现在一家团聚,多开心。”

  “可除了老蔡之外,还有更多人始终也找不到自己的孩子,有更多的孩子,一直在经历着我们永远都想象不到的痛苦。”

  比如说,棠心。

  究竟是经历了什么,她才会在妈妈找上她之后,宁愿跟吴子雄一起也不愿意回家?

  “可这并不是你的责任,不是吗?你已经尽全力在帮他们了,连心,人都是肉眼凡胎,力量总归是有限的。你尽自己所能将事情做好了,就无愧于任何人。”

  “可是……”

  “就是这个道理,没有可是。”

  连心皱了皱鼻子,开始发现自己每回说到“可是”时,这家伙最喜欢用来镇压民意的,就是这句“没有可是”。

  姑娘的不满全写在脸上,傅宇轴但凡没有瞎,就一定能看到。

  “怎么?不服气?”

  “不敢。”

  “这世上还有你不敢的事?”那年年纪小小时她就胆敢瞒着他策划出那么场大戏,事后又自作聪明地躲了那么多年,要不是这几年里他刨根究底,两人早没有了如今。

  不敢?这该被抓起来打屁股的丫头还有什么不敢?

  “给你一个反驳的机会。”

  连心当真仔细想了想,却无奈地发现,竟无从反驳。

  “说不出话来了?”

  姑娘尊嘴紧闭,只鼻腔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哼”。

  傅宇轴被她逗乐了。他的小姑娘还是和当年一样啊,被怼到无话可说时就直接闭嘴,然后浑身散发着某种“我虽然说不过你可我很生气”“我的嘴巴不说话可我的眼睛鼻子和肢体都在表达着抗议”的气息。

  一想到那一些曾经,傅三就忍不住想亲亲她。

  而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环着姑娘肩膀的胳膊一收,将连心收到了跟前,他垂头,吻了她一下。

  连心僵住了:他……

  “和你说过我爸的故事吗?”傅宇轴很自然地开启了下一个话题,就在亲过了怀中女子后。

  连心:“……”

  “嗯?”

  “没、没有。”诶?她怎么就接了他的话?不是应该计较刚刚那一吻的吗?

  “我爸有四个兄弟:大伯,二伯,他排行老三,还有一个是少祺他爸。四个兄弟跟着我爷爷一起创建了‘傅源’。”

  原来傅爸那一辈的排行和他们这辈一模一样呢。

  “在他们那一代,大伯管业务,二伯管财务,我爸是管员工的,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管人事的,本来也算是个‘总’了,可在他上任的每一年,这位‘傅总’都会抽一段时间,跟着船员们出海运货,你知道为什么吗?”

  连心摇头。

  “因为他说,管人的,只有真正地深入员工、和他们共同成长,才会了解海员们要什么、缺什么、他们的实际素质是怎样的。所以在他的带领下,‘傅源’的船员始终是业内最优秀的那一拔,因为你永远也听不到除他之外还有哪个船运企业的小老板,会愿意跟着海员在船上吃苦。”

  “有呀,”连心突然笑了起来,“不就是你吗?”

  这一刻她看着他,眼睛亮亮的,突然间就忘了之前的话题:“你是向傅伯伯学的吗?”她知道他在“傅源”里负责的也是人事。

  傅宇轴点点头:“可不是?我们连心真聪明。”他揉了下她脑袋,又说,“那时我爸常常跟着员工们风里来海里去,有人质疑他、有人怀疑过他的领导能力,有人说这老板简直不像老板了,可他对自己的行为却从未怀疑,也不曾困惑过。你知道那时的他是怎么对我说的吗?”

  “怎么说?”

  “他说,外人的评价不应成为前进道路上的坎,每个人应该看清楚的,是自己现在的位置,以及自己将来的位置——连心,人生里的困境大多来源于你受限的格局,以及不够纯粹有力量的目标。”

  外人的评价……她心头突然划过一点酸楚:妈妈的评价,家人的评价,师长的评价……这一些年,她不就是活在这样的阴影中吗?

  “可是,又有什么才算得上是‘纯粹有力的目标’呢?”

  远方的海港边上正停着一艘船,傅宇轴指着船上那些正在御货的船员:“看到他们了吗?这一些海员,每天装货,卸货,跟着船走,你觉得他们的目标是什么?”

  “是什么?”

  “赚钱养家。”

  “这也叫‘纯粹有力’的目标吗?”

  “这不叫‘纯粹有力的目标’吗?一家老小等着他去养,生活费,安家费,孩子上学的费用,老人看病的费用,每年家里还要添点砖加点瓦,孩子在学校不能过得比别人差,样样要钱。”他顿了一下,“连心,撑起一个家,让太太和孩子幸福,这就是所有男人最纯粹也最有力的目标。”

  傅宇轴这样的直男,偶尔说出点这种又强势又有保护欲的话来,真是又直又刚,没其他霸道总裁什么事了。

  她的耳朵热热的,心口也砰砰砰直跳,又想起了上回在海边时这人问过她的话:“连心,你信不信将来我一定会是个很好的爸爸?”

  这样的男人啊,怎么会不是个好爸爸呢?

  “那你呢?还没有结婚生子,你‘纯粹有力的目标’又是什么?”

  “他们。”傅宇轴指着码头上搬运集装箱的那些人,“养活他们,以及他们一家老小。引导他们成为素质更好的船员,养活‘傅源’,保住品牌的体面,这就是我的目标。”

  原来人生处处讲求“体面”,人的体面,品牌的体面,一段历史的体面。

  如何做到干净坦荡?如何在百年之后磊落地以史实面对世人,说这我一生,是平凡却又热烈丰盛的一生?

  傅宇轴问她:“你觉得我爸和我算不算得上是个好老板?”

  “当然。”

  “可很多时候,我们还是没办法确保‘傅源’的工作人员不受到任何伤害。甚至我爸,也不能担保自己不受伤害。”

  这话一出来,连心便明白他讲了这么长一段历史是为了什么了。果然,很快她便听傅宇轴说:“你要知道的是,你沿着自己的目标走,每往前走一步,每伸出一次手,带来的就是一个家庭的希望。连心,你一直都做得很好,所以永远也不要拿自己能力之外的事来苛责自己,完全没必要。”

  就像那年在罗马,当她在街头将那名父亲误会认人贩子之时,他也是这么和她说“连心,你做得很好”。

  她心中突然暖得不得了。

  从三年前到三年后,傅家三哥只要愿哄你,永远都是最会说好听话的那一位。

  而且,永远说得这么有道理。

  “所以,永远不要再拿能力之外的事来苛责自己,那不是你的错,懂了吗?”

  “懂了。”

  “开心点了没有?”

  “有一点。”她慢慢地弯起了笑眼,与他并肩走了一段路后,想了想,又将他搂着自己的手拉下来,在傅宇轴一脸“开心了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的不开心表情下,将自己的手挽进他的臂弯里。

  傅宇轴一愕。

  可很快,他又笑了。

  远方有冷风吹过来,海那边的浪潮忽涨忽退,是这一个冬日里最常见的景象。她挽着他的手,双双站在海港边上,看着远方起起伏伏的船帆。

  “傅宇轴?”

  “嗯?”

  “除了‘傅源’外,你还有其他目标吗?”

  “有。”

  “什么?”

  “在许连心允许的前提下,和她结婚,生两个孩子——许连心你呢?”

  她笑了。

  那么多想做的事,那么多想帮助的人。却只有一人,是她真正的心中所想。

  海之深处,素履以往。心有所想,寤寐寻之。

  “我也是呢。”她在心里默默地说。

  “阿宇哥哥,连心姐姐!”远方是佳佳在唤他们。

  连心转过头:“诶!”

  “爸爸让你们回家泡茶啦!”

  “好——”

  老蔡说让他们回来泡茶,可当两人回来时,老蔡却还在附近的超市里买茶点,围在茶几旁的,是蔡太太和她的两个女儿。

  傅宇轴直到进了屋后还不肯松开她的手,连心挣了好几次也没能挣开。众人还看着,她没好意思直接开口,只好悄悄瞪他一眼,用口型道:松手。

  傅宇轴但笑不语,默默地牵着她,默默地,装成了没看到。

  后来周延见点评过:“傅三这种根植着大男子主义虐根性的臭家伙,吃的就是连心这种识大体顾全局的小姑娘。要不然你瞧瞧,这厮哪回在外人面前耍混帐连心会不给他面子?”

  话是这么说,可此时被这黏人精握着入座,连心气得只差没凑过去狠咬他一口。

  还好她的感观很快又被带着点木香的红茶吸引了。蔡太太泡茶的动作很老道,火候把握得刚刚好,于是红茶的色、香、味全有了,茶杯被送到跟前,连心啜了口,再细细一闻:那木香竟是意杨木的味道!

  那一年曾经在意大利尝过了好多次的味道,她印象里,傅宇轴还曾特意为此茶向她详细地解释过。

  “国内竟然也有用意杨木来焙茶的习惯吗?好奇怪——蔡太太,这茶叶是在哪买的?”

  “就我家手机店隔壁的茶叶店啊,一般老蔡都直接在那里买茶叶——诶,不对,”蔡太太捡起准备要扔到的茶叶包装,一看,“这不是老蔡买的呀!”

  “是我……妈,我带回来的。”一整个晚上都没怎么开口的小贞出了声,那一声“妈”喊得还不是太熟稔。

  不过蔡太太已经很满足了,只是奇怪着:“你哪儿带回来的茶叶啊?”她看了一下专门放茶叶的那个柜子,的确,除了平时囤在家的铁观音外,又多了个眼生的袋子。

  “就之前在‘张姨’家,有个哥哥给我的。”小贞的声音怯怯的,即使是和母亲说话,也带着点神经质的不自信。说到“张姨”,甚至条件反射地抖了下。

  “张姨”就是那个被抓的人贩子。

  连心听蔡太太说,那个比较照顾她的“哥哥”其实就是张姨的儿子——“你不知道啊,她回来的时候浑身伤,新的旧的全是被打的伤!身上就没一处好的,那个什么张姨强迫她到外面去拐骗小孩,她不去,他们就打她,一次不去就打一次……他家儿子对小贞还好一点,有时还会偷偷塞给小贞一点好东西、给她擦药……”

  连心叹了口气,伸出手,轻轻抱了下小贞的肩膀:“好在现在回家了,小贞,我们不用再害怕了。”

  只是看着桌上那一杯茶时,一抹疑惑的光芒划过连心眼底,速度太快,没多久,又隐在了微笑的面容下。

  那夜离开前她向小贞多要了一包茶叶,等傅宇轴载她回去后,连心难得地邀请他:“要不要上来喝杯茶?”

  “这个点?”傅宇轴看了眼腕表,唇角嚼着的笑意很是意味深长。

  “有事情啦!”真是的,逮着了机会没逗她是会怎么样吗?

  傅宇轴这才端起正经表情:“行,上去吧,知道你想说茶叶的事情。”

  “你知道?”

  “就准你喝得出,别人喝不出?”他熄了车,拔出车钥匙,“走吧,上楼。”

  小公寓里弥漫着熟悉而温润的茶香,连心烫了茶具后,将小贞送的茶叶倒入茶具里。

  而一旁的沙发上,傅宇轴没有看她,此时说好了上来讨论茶叶问题的他,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手里的照片上——

  是,又一张新的照片,以神秘的方式传到了连心这里。

  就在五分钟之前,当两人走到公寓门口时,傅宇轴突地拉住了连心:“等一等。”

  一个薄薄的快递信封正躺在鞋柜上,和之前那两次一样,这回的快递单上依然没有地址也没电话,只端端正正地写着“许连心”三字。

  进了公寓后,傅宇轴就拆开快递,直到此时,他的眼仍锁在那张照片上。

  照片所显示的内容和第一张照片里的热闹不同,这一回,画面上只有一个背对着镜头的中年男子。

  直到连心将醒了茶后的壶盖递到他鼻间:“再确认一遍,是INTERESTING里的那款红茶吗?”傅宇轴才将注意力从照片上拉出来:“不用确认了,就是那款茶。”刚刚在老蔡家他已经非常确定。

  而连心说:“除了在INTERESTING里,我其实还曾经有两次见过这款茶。”

  “哪两次?”

  “在吴子雄家的那两次。”

  傅宇轴默了一下,这会儿,算是明白了连心大半夜邀他上来泡茶的目的了。

  “你在怀疑什么?”

  “我也说不出究竟在怀疑什么,可这一切都太巧了你不觉得吗?有东北虎的照片、姐姐的头发、在吴子雄家里出现过的红茶,一样一样出现在眼前,我总觉得……”连心迟疑了一下。

  每次思考却思而不得时她就是这种表情:微微蹙一下眉头,贝齿轻咬着下唇,有些认真又有些苦恼的样子。

  傅宇轴每回看到她的小表情,心里头便微微一软,连口气里也不由得带了点笑音:“觉得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人在牵着我们走,冥冥之中,有谁努力地想暗示我们什么一样?”

  “对,就是这个意思!你觉得呢?”

  傅宇轴没有发表意见,只是将那张照片推到连心跟前:“你再看一眼。”

  其实刚刚在他拆开快递时连心就看过了,只是照片上的男人她看不到他的脸,只见得他背对着镜头坐在茶具前,一手泡茶,另一手放松地搁在茶具边上。他的左手上戴着一只表,可细看下去,表不是表,一颗小小的玉石被镶在表带中央,代替了原本的表盘。

  小小的,翠绿色的,看起来价值连城的古董玉石。

  “真没印象了?”傅宇轴敲了下她脑门,“去把第一张照片拿出来。”

  “第一张照片……”她咬着软唇沉思着,突然间,眼睛一亮,“我想起来了!这个人曾经出现在姐姐寄过来的第一张照片里!”

  是,没有错,这个人就曾出现在第一张照片里。

  可此时傅宇轴想说的并不是这个。他从茶几底下拿出一支笔,将中年男子手腕上的古董玉石圈了起来:“这是我爸的东西。”

  “你爸的?”什么意思?

  “从前我爸每一次出远门,身上都会戴着这颗玉石。

  模糊的话音从三年前传来:“后来阿宇的线人再看到他时,吴子雄身上竟戴了姐夫常带在身上的一枚古董玉石。”那是周延见曾对她说过的话。

  “老天爷!你该不是想告诉我这个男人就是……”

  “猜出来了?”傅宇轴不屑地一笑,盯着照片的眸子里渐渐露出了一抹冷而深的光,“没错,就是吴子雄。”

  “我们来理一理最近发生的事吧,去拿张纸来。”他拍拍姑娘的手臂。

  顾不得喝茶了,连心一将纸递过来,他便开始在上头梳理起一连串看起来各不相关、可事实上却又可能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事件:

  1、红色东南沿海地形图。虽为阿金带来的,可背地里使计让他将地图带出的,疑为棠心。

  2、吴子雄归国,在地图上被圈起来的几个地方都留下过印记,而那几处随后也有人贩子窝被剿破。

  3、有东北虎和秦莎莎在场的照片被寄到连心处。

  4、棠心的头发被寄到连心处。

  5、意杨木红茶出现在连心眼前。

  6、吴子雄戴着古董玉石的照片被寄到连心处。

  六个事项一一理出,理完后,傅宇轴将纸摊到了连心跟前:“说一说你的想法。”

  连心想了想,指着后面那四点:“这些事情全都发生在最近,还有这个,”她指着第六点,“如果不是因为有你在,这一张照片即使被寄到我手上也没用,因为我压根就没见过这颗玉石。”

  “这说明你姐姐已经知道我们在一起了。”傅宇轴点头。

  “而她知道,十有八九意味着吴子雄也知道了。”

  “我们连心可真聪明。”他摸了下姑娘的脑袋,又亲密地掮着她肩膀,一同在沙发上找了个舒适的姿势靠着,“还有呢?”

  姿势舒适,傅宇轴的胸膛也像个暖炉,连心于是便乖乖地任他搂着了。她在第五点下面又划了条横线:“这件事穿插在三、四、六之间,虽然不是用快递送来的,但我怀疑,很可能也是姐姐发出的信号。”

  “不能这么绝对。”傅宇轴说,“有两种可能:一,不排除有吴子雄故意放出障眼法的可能;二,如你所说,和其他信号一样,都是你姐姐发放出来的。但不论是哪种情况,这都指向了同一个信号:将茶叶送给小贞的那个‘小哥哥’一定和吴子雄有过接触。”

  对啊,这一点她怎么就没想到?

  小姑娘脸上那种“你好厉害”“竟然一下子就想出来”的表情很直接地取悦了他,傅三勾了勾手,在连心疑惑地凑近时,头一垂,精准地亲了下她红唇。

  连心:“……”又被亲了?

  可亲了她的人已经将目光又重新投到了纸条上,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厮一点反应的时间也不给她,就在纸条上又标起了时间点:“红色地形图在2015年被送到我手里,接下来这第二点,发生在2015年到2018年期间,而剩下的三、四、五、六,全都发生在这个月。”

  “这有什么问题吗?”连心不明所以。

  “如果传出这张地形图的是棠心,你想想:她用了三年时间默默配合着我的人——甚至有可能,事实上就是她在无形里引导着我的人完成第二点。而接下来她在一个多月里不断放出消息,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

  “说明她已经不想再拖下去了,她现在就想速战速决,同时也说明,在你姐姐看来,这一场猫追耗子的游戏是该有个了结了。”

  连心一喜:“你的意思是,解决吴子雄的时机到了?”

  傅宇轴点头:“从这几件事的安排时间上来看,你姐已经想要收网了。不过连心,这边还有个问题,”他将意杨木茶叶的那点圈出来,“这个传递信息的方式和三、四、六都不一样,如果是姐姐传递出来的,这又说明什么?”

  连心摇摇头。

  “说明棠心现在正无所不用其极地向外释放出信号。连心,这泡茶如果不是我们去老蔡家,可能就喝不到了,也就是说,事实上我们是有可能接收不到这一个信号的。按这一点推断下去,还有一种可能:除了寄快递、除了送红茶,事实上棠心还曾经向外释放出过其他的信号,只不过我们没接收到。”

  “她疯了吗?呆在吴子雄身边还敢在短时间里搞那么多动作?”

  “这就是我要说的——连心,你姐她,现在可能已经无所谓吴子雄发现没发现了。”

  而无所谓的原因是什么?她仍无法光明正大地跳出来指出吴子雄的罪恶,这说明棠心至今依然被控制在吴子雄的羽翼下。可一个被控制着的人,却不怕事大地、不断地向外界释放出信息,为什么?

  唯一的可能就是,棠心她,事实上已经无所谓吴子雄会不会怀疑她了。

  “连心,鱼死网破,一损俱损。你姐她,可能已经不在乎自己最后能不能回家了。”

  也或许,从跟在吴子雄身边的第一刻起,她就没打算要活着回家!

  “我联系一下INTERESTING那边的经理,没记错的话,给他们做茶叶烘焙的那位师傅有时候还会揽一些私活。如果我能确定他长年替国内的某些人寄送茶叶,那么以上的推测便差不多能够确定了。”

  连心明白了他的意思:当时INTERESTING的茶叶盛行于全罗马,可烘焙师傅就一位。你可以怀疑“难道其他师傅就不会用意杨木去烘焙红茶吗”——可以是可以,可如何烘焙、手法是什么、选用什么茶叶、烘焙到几分,这一切都会影响茶汤的口感,说白了,味道一模一样的茶,极有可能就是同一位师傅做出来的。且当年以INTERESTING在华人圈的风靡程度,买茶不找INTERESTING的师傅,找谁呢?

  电话接通了,傅宇轴的中文很流利地转成了意文。

  向INTERESTING的经理交代了事情后,接下来,就是处理连心的事了。

  “处理我?我能有什么事?”连心一脸莫名。

  “吴子雄知道了你的住址、知道你和我在一起,你现在还觉得自己没事?”

  “那我能怎么办?总不能因为这点就搬家吧?”

  搬家倒不必,只是接下来,连心开始陷入了某种微妙的情境里——

  不准上街,真想出去买东西或喝咖啡什么的,身边一定得带上保镖。当然,保镖名曰“傅宇轴”。

  不准点外卖,一天三餐只能吃自家厨师做的东西。当然,厨师和保镖同一个名字。

  这两天正值周末,不上街不点外卖她倒是能接受,可让人头痛的是,每晚傅保镖都以她的安全为名,死皮白赖地霸占了她家客厅的小沙发。

  一米八十几的大男人,每晚屈尊在那张小沙发上,连心一旦抗议,说他这样实在不成样子,这厮便凉飕飕地回一句:“可以啊,那请许医生行行好,将床分我一半。”

  “不要!”她才不会中他的苦肉计。

  于是傅保镖继续与沙发为伍,第三天一早,还神清气爽地准时送了许医生去上班。

  “诶,最近老是来接许医生的是不是‘傅源’的那个傅宇轴啊?即将和‘秦氏’联姻的那个?”

  “好像是,我还记得他的车……不过,这是怎么回事啊,他不是有女朋友吗?”

  “我也奇怪呢,照理说,许医生不是那种人啊……诶诶,许医生来了,嘘——”

  许医生目不斜视地走过,从鉴定室一路走往自己办公室里,没听到这沸沸扬扬的流言一般。

  只不过,因许医生的出现而短暂停歇的这一小撮人,很快又因中心门外的动静而重新沸腾了起来。

  一辆车子停在了中心外:众人已然熟悉的车型,众人已然熟悉的车牌号,车门打开时,众人已然熟悉的男人走出来,一路走进这鉴定中心里。

  围在前台这边的一小撮八卦者在傅宇轴进门的那一瞬,十分默契地,安静了下来。

  他今天似乎来早了一点,还有大半钟头才到下班的时间。傅宇轴不欲打扰连心工作,便没进办公室,只在前台附近的接待处找了个空位坐着。

  他带了文件,一坐下,就打开文件开始工作。

  只是前台处的那一小撮人是怎么回事?即使快到下班时间、中心里没什么来客了,她们闲得无聊也不能总这么盯着他瞧吧?

  傅宇轴察觉到了那一头火热的注视,可一抬起头,那几道目光却又齐刷刷地挪开。而他一回神,一继续看向文件,那些目光又射来。

  怪了。

  他对自己的外形从没怀疑过,火热盯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自青春期起便一直有,可从来从来,傅宇轴也没见过这么大型的“舔颜现场”,而以何大头、前台小姐为首的那一众人等,几乎是目标一致、节奏相同、火热程度相似地将目光游移在他与空气之间——只要傅宇轴不抬头,他们便齐刷刷地盯着他;一旦他稍有动作,那票人等便齐刷刷将目光转移。

  做什么?

  哦,对了,他想起那日连心形色匆匆地上车、就想避开同事的行径,这么一想,傅宇轴大概了然了。

  “你们好,”将文件收起,在那票好事者若无其事地挪开目光时,他走到前台,“请问许医生今天忙吗?能不能准时下班?”

  “许医生啊?不忙不忙。”最八卦的何大头笑呵呵地回,“这位先生最近很经常出现啊,您和许医生这是?”

  “哦,我是许医生的男朋友。”

  一众人等纷纷瞠大眼:“男朋友?”

  “对,男朋友。”

  半个钟头,够一名口才卓越的营销家为自家企业勾画出最美的蓝图,也够一名表达能力良好的男人将旧事描述成为凄美又浪漫的爱情片。

  于是半个钟头后,当连心走出办公室时,就看到以前台小妹为首的一小撮女孩子外加唯一的男士何大头,统统围在傅宇轴身边,一个一个,眼睛红着,嘴里叹着,见到连心出来,大小眼睛里纷纷流露出爱怜的光——

  “我们许医生啊,可真不容易……”

  “难怪一直那么努力地在工作,就是想用工作来麻痹受伤的心吧?”

  “爱情长跑什么的,最虐了啦!”

  连心:“……”我做了什么?

  不不不——“你做了什么?”一脸懵地被傅某人拉出中心时,连心一脸懵地问。

  “没做什么,就为你正了个名。”

  “正什么名?”

  傅宇轴已经打开了车锁,一边拉开副驾座的门。

  连心脑子还晕成一团,就被他按着双肩送进车里:“不是,正什么名啊?”

  “那天说过的,忘了?”

  连心这才想起那天在车里他说过的话——“我明天就澄清和秦家的关系,顺便给你正个名。”

  老天爷,就为了那么一句话吗?

  “那么小的事,你还特意说?”

  “不特意说难道还任由你被全中心误会?”

  话是说得好听,可她到底是为了谁才被误会的?

  一想到从前的那些什么秦莎莎、Sofia、山本希子、乐维儿,再联想到他这几天鸠占鹊巢的过分行径,连心就忍不住“哼”了一声。

  傅宇轴这人有种虐根性,一看到女朋友气呼呼地鼓起脸颊耍小脾气,他就忍不住要伸过手来捏一捏。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觉得姑娘脸颊鼓鼓的样子着实太可爱。

  你看他:“怎么了?不高兴了?”一边捏着姑娘的脸颊,一边还要逗着她。

  于是连心更恼了:“那天是谁和我说委屈了不许憋着的?傅先生,我现在很委屈,我需要发泄。”

  “好,你发泄,都是我的错。”他被“哼”得还挺乐,一边拉着姑娘的手,作势要让她揍自己。

  “发泄完了,许医生能不能告诉我今晚想吃什么?”

  听到这句话,许医生心里总算痛快了一点,可依然拿着乔:“没胃口。”

  “牛排可以吗?”

  牛排?是很久没吃了。

  “还有昨晚你是不是说想吃PIZZA?晚上我也烤个PIZZA来吃?”

  连心红唇紧闭,不作回应。

  “对了,家里有烤箱吗?没有的话呆会一起在路上买了。吃完PIZZA后还可以顺便再给你烤个蛋挞。”

  这种二十四孝的全能型男友,是认真的吗?

  对,是认真的。

  一个多钟头后,二十四孝男朋友抱着个烤箱,左手臂弯上挂着今夜要用的食材和水果,右手臂弯上挂着许医生,双双从27楼的电梯里出来。

  他:“去开门,我没手了。”

  她:“那个,水果我来拿啦……”

  他:“多话,去开门。”

  连心又看了他一眼,最后还是选择了不多话,一边从包里找着钥匙,一边走到家门口。

  却在离门前几步时,一顿——

  “妈妈?”

  “那天和你爸说的事,有下文了吗?”

  就和从前的每一次一样,母亲但凡心血来潮来看她,总不会只是因为想念她。

  连心早已经料到了。所以,没有错愕,也并不失望,她只是平静地将母亲引入客厅里,在餐桌前,给她倒了一杯水:“有点下文了。”

  “有点?”

  “就……姐姐后面还陆续给我寄了东西来,我觉得,我们很快就能再见面了。”她瞒下了傅宇轴那天关于姐姐可能没打算要活着回家的推测。

  厨房里的抽油烟机“轰隆隆”作响,煎着牛排的平底锅不断传出诱人的声色,傅宇轴正在厨房里面忙活着,而外头的母女面对面坐着,就在餐桌前,许妈妈往厨房里瞥了眼:“你男朋友?”

  “嗯。”

  “当时不是分手了?”

  连心淡淡地笑了一下:“最近又在一起了。”

  此时傅宇轴正好从厨房里出来,用个大托盘端出了三盘牛排来:“阿姨留下来吃饭吧,我做了三人份,等等还有PIZZA和甜点。”

  这个英俊的年轻人在餐桌那头朝着她微笑,模样端正,态度坦诚,不俗的气质也昭彰着好人家出身的事实。

  许妈妈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突然划过了丝苦涩:“不了,你们吃吧。有时间陪连心回去给她爸看看。”

  瘦得触目惊心的身姿自餐桌旁站起,出门前,又透过厨房,看了眼里头的男人。连心正送她出门,许妈妈看着傅宇轴,再看看连心,终是叹了口气:“你看,你比姐姐好命多了。”

  她还记得在罗马时看到的那个所谓“棠心的男朋友”,再一看小女儿家里的这一位,满腹心酸终究只化为了叹息。

  多么像从前的每一次——

  当连心被邻居阿姨拉着小手称“好乖的小孩”时,妈妈总说:“她姐姐啊,更乖呢。”

  当连心被老师选作那个学期的小班长时,妈妈说:“姐姐这辈子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读书,更别说当班长了。”

  当连心拿着全市第一的高考成绩回家时,妈妈淡淡地笑了下,说:“考得不错。”回头自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都不出门。

  每一次每一次,总是在小小姑娘稍微开心一点时,妈妈便要想起她的另一个女儿。

  可唯有这一次,连心微笑着,平静地回了她:“妈妈是觉得我不配吗?”

  许妈妈一愣:“我……不是那个意思。”

  “嗯,妈妈只是觉得,只要姐姐一天没回来,我的幸福就是在戳您的心窝,会让您想起姐姐的不幸。”

  所以小时候她越优秀妈妈就越反感。长大之后,她越幸福,妈妈就越难过。

  可是您,怎么就不能想一想,我也是从您身上掉下的肉呢?为什么妈妈从来就没有想过,在您没心思也不愿意为我喝彩时,其实我心里也会难过?

  许妈妈紧抿的嘴唇有一丝颤抖,大概是顾及着屋里还有人,想憋着,可走到电梯口时,她终于还是憋不住了:“许连心,讲这种话之前你最好弄清楚,就是因为有姐姐,所以你才能平安无事到今天,找到这样的男朋友!你造的孽棠心替你受了苦,怎么,现在我这当妈的是连提都不能提姐姐的名字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要是命运倒过来,当年被拐的是你,现在棠心能在那种人身边吗?她应该好好地陪着爸爸妈妈,享受你十几年来享受的一切……”

  又来了,又来了。

  深刻的无力感朝她迎面袭过来,连心紧紧闭了一下眼。可想着妈妈的病,她不敢惹她生气,还是克制着低下了声音:“对不起妈妈,我错了。”

  “本来就是你错了!”

  “是,下次不会了。”

  真的,再也不会了。

  是她傻了,明明小时候就已经知道反抗和抱怨的结果了啊,可怎么每一次在经历了傅宇轴的好之后,再回头来面对母亲时,她便总会傻乎乎地以为自己小小地抱怨一下、小小地流露出一点委屈,妈妈便会心疼?

  可原来,不是所有人都会心疼你的啊。就像不是所有的妈妈,都爱她的孩子。

  电梯终于升到了二十七楼,电梯门缓缓地打开。连心欲回屋时,却发现傅宇轴又拎了个打包好的袋子出来:“很抱歉阿姨,没办法让您和叔叔吃到热腾的晚餐,不过都已经做好了,您就带回去,让叔叔尝个味道也好。”他将袋子送到许妈妈手中,在错愕的许妈妈面前,又牵住了连心的手,“至于您这个孩子,阿姨就请放心地交给我吧,我保证,一定用我所有的一切来对她好。”

  这下,就连连心也错愕了。

  不,不,他不是不清楚她们家的状态,所以这句话并不是在向许妈妈下承诺,而是在委婉地告诉她:阿姨您没放在心上的孩子,在我这,是宝。

  连心迅速垂下头,就怕让妈妈看到她突然红了的眼眶。而握着她的那一只手却更加紧了紧,大方却也有礼地,目送着许妈妈离去。

  电梯缓缓地阖上,连心也缓缓地抬头,看他:“傅宇轴。”她唤他。

  “嗯?”

  “你这个人有时候,真是有点讨厌啊。”

  “是啊,这么讨厌的傅宇轴,许医生就收下了好吗?省得他要去祸害其他像我们连心一样可爱的小姑娘。”说着,他半是无奈半是取笑地捏了捏她的脸,一边牵着她进门,“你妈妈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以前还好,只是从姐姐被人拐走后,她整个人就变了。”连心无奈地笑了一下。

  牛排和PIZZA都做好了摆在餐桌上,香味宜人,可这一刻,她却突然不饿了。

  傅宇轴也不催她吃饭,看连心恹恹的,他将姑娘拉到了沙发上。他坐着,让她的脑袋舒服地枕在自己大腿上,顺毛似的,按摩似的,有一下没一下地理着姑娘的长发。

  许久,傅宇轴才开口:“十几年前,‘傅源’一位老船长的孩子出车祸过世了。我记得那时他很伤心,几乎是一蹶不振的那一种。可后来随着第二个孩子出世,他和太太都慢慢好起来了。所以我相信,阿姨总有一天也会好起来的,你别太难过。”

  可连心却笑了,一边笑,一边摇着头:“你错了三哥,‘家里有小孩丢了’和‘家里有小孩死了’是完全不同的事。”她将埋在他胸口的脸移出来了一点。

  在没经历过的人看来,“家里有小孩死了”是比“家里有小孩丢了”要严重上不知多少倍的事。可事实上只有身处于其间的人才会明白,这其实,是无法相提并论的两件事。

  “小孩死了,父母绝望了,可这样的绝望过了一年,两年,三年……很多年后总会痊愈,生活会重新上轨道。可小孩走丢了,家里就会不停地找,他们在听到一丁点消息后一次次燃起希望,再一次次绝望,循环往复,整个家庭不断地徘徊在希望和幻灭之间。三哥,在这样的家庭里,每个人都不正常,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永远的伤。”

  “就像我妈妈,其实她最恨的是我吗?不,她最恨自己,是她把姐姐带到罗马去,又没有看好我们,可所幸还有一个和她一样不可饶恕的罪人——因为想吃糖而和姐姐一起溜出去的我。所以她把所有矛头都指向我,把她的怒、她的恨全都指向我,因为不这么做,一旦她心中的恶告诉她‘是你,棠心妈妈,棠心就是被你弄丢的’,那么,神也无法支撑她活下去,活下去继续寻找她的大女儿。”

  原来她都看明白了。可这样明白,她却依然什么也没说,只是十几年如一日地独自吞咽着苦果。

  傅宇轴抚着她秀发的动作未停,每抚一下,心里最柔软的那一处就静静地疼了一下。

  这就是她的人生吧?从小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无边无际的恨,无止无休的谩骂,所有人都对她说:“许连心,你是个罪人,你需要感恩。”所以她活得胆战心惊,别人对她好一分,她都巴不得能以十分偿还。

  “三哥也不好,三哥要是早点遇到你就好了。”

  “说什么傻话呢?”她忍不住笑了。

  你不知道啊傅宇轴,好多时候我都在想,这荒唐又糟糕的一生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可后来我想,这意义,大概就是我遇到了你。

  这世上有那么多种温柔,可你的存在对我而言,就是最美妙的那一种。

  连心忍不住更加伸长了双手,更密地,更紧地,抱着他的腰:“三哥你说,那些人贩子要是全部死光了,该多好。”

  这是他这一生里听她说过的最恶毒的话,可那一刻傅宇轴心想,是啊,全部死光,该多好。

  两人吃完牛排的时候,意大利那边来了电话,INTERESTING的经理说烘茶师傅确认了,这几年的确常常往国内的一个地址上寄茶。

  经理将那个地址发到了傅宇轴手机上,很快,傅宇轴转手发到了别处:“查一下这个地址里都有哪些人,悄悄查,别声张。”

  他的黑眸里有厚重的思量:连心之前的预测没有错,经理传过来的那一个地址,就在江海市。也就是说,很有可能那就是吴子雄和棠心住的地方——即便不是,那至少也是个资料传递的中心。

  这么一想,他又将地址传给了少祺:这一带附近有吴子雄的人出没,不知道会不会有犯罪事件发生,可以的话让你同事多注意点。

  微信发出去后,少祺很快就发来了个“收到”。傅宇轴想了想,又给他回一句:还有,你们上回抓的那两个人口贩子很可能和吴子雄有关系。你们可以往这一方面查看看,尽量低调,以免打草惊蛇。

  微信传出去,该传达的都传达了之后,他才又动身,开始收拾起餐桌和厨房。

  连心被勒令到沙发上去看电视,可被这么服伺着,她终究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三年前好歹还住在他家,她那么懒还可以用一个“客人”来替自己开罪,可现在是在她自己的公寓里,有人送菜上门,替她做饭还替她收拾,怎么想都觉得不好意思。

  “诶,”电视看了几分钟,受不了良心谴责的姑娘最终还是踱进了厨房,就在傅宇轴身后,她伸出手,以指尖点了点他的背,“让我帮点忙呀,好不好?”

  傅宇轴连头也没回,只继续刷着他的碗:“你能帮什么?”

  “洗碗?”

  “除此之外呢?”

  “呃,”她瞄了一圈厨房,“擦抽油烟机?”

  “哦,”他将一个洗干净的碗倒扣到净水台上,“一个男人,天天接送女朋友上班下班,给女朋友买菜,回家洗手做羹汤,你以为他就是想让女朋友洗碗洗抽油烟机?”

  “那要不然?”

  “要不然,许医生真有心的话,”他笑了一下,一边继续刷下个碗一边将脸往后挪到她跟前,“亲一下倒是可以。”

  又来了!

  连心皱了皱鼻子:“你慢慢洗吧!”爱洗多久洗多久!

  只是退出厨房后,她看了十分钟电视,又重新返回来:“那个,十一点了。”

  就靠在厨房的门框上,她意有所指地提醒他,只差没直接说出“你该回去了”几个字。

  毕竟,吃人嘴软,让人收拾嘴也软,不好说出撵人的话来。

  傅宇轴点点头,利落地将流理台上溅到的水也擦干净了,这才脱下手套:“去帮我把手机拿来。”

  “哦。”连心速速跑到客厅里,又速速跑回来,双手奉上某人的手机。

  这几天他一直住在她家里,只第一天里回家带了点换洗的衣物来。连心掐指一算,那几套换洗衣物都还在干洗店里呢,这家伙怕是撑不到明天了。且他刚刚喝了酒,现在要手机,不就是打给司机让人来接他的吗?

  哪知电话的确是打给司机的没有错,只不过:“小王,你到家里去一趟,帮我把换洗衣物、睡衣还有下周要穿的衣服都带过来,就送到许医生家里。”

  连心:“……”她愣住了:什么意思?他什么意思?

  傅宇轴已经挂上了电话:“一个男人,天天接女朋友上班下班,给女朋友买菜,回家洗手做羹汤,许医生不让亲就算了,总不能连家里的沙发也不让住吧?”

  什么“家里的沙发”,他的最终目的根本就不是沙发好吗?

  “你就是想骗我、想骗我和你……”咳,后面的话她说不下去了。

  “嗯,孺子可教。”他捏了下她脸颊,脸上挂了抹“原来我女朋友还不傻”的笑,“那本人诚心哄骗,许医生接吗?”

  “不接!”

  “那可怎么办?人给你送来了,换洗的衣物马上也送来了,沙发不给睡,要不然……”他含笑睇了她卧房一眼。

  “想都别想!”连心红了脸,吭哧吭哧地将他推到沙发上:“你睡沙发!只有沙发!”

  说完又迅速跑回房间去,“砰”地关了门上了锁后,又“砰”地拿着换洗衣物出来,走进浴室里。

  浴室里已经零零散散摆了些傅宇轴的日用品,显然常常风里来雨里去的傅总并不像其他公子哥那般讲究,日用品都是几项简单的基础款。倒是她的东西在这几天里润物细无声地多了起来,有时是两人一起在逛超市时买的,有时是他上班的时候问女秘书“有没有什么东西放在家里能提升女孩子的幸福感”然后让女秘书下班之前给他买回来的,有时候,他干脆让小秋帮忙物色。

  傅宇轴这人,对自己的定位十分清醒,很明白自己其实就是个铁铮铮的直男。不过直男也分肯用心的和不肯用心的两种。显然,傅总就属于前面那一种。

  看着洗手台上在这几天里多出来的东西,连心抑制不住上扬的唇角:这家伙,是打算在这赖到天长地久吗?

  这晚她回房后,莫名地有些睡不着了。十二点的时候,连心悄悄打开了个门缝,看到傅宇轴还坐在沙发上,身上是简单的白色T恤式睡衣,可鼻梁上却架着个平素里不会戴的眼镜。

  一看到这副眼镜,连心就知道他手上一定还捧着份文件。

  英俊的男人,半夜十二点,一边批着文件一边喝咖啡——那咖啡机还是昨天秘书差人送过来的。沙发即是他的床,又是他的办公场所。

  她不禁有了点心疼。

  一心疼,这下子就更睡不着了。

  半夜两点时,门缝底下透进来的光已经熄了好一会儿,连心还在想着他的被子有没有盖好。想到后面,她终于还是起了身,悄悄地开门出去。

  傅宇轴已经躺下了。那么高的一个人,窝在根本搁不下脚的小沙发上,看起来真是有点惨不忍睹。

  可饶是惨不忍睹,也依然那么好看,比谁都要好看。

  她真是条忠实得不能再忠实的颜狗呢,相遇之初,为他色相所迷,千帆过尽后,她依然为这色相所困。

  连心不自禁地蹲下身来,替他将被子掖好了之后,又抱着自己的双肩,什么也不做,就蹲在沙发前看他。

  看了许久,她终于还是没忍住,往他高挺的鼻上轻轻落下了一吻:“谢谢你啊,三哥。”

  谢谢你初遇时的钟情,谢谢你这三年来的不肯放弃,谢谢这一刻。

  眼前的男人像在笑,连心一时间还以为自己看错,揉了揉眼,再看一次:没错,他在笑。

  “你……”

  “我不喜欢你对我说‘谢谢’。”剔亮的瞳眸睁开来。

  “你又没睡?又骗人?”

  “谁骗你了?”他低笑,坐起身来,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

  连心条件反射地往后一退,却退入他早预备好了的大手里。

  那预备好的手将她往前面一带,逼得姑娘的鼻就抵着他鼻尖,而覆在脑后的手也慢慢摩挲着她的发,摩挲着她发下柔软的皮肤:“刚刚是在偷亲我吗?”

  “没有!”连心的脸都红得要熟了,“你别挨那么近……”

  夜太静了,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像带了电。

  带电的手指划到她细细的颈间,感受着上面剧烈跳动的脉搏:“那紧张什么?”

  他轻笑,不意外地察觉到了姑娘的轻颤,就像一只误入迷阵后走投无路的小动物。

  可偏偏撒网的猎人不放手,耐心地吻着她脆弱的唇瓣:“来,手往这。”一边引导着她,用双手抱着他脖子。

  静谧的夜,滚烫,禁忌。

  连心不知被他咬到了哪里,突然“呜”了一声,小脑袋却一直被他扣着:“以后都只能给三哥亲,懂吗?”

  “……”

  “说话。”

  “嗯……”然后,声音全被他吞了。

  越来越凶狠的亲吻,她有点害怕,却又隐隐地,有一点期待。

  可亲着她的人却突地停下来,眼中是一整片夜空的星星。

  她迷茫地张着眼。

  傅宇轴的唇抵在她唇上,带着点郑重其事:“连心,那晚的事我是开玩笑的,事实上我们什么都还没发生过,”他顿了一下,眼底的火焰更亮更沉,“所以,如果现在你不愿意,直接拒绝我,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再晚,你想喊停,我也不会同意了。”

  黑暗之中,他声音里的每一个音节都在刺激着她的感官。

  连心紧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颤巍巍的,朱唇紧着,却是没有发出一个音节来。

  如此静默,一秒,两秒,三秒——非常好。

  他低沉地笑,吻了吻姑娘发颤的眼皮,突然间,一把抱起她,进了房里。

  “宝贝儿,没有后悔路了。”

  一整夜,连心连眯也没能眯一下。

  直到天蒙蒙亮,她终于困得不能再困了,沉沉地阖上了眼皮,可没多久,又觉得身旁陷下去的床塌似乎又平了,傅宇轴下床,进了浴室,再出来时,删掉了她手机上的闹钟:“给你请假了,再睡会儿,我去公司开个会,晚点回来给你带早餐。”

  姑娘迷迷糊糊地“嗯”了声,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反正又睡了。

  这一睡,便直接睡到了日晒三竿。

  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头静静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她像是有些懵,真的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不知自己身处于何处,也不知为什么浑身就像是散了架似的,有种陌生的不适感。她只抱着被子,恍然地坐起身,努力想回忆起睡前发生过什么,可回忆着回忆着,画面一浮上脑,连心又猛地摇头:不想不想不想,太混蛋了!

  她明明有喊过停的啊……在很晚很晚的时候。

  可是……太羞耻了!

  倚在房门口的男人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不作声,就靠在那里,看着姑娘的脸色红一阵又白一阵的,还时不时捂脸,时不时晃着脑袋,内心戏十足的样子——真有趣,他竟然能抱着胸在那欣赏上十分钟。

  直到她的目光无意中瞥过门口:“啊——”姑娘迅速捂住脸,钻进被窝里。

  傅宇轴这才忍着笑过来:“起床了,早点给你带过来了。”

  “不吃!”混蛋,他到底在那站多久了啊?

  被窝外的男人沉着声笑,笑得窝里的人更恼火了,这下又探出了脑袋,伸手使劲往他硬得要命的胸前锤了两下:“傅宇轴,你这个人真是太讨厌了!”

  “嗯,谢谢许医生不嫌弃,肯收下这么讨厌的我。”他低头吻她。

  “嫌弃嫌弃嫌弃死了!我要退货!”

  “人都是你的了,退哪门子的货?”他在她耳边笑,声音里有种莫名的性感。

  连心只想继续赖进被窝里,永远不起床。

  “去吧,去洗漱了出来吃早餐,包子都凉了。”一边说着,他一边又替连心将睡衣和换洗衣物都搁到床头。

  要不是手机里的警报系统响起来,许连心想,她指不定还要在这房里再赖上大半个小时。

  可……警报?和她们项目组一直有合作的那个儿童走失求助的警报?

  她一下跳了起来,伸手抓过床头柜上的手机:今天上午10点30分左右,一名小男孩在延年路口走丢,男孩身穿……

  一系列描述后,下面配了一张走失的小孩的照片。

  虽然案件并不发生在江海市,可连心还是迅速将信息传到朋友圈里,三下两下穿好衣服后,又跑出房:“傅宇轴!”

  “嗯。”傅宇轴正在厨房里,将微凉的包子加热。又削了两棵橙子,榨橙汁。

  “你看一看我发的朋友圈呀,帮我转一下!快点!”

  “什么东西?”

  连心已经将他的手机递过去:“有个小朋友走丢了,帮忙转一下。”

  傅宇轴瞄了眼:“手没空,你帮我转。”停了一会,又说,“屏保密码是你生日。”

  连心点到了屏幕上的手一顿,黑着的屏幕上映出她悄悄翘起的唇角。

  很快她便解了锁,点进他的朋友圈后,转了自己刚刚发的那一条信息,似乎觉得不够,又附言:朋友们都麻烦留心一下,尤其是XX市的朋友,您无意中的一个善举可能拯救一整个家庭。

  傅宇轴的亲朋好友可真多,这大概也赖于他平日里几乎不发朋友圈。于是此时一发,亲朋们好友们一个个地跳出来,除了那些连心不认识的,还有几个眼熟的——

  周延见:这文案,怕不是傅三自己写的吧?

  周迟:看来傅总对美人窝还算满意。

  周延见回复周迟:揭开现象看本质,周教授有一手。

  周迟回复周延见:自家表弟什么德行,我还不清楚?

  孙余余回复周迟:替小姑娘默哀一分钟【蜡烛】

  连心看得耳根子发烫,蒸好包子的傅宇轴随意看了眼,淡淡评论:“别介意,阿迟就是个衣冠禽兽。”

  面上衣冠,内里禽兽。

  连心喃了声什么,他没听清楚:“嗯?”

  “我说,”连心没好气地扶着自己的腰,“论‘衣冠’‘禽兽’,谁敢和傅总您争高下?”她腰还酸着呢!

  傅宇轴笑了,一手托着盘子,一手将这小身板给拎到面前来:“我这个,外面的人都不清楚,估计也就许医生明白吧。”

  “……”又被调戏了?

  “赞同?”

  赞同什么赞同?她今天真的,真的,真的,都已经不想再和这个人说话了!

  可这个被嫌弃的家伙也不恼,还是尽心尽力服侍着女朋友用餐。

  “傅宇轴,”被服侍开心了的女朋友下喝了口橙汁,这才又决定和他说话了,“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做饭的?”

  真是神奇,明明应该是忙到不行的一个人啊,可怎么好像什么餐点都难不倒他?

  “小时候被我爸逼的。以前在我们家,一日三餐都是我爸和保姆做的,我妈从来没下过厨房。我爸他对这点还挺自豪的,所以也不管我愿不愿意,从小就非让我学他那一点本领。”

  连心笑眯了眼,仿佛能穿越时光隧道,看到当年的小阿宇一脸不服气又不甘心、却还是被老爸硬拎进厨房的样子。

  酷酷的、帅帅的、在幼儿园里被老师和小女生们都喜欢得要命的小男孩,一回家就得被老爸带着进行“傅家男人该有的责任感”的硬式教育——想到这,连心就忍不住唇角上扬。

  “我突然发现,好的父母能带给孩子最重要的,不是金钱也不是社会地位,而是优秀的价值观。”可以想象傅伯伯是多么正又多么顾家的一个人,才能在过世多年后,仍这样影响着他的孩子。

  傅宇轴点头:“三哥以后也会这么教我们的孩子的。”

  她心头暖了暖:以后,孩子。

  多美好的画面。

  傅宇轴又说:“所以,许医生也不能再被那些所谓的‘责任’拖累了,要多想想我们的未来,懂吗?”

  “懂了。”

  他揉了揉她的脑袋:“懂就快吃饭。”

  没多久,他的手机又响起,是少祺的微信。傅宇轴一边吃饭,一边点开来看。看完了,才和她说:“刚刚你转发的那小孩找到了。”

  “真的?”连心眼一亮,“怎么找到的?”

  “有几个大学生在东江路一带逛街,发现那小孩被一个老阿姨抱着,大哭大闹地要妈妈,大学生就留了份心,后来实在觉得情况不对劲,就报警了。少祺说,警察现在已经把人抓回去了。”

  似曾相识的画面。

  记得吗,那一年在罗马,她也同样在他面前上演了这样的一出剧码,尽管当时的小姑娘事实上并没有被拐骗,可傅宇轴依然对她说:“我们连心做得非常好。”

  这一刻,连心突然也觉得,那时的自己真的做得很好。

  “有时候啊,我对这个时代还挺感激的,信息开放,人们了解了更多躲在阴暗处的恶,于是在路见不平时懂得拔刀相助,在自己遭遇了不公时,有渠道进行自我保护。”

  他点头:“未来还会更好的。”。

  “我相信。”连心的眼睛亮亮的,突然又想起了从前的事,带着点小得意和小炫耀,她看着对面的男人,“我和你说哦,在罗马的那几年,我们那个项目组就替好多小孩都找到家长了,单我一个人,就曾经配对成功了十六对母子呢,十六对!”

  他伸手捏了捏她脸颊。

  三年前初遇,他只觉得这孩子聪明却孤独,在熙攘人群中似与周遭格格不入。三年之后,孩子已经成为了柔软却坚强的人,在这个冷漠的人世间,默默释放着她的善意和努力。

  “我们连心,可真是个厉害的大人呢。”如果这大人能摆脱年幼时的阴影,那就更好了。

  算了,慢慢来吧。

  傅宇轴替她请了一天的假,吃了饭后连心就没事做了,可傅宇轴还要回“傅源”,这个下午有一批新招的船员要做入职培训,按惯例,培训的第一课就是他的演讲。

  本来想送她到小秋那的,可连心说非周末的人家肯定也忙着,于是便选择了留在家里。

  难得有这浮生半日闲,她将屋子收拾了一番,收拾到房间时,看着那张一米半的床,想了一想,连心又拎了包,打车到市郊的家居市场里。

  其实傅宇轴不是个挑剔的人,她知道。初初相识时,见他总穿得一副倜傥模样,连心还以为这人在日常里也定和那些富二代公子哥一样。可接触久了她便发觉,其实他不讲究的,吃穿用度都不讲究,埃斯美拉达庄园出产的瑰夏咖啡他喝得,两块钱一包的雀巢速溶他也喝得;酒会上惯用的高级定制他穿得,从前一起散步时她给他买的二十欧一件的T恤,他也照样穿得很有型。更别说她家这一米五的床——海里来海里去的人,哪里会在意这样的细节?

  可一想到昨晚睡觉时他还要紧紧地抱着她,担心姑娘一不小心就要摔到床底下,连心还是决定去给他换一张大的床。

  江海大型点的家居店全集中在同一片地段,本地人称“家居市场”。她逛了一圈,看中了两张床,左右为难了半天还是决定让傅宇轴来选。

  于是拍了照,她传到他的微信上:喜欢哪一张?都是两米宽的。

  那头的人没有回复她,估计还在给员工做培训。

  家居店的员工很热情,估摸着连心还要呆一会,特意给她送来了热茶。连心于是坐在休息处等他回复,一边透过透明橱窗,看着外头的景色。

  也不知多久,傅宇轴的微信没回过来,倒是橱窗外跃过了道眼熟的身影。起初连心还以为自己看错,可定睛又看了眼:没错啊,是小贞,老蔡家刚认回来的那女儿!

  只是——这个点她不用上课吗?没记错的话,老蔡夫妇把人给领回去后,没两天就给小贞报了新学校了。怎么这个点她会出现在这里,而且,手上还牵着个小朋友?

  连心走出家居店,迟疑着叫了句:“小贞?”

  果然是她,一听连心的声音,立即吓成了一只惊弓之鸟:“连、连心姐姐?”

  “今天没上学吗?”连心疑惑地走过去,一边问着,一边又看了眼她手上的小女孩:六、七岁的光景,一脸懵懂的憨态,乖乖的,眼睛红红的,也不知是哭过了还是才睡醒不久。

  小贞下意识地将小女孩护到身后:“妈妈让我送表妹回阿姨家,刚好我今天有点头昏,没去学校。”

  “这样啊?”她看了眼手表,估摸着傅宇轴还在做培训工作,没那么快回她,“那姐姐送你们过去吧?”

  “不用了不用了,这一带我很熟的!”

  “你一个人真的可以吗?”

  “真的可以,连心姐姐请放心,”小贞努力地朝她笑了一下,拉着小姑娘就要走,“姐姐再见。”

  “那……再见。”

  她心里总觉得怪怪的,有种不踏实的感觉。两个小孩急匆匆地往远处走,那小一点的走了一会儿,细细的泣声又飘过来:“漂亮姐姐,我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妈妈啊?”

  漂亮姐姐?

  不应该是“表姐”或“姐姐”吗?何以是如此陌生的称谓?

  连心疑心是不是自己神经过敏了,可那一刹那,蔡妈妈的哭声犹绕在耳边:“她们让小贞出去骗小孩,小贞如果不肯,总会被他们打得遍体鳞伤……”

  她心中结结实实地蹿过了股凉意:不,不会的,一定是她太敏感了!

  可双腿却是自发地跟了上去,悄悄地,她边跟着边躲,一直跟到长路另一头时,连心又看到小贞将小女孩交给了一个大她几岁的男生。

  就在小贞转身离开的那一个瞬间,小女孩突然大哭了起来:“不要!我不认识你!我要找妈妈!”

  她心中原本还存有的一丝希冀,全在这哭声下,被彻底地击碎了。

  几乎连思考一秒钟都无,连心迅速便将电话挂到少祺处:“我发现有个小孩被拐了,就在家居市场这边!你让你同事马上过来,动作快点!我们用微信共享位置,你记得时刻注意我的地点,我跟着他们!”

  说完,挂电话。

  那个男生强行抱着小女孩离开了。这一带人流量不多,偶尔有路人因为女孩的哭声投来怪异的目光时,少年便拍着小女孩的背:“好了好了,不就打个针,哭那么久,等等妈妈看到了要打你哦!”

  疑惑的路人于是不疑惑了,又放心地走自己的路。

  连心原本还想着要不要连同那路人一起先将小孩救回来,毕竟她小小的一只势力单薄,而那少年看起来又高又壮,她必须有个同伴才有足够的把握。

  只是当目光再瞥到手机时,连心发现在她与少祺位置共享的画面上,“春光路”三个字就浮在她附近的某一条道路上——春光路?春光路不就是那晚INTERESTING的烘茶师傅传过来的地址吗?

  突然之间,某种恐怖的可能窜上她心头:“张姨”她们被捕了,可少年依然在犯案,甚至连原本都已经回了家的小贞也依然在犯案。这一些人,背后是否还有更大、更黑暗、脉络更广的团伙?

  不,不行,一想到这里,她浑身叫嚣着的怒意几乎要冲破天灵盖:不能让这些害群之马漏网了!一个都不能漏!

  少祺的同事还没来,不过两人始终连着线,而且很明显,挂上电话后少祺便火速地朝她赶过来,这让连心的怯意稍稍消了点。

  少祺的微信每隔几分钟就发过来:大小姐,你一定要小心啊!我和同事马上就到了,你小心点,一确定他们的目的地马上撤离!

  连心:嗯!

  少祺:千万千万保护好自己!你要蹭破一点皮我可是会被三哥直接剥皮的!!!

  连心:嗯!

  少祺离她越来越近了,而强抱着小朋友的少年终于停到了一栋房子前,就像是嗅到了危险,那孩子哭得愈发地惨烈:“我要妈妈!坏人!你是坏人!”

  “坏你妈,给老子进去!”一到四下无人的时候,少年立即变脸。

  连心紧紧地握起拳头,恨不得马上过去摔那王八蛋两记耳光。

  可就在这时,老房子里又响起了另外的哭声,就像是被外面的哭声带动——孩子,还是孩子!

  而且——老天爷,有男孩有女孩,至少有两个!

  连心握着手机的手几乎控制不住地发抖,不,不是吓的,是恨的!她迅速给傅少祺发微信:这里至少有三个小孩,你们快来!

  警车不知还在哪一个地方,而她身处之处,隔着一条窄小的马路,一边是比人还高的杂草堆,另一边是一整片乡村小别墅,目测过去,有十几栋不止。有几栋是用石灰随意地粉刷过、乍看下去就像是未完工的小破房,也有红墙绿瓦装饰得颇得体的三层别墅。

  她隐藏在马路这端的杂草堆里,听着破房子里的两个小孩在哭闹,破房子外,被少年摔到地上的小孩也在哭闹。有成年男人粗鲁的声音从小破房里传出来:“妈的,别再塞人进来了,吵死了!”少年听了,更不爽地踢了小女孩一脚,直接把她拉进那栋得体的三层别墅里。

  乡村别墅没落锁,只在外面随意地拴上,看起来就像是常常有人进出。

  少年将小姑娘扔进去后便转身出了别墅,拴上门后,进了刚刚那栋小破房。

  可突然间,那别墅里传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就在少年离开后,极度惊恐的尖叫从别墅里传出来——不不不,已经不是刚刚被少年推到地上、用脚踢时的哭声了,就像是看到了什么更恐怖的东西,或者,遭受了什么更恐怖的待遇……

  六、七岁的小姑娘,在那栋房子里……

  “妈妈!妈妈!!”

  连心死死咬着自己的食指关节,强制自己先不要乱想——等人来,等少祺来,少祺马上就来了!可是——

  “妈妈,救我——”

  她全部的意志通通化成了碎片。

  十八年前,她的姐姐被人拐走,她什么也做不了。

  十八年后,她眼睁睁看着孩子被扔进人贩子窝里,她还是什么也做不了!

  许连心,你这辈子到底还能做什么?你活着就是为了眼睁睁看着悲剧在你面前发生吗?

  六、七岁的小女孩,为什么突然间爆发出这么惊恐的哭声?是因为屋里还有什么吗?是让她害怕的坏叔叔还是什么?

  那少年将她扔进去后就出来,速度那么快,是不是因为里面马上就要上演些什么?

  不,不能再拖了,见鬼的傅少祺怎么还没到!

  等她的手机突然又震了一下时,连心才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杂草堆,穿过马路,来到了那栋红墙绿瓦的小别墅前。小孩死命拍门的声音近在耳边,而她收到了一条短信——

  不是少祺的微信,是一条陌生人的短信:别进来!

  陌生的短信,她没在意,要把眼前的门拴拉开实在太轻易了。怕引起隔壁破房子里的人注意,她用最轻的动作将门拴拉开,又轻轻地推开门——

  满室阒暗,没有灯,没有光,只有一个因惊恐而哭得几乎脱水的小孩,和她身后的……有着绿幽幽的眼睛,三条腿,仿佛正急速向前奔的……东北虎。

  手机震动,再一次:连心,别进来,我是姐姐!别进来!

  可她,已经进来了。

  小孩停止了哭泣,下一秒死死地扑到她怀里:“老虎,有老虎……”

  没有怪叔叔,吓着她的,是一头活灵活现的东北虎样本。

  而隔壁似乎响起了开门声,男人骂骂咧咧地走出来。她手机又一震:左手房间,马上躲进去!

  连心一个激灵,也没管大门还开着,迅速抱起小孩跑进那个房间里。在骂骂咧咧的男人踏进这栋别墅时,她锁紧了房间的门,又收到短信:等等我一提醒你,你就马上跑,现在先躲着,他们不敢进这个房间。

  而外面是男人暴躁的声音:“妈的!跑了!”

  “张哥……”

  “操你妈,快追啊!”

  身旁的小孩被她紧紧地捂着嘴,等那些人都跑出去后,连心也快虚脱了,极小声地对着小女孩说:“乖乖的不要出声好吗?我们等警察叔叔来,警察叔叔是好人,会带你找到妈妈的。”

  小孩已经吓傻了,只懂得愣愣地看她。

  “只要一出声,很快就会有坏叔叔来抓我们哦,所以,不要说话,好不好?”

  小孩这才像是听懂了,轻轻点了一下头。

  连心这才松了手,拿起手机点开微信:还好,少祺到了,就在这附近。

  她立即给他发情报:石灰房里有两个以上的小孩,我和另一个孩子躲在红墙别墅里,就在进门左手边的第一个房间。你们小心点,那些人以为有孩子丢了,正在到处找人!

  而不等少祺回她,又有一条新的短信传进来:你先别出来,还有人在别墅门口守着。

  连心这才点开短信的对话框,看着上面的那一句“我是姐姐”。

  我是姐姐。

  姐姐。

  片刻之后,她才又突然反应过来,迅速给棠心回过去:你在哪?

  手机一震:你楼上,三楼。

  连心: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棠心:我手机连了这一片所有的监控。

  棠心:吴子雄不在,但很快就会回来了,你等等仔细听我的指挥,千万别轻举妄动,我让你出来你才出来!

  棠心:还有,让小孩千万别出声,别墅门口还有人,等他一走我就让你把孩子带出去。

  连心:你呢?等等和我一起回家好不好?

  棠心:我还有任务。

  连心:什么任务?

  那端没回话了。

  小小的房间和外头一样暗,没有窗,没有光。她隔着一片毛绒坐垫般的东西坐在硬邦邦又凹凸不平的东西上。坐久了,连心只觉得十分烙人,用手机上的电筒一照,差点叫出了声:那是一头卧躺在地的狮子,一动不动,可绿幽幽的眼睛却依然张着,像是要随时将人拆吞入腹!

  那是她……在罗马见过的雄狮样本,三条腿的样本!

  可是,为什么会放在这?还是卧倒的姿势?

  担心小朋友害怕,连心将她面对面地搂在怀里,确保挡住了小孩的视线后,连心这才起身,用手机照着倒地的那一头狮子:原来是其中一条腿上的毛脱落了,原本连着“狮毛”的就不是皮,而是一层质地精良的布料,而此时那片布正连同“狮毛”一起,被随意扔在了一旁。

  一个被毁坏了的狮子样本。

  可狮子被毁坏了的那条“腿”看起来却十分的怪异:退了毛、退了皮,只露出了一截阴森森的……连心心口一颤,整整学了三年法医,即便专攻基因鉴定,可她的基本知识还在:那腿不是木头,不是一般的样本材料,她举着手机,走近再走近,却突地,紧紧抱住了怀中的小朋友。

  那是……一条骸骨,人类的骸骨!

  吴子雄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突然之间,她脑中急速涌进了曾经听闻的消息——

  “当年阿金的爸爸和哥哥,还有我爸,三人一起消失在海上。”

  “三条人命!”

  “他们三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

  令人惊恐的凉意冲上了天灵盖,连心软了腿:三人,六条腿……

  两个样本,六条腿……

  三哥,三哥你要找的是不是就是他们?傅伯伯您是不是就在这里?!

  她急促地呼吸,整个人几乎要重新跌回原位——不不不,不能坐!这是……可能是……

  不能坐!

  她速速关上了手机电筒,翻开短信栏:房间里的狮子标本你知道吗?

  棠心可能一直盯着手机瞧,几乎是秒回:我知道。看到那条腿没?我怀疑可能不是普通的动物骨头,你回头有办法的话把这个透露给警方,说不定是吴子雄的又一个犯罪证据。

  手机又一震,依然是棠心:警察来了!

  棠心:隔壁被封了,你安全了!

  棠心:不不不别出来!

  棠心:吴子雄到了!

  吴子雄到了,就在门外。

  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男人即便面对警察也波澜不惊,仍笑呵呵地:“各位小同志,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那口吻,那气质,依然是从前的模样。

  而同时,站在一众同事之后的傅少祺又接到了一条微信:吴子雄出现了。

  当然,微信来自于连心。

  少祺回了句“看到了”,便迅速收起手机。

  前方的中年男人就和三哥之前发给他的那张照片上的男人一模一样,事实上,他的同事已经暗中观察他好几天了,可这厮也不知是真没犯案还是警惕性太强,同事盯了几天后,只觉得他以及这一带都挺太平,倒是隔壁村最近好像不是很太平的样子。而结果,等同事们的注意力一转移,一移到隔壁村,这块就出事了。

  好一招声东击西!幸好连心及时报了案,否则,他们还真是要被这人模狗样的东西给骗了!

  前方的同事正在和吴子雄交涉:“这位先生,我们接到附近居民的投诉,怀疑这栋别墅里有不合法的交易,麻烦您配合警方搜查。”

  “当然,当然,”吴子雄俨然一副好公民模样,“只不过,各位可以先出示一下搜查证吗?”

  傅少祺的消息来得太突然,事实上他和同事们都还没来得及申请搜查证就过来,生怕晚一分,孩子就可能会有危险。

  警方的迟疑无疑让吴子雄放心了:“没有的话我这边也挺为难的,房子不是我个人的,我只是替朋友暂管一段时间。各位警官,方便的话还是先把搜查证申请了再来,我也好向朋友交代,是不是?”

  房间里,连心掌心已经薄薄地出了一层汗。这房间是紧挨着大门的,所以警方也好吴子雄也好,他们的话音一五一十全进了她耳里。

  可就在这时,房间的另一面,有声音从高一点的地方渐渐移下来,带着冷淡慵懒的音调:“各位警官来得正好,我刚才好像在监控屏幕里看到有贼进来了,就……”那声音一路下来,一路移到连心这房间的门口,然后,漫不经心地敲了两下门,“就藏在这里面。”

  藏在房间里的连心心一跳——

  站在门口的吴子雄乍然变脸——

  对,此时从楼上稳步下来的,正是和连心长得一模一样的许棠心!

  连心认出了她的声音,少祺一开始差点要以为是连心,可再仔细一看,又发现此女与连心不论是声音气质还是神韵皆不相符,他顿时想到了连心的姐姐。而此时,姐姐的手中握了把钥匙,正一下一下地敲在门锁的周边:“里面的小贼,可以出来了哦。或者,要我亲自进去把你拎出来?”

  一句话说给三重人听,却是三种完全不同的意思。

  警方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了骤然出现的女子身上,唯有傅少祺仍在四下搜寻着将连心和小孩救出来的方法,可目光游离间,少祺突然看到了吴子雄朝跟在他身边的异籍男人使了个眼色。电光石火的那一瞬,少祺反应过来了:“做什么?!”而说时迟、那时快,异籍男人突地亮出藏在身上的刀,以快得惊人的速度刺向了棠心。

  “住手!”

  “住手!”

  就在那一刻,身后房间“咔”地一声被拉开,欲刺向棠心的刀子偏了点,可箍着棠心身体的力道太猛,只一刹那,男人连同棠心双双跌进了房里,连同开了门、迎面出来的连心——三个人,一同往后倒跌入了房里。

  那一瞬,连心条件反射地将小孩推出了门,儿童惊恐的哭声回落在别墅里。

  “救人!快救人!”

  “有小孩!”

  “所有人注意,别伤到孩子!”

  场面混乱了。

  刀光再一落,在警方拔枪却顾及着两个无辜女子的那零点零一秒里,锋利的刀尖狠狠地刺向许棠心——

  “这个女人靠不住了。”一个月之前,老板和他说过这么一句话,“虽然我还需要用她来挟制许连心,可这个女人已经越来越不安分了,Celio,在适当的时候,你可以解决她。”

  “好的,老板。”

  黑暗中闪过一缕亮,是冰冷的刀尖刺入皮骨,红得渗人的血液溅出来,尚带着体温,溅出来。

  砰——枪射出,准确打断了Celio执刀的手。

  “连心——”女人的吼声从房间里传出来,傅少祺浑身的血液齐刷刷冲向脑。

  砰——再一声,Celio倒地。

  可房间里依然持续着女人的声音:“连心!!!”

  那一把刀,没有刺到它想刺的那个人身上。

  因为电光石火的那一瞬间,有人护上来,用身体挡住了泛着冷芒的锐刀。

  血腥味蔓延,挡在棠心身前的女子像是仍没感觉到疼痛般,只是笑着,对着她的姐姐,笑着:“姐姐你这次会回家吗?要记得回去啊,爸爸还没见过你呢。”

  豆大的泪水如暴雨直下,棠心的声音在颤抖:“别说话,我们马上送你去医院,马上去!”

  连心的眉轻轻地蹙了下,想再说什么,可终于在这一刻感到痛了:“心口……好疼啊。”

  那一把锋利的瑞士刀,恶狠狠刺入的,就是她心脏的位置。

  真的……好疼啊。

  要怎么和三哥交代呢?那家伙早上才和她描绘过将来一家三口的景象,明明她也说好了今天就呆在家等他下班一起做晚餐,可是,她又没听话了。

  黑暗之中,有光再度亮起。那是是滚落在一旁的手机。

  机身震了一下,一条微信传进来。可此时,已经没有人再去看了。

  “桃木色的那张还不错。”数里之外,傅宇轴结束完培训,微笑着,给他的姑娘回了条信息。

  非常累,明明已经被送上的了救护车,可是,非常累。

  她只觉得浑身的力气在一点一点地丧失,到最后,记忆深处只有那年罗马灯光温馨的房子,还有房子里烤PIZZA的香气,流泪的孩子对着她的妈妈说:“妈妈,当初被人贩子拐走的,为什么就不能是我呢?”

  她也记得几天前在安静的客厅里,她轻声地问父亲:“爸爸您说,如果有天我能把姐姐找回来,妈妈是不是就可以不那么讨厌我?”

  不过,还好,她真的把姐姐带回来了,真好。

  那么妈妈,从今天开始,您是不是可以不再讨厌我?

  “连心,你撑着连心,医院马上就到了!我们马上动手术……”姐姐紧紧握着她的手,有滚烫的液体落在她腕间。

  而另一边是少祺痛苦哽咽的声音:“三哥我对不起你,连心她……她被吴子雄的人刺伤了,就在心脏的位置……”

  成年男子的哽咽原来比号啕声更让人悲恸。原来她的心被割裂了,可是,不止心口痛,她的脑子也痛,就像是浑身的血液急匆匆地全涌向脑部,那么痛。

  她要死了吧?

  可是,怎么会呢?她这一生,营营役役活了二十二年,比谁都艰辛,比谁都承受着更大的压力。她只在十九岁那年说过一句“傅宇轴我爱你”,她在二十二岁重逢后甚至都还来不及正式说一句“傅宇轴我愿意”,可是,老天却已经要收走她所有的时间了。

  她甚至没有给自己谋过一分利,小时候为了家人而活,大学时为了姐姐而远走他乡,这几年来,她一直一直奋战在事业的第一战线。

  可为什么一个人,耗费了所有时间所有精力,却只换来这样的结局?

  她甚至从不曾为了她的阿宇,好好地,放松地,自私地,活过一天。

  可她已经要死了。

  “刀尖正中心脏,必须马上手术!快,马上安排手术!”

  “医生,医生她是为了救人才出事的!她帮警方剿出了一个窝人贩子!医生,拜托您一定要治好她……”

  “拜托了!医生,拜托了!”

  她身旁是嘈杂混乱的声音,医生的,少祺的,男声,女声……

  她被抬下车,又被推着向前。

  推车轮滚滚,推着她向哪呢?太累了,真的太累了。她想睡过去,可冰凉的手却突然又被包入某双大手里。那双手可真暖啊,掌心厚实,是长年风里来海里去的人才会拥有的质感。他牢牢抓着她,却又分明打着颤:“连心,不许睡知道吗?睁开眼看看三哥,你看三哥一眼!”

  “先生,先生麻烦别挡着,该进手术室了。”

  “连心……”

  “先生,请让让!”

  推车轮又滚动了。一记麻药打下来,这一次,她彻底失去了知觉。

  手术室外很安静,漫长的等待过程里,有很长一段时间,这片走廊上没有别人:棠心早已经被警方带走,少祺也回局里了,只傅宇轴一人,安静地靠在手术室正对面的墙上,连动也没有动一下,就盯着上头亮起的那几个字,“手术中”。

  他的姑娘,一个人躺在冰冷冷的手术床上,身体被解剖开,正在手术中。

  许妈在许爸爸的掺扶下赶到时,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随时能瘫到地上。可此时傅宇轴已经没心情招呼他们了。

  那双夫妇紧瞪着手术室的双眼里盛满了不敢置信,在他们眼里,小女儿一直都像野草一样茁壮吧?怎么冷落都没出过岔子,怎么骂都不会有事,当年一个人到国外留学甚至不需要跟他们说一声,这样生命力顽强得像野草一样的人,是不可能出事的吧?

  整整一分钟,许妈妈才突然指着手术室的门面对着傅宇轴:“连心她、她……”

  傅宇轴轻点了一下头。

  她跌坐到了地上,两只眼睛,都空了。

  手术室的门就在这时候打开,明明上头“手术中”的光还亮着,可有名医生却走出来,摘下口罩:“哪位是病人的家属?”

  “我、我们是!”许爸赶紧走上前去。

  “病人现在的情况十分不乐观,除了心脏受伤外,我们还发现她的大脑受到过猛烈的撞击。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即使心脏手术成功了,以病人如今的身体状态,脑部手术也不一定会成功,也就是说,病人很有可能醒不过来,所以我们需要再向两位确认下,脑部的手术你们确定也要做吗?

  “如果不做,是不是代表她一定醒不过来?”许爸的脑里全乱了。

  医生点点头:“如果不做,接下去病人的安危是一定会受到威胁的。可如果做了,以目前的状况看,病人还是有很大可能醒不过来。”

  “做。”前面的父母还没有说话,后面的男人已经开口,“一定要做!”

  “医生,这个手术的费用……”许妈不知何时已经从地板上挣起,艰难地走到她丈夫身边。

  “费用的事阿姨不用担心,您只要负责在家属同意书上签字就好。”傅宇轴走上来,冷静地对着医生点头,“医生,麻烦你。”

  医生快速离去,去准备一场下落不明的手术。很快又有护士递了家属同意书过来,傅宇轴看着许爸在那上头签字,笔尖颤抖着。

  分明,也不是不紧张的样子。

  是了,说到底,这世上又有哪些父母是真的全然不在乎自己孩子的呢?

  “我曾经叮嘱过她,”许爸的最后一笔签名颤抖地斜在同意书上,傅宇轴看着他空洞的表情,说,“我曾经很多次要求她不要把旧事放在心上,我和她说‘姐姐不是你的包袱,那些被人贩子拐走的小孩也不是你的包袱’,可原来说了那么多,都没用。”

  他背靠在冰冷的墙上。阒静的走廊,放眼看上去,对面只有手术室门上仿佛要亮到地老天荒的光。

  他望着那束微弱的光:“毕竟十几天的洗脑怎么抵得过十几年来的耳提面命,叔叔您说是吗?毕竟我们连心,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告诉她:‘许连心,你是个罪人,你需要赎罪,你要用一辈子来记住姐姐为你作出的牺牲’,叔叔您说,是吗?”

  许爸的身边,有压抑却崩溃的哭声无法控制地传过来。

  可傅宇轴没回头:“嗯?阿姨您说呢?我们连心从小到大到底都接受了些什么样的教育,才会让她以为她这辈子的使命就是把姐姐带回来?才会在刀子刺向姐姐时、宁愿用命替她挡刀,也要把姐姐带回来?您从来,都是这么教她的吗?”

  ——

  “都是你!就是你非要吃糖才把姐姐弄丢的!你还有脸站在这?”

  “还敢哭?哭什么哭?姐姐就没你这么爱哭!”

  “为什么当初被拐走的不是你?”

  谩骂,伤害,冷漠,歇斯底里……

  而那个时候,当父亲的又在做什么呢?他劝过:“够了!小孩子听得懂这些吗?”一开始的确是劝过的,可渐渐地,他也不劝了——

  劝了又有什么用呢?他的大女儿丢了,妻子得了躁郁症,他原本都快评上副教授了呢,四、五十岁的时候升个院长副院长的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可就因为三天两头地请假、三天两头地出去找棠心,教学生涯早就荒废掉了,家里为了找女儿,在亲戚朋友那里欠了一屁股债……这一切,是谁引起的呢?妻子的话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吧?

  于是渐渐地,他习惯了。

  然后他以为,连心也该习惯了。

  可那晚,他以为早该不在乎了的女儿却问他:“爸爸您说,要是我真的能把姐姐找回来,妈妈是不是就可以不再讨厌我?”“那时我真的好希望……希望当年在罗马走丢的人,不是姐姐,是我。”

  有生之年,他的小女儿头一次对他袒露心扉,说的是“爸爸,我真希望当年被人贩子拐走的不是姐姐,是我”。

  五十岁的男人,坐在手术室外冰冷的走廊上,突然之间捂着脸,痛哭出声。

  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

  “医生、医生手术怎么样?连心醒了吗?”

  “对不起各位,我们暂时稳住了她的情况,可就目前看来,病人可能……很难醒过来了。”

  “你是说……”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请做好心理准备。”

继续阅读:第七章 来年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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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海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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