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进入最混乱时期的这一个阶段,阮太的情绪持续低迷。她是在港的大陆人,闽南赴港的新娘,且她们那一代人,是真真正正地见证过香港回归、祖国富强的过程的,自然比谁都明白这一段历程的不易。
阮生总宽慰她说“人间正道是沧桑”“错误的历史最终只会成为历史”。可事实上,他自己的麻烦也不小。阮太每天早晨路过书房,都会看到他在办公桌后皱眉头:酒店的月度报表一次比一次差,今早营销部经理发来的“贺电”表示,“阮氏”的总统套房今儿报价999。
当然,中餐部、西餐部、早茶部、其他住房部,更是惨不忍睹。
“从好的一方面想,”阮太将咖啡送进书房,一边替他捏着肩,“幸得我们已将业务重心转移到大陆。昨天喝下午茶时Marvy还在说,Cave今年只有大陆那边的业务赚了钱。要不是当年跟着你投资,他们家估计要喝西北风了。”
当年“恩静酒楼”从闽南一带开始,浩浩荡荡席卷了大半个东南沿海地区。这连锁酒楼最大的股东,一是阮东廷,二便是连楷夫了。
听到这里,阮生啜了口咖啡,问道:“琛仔那边怎么样了?”
琛仔是两人的儿子,全名阮祁琛,这两年跟着叔叔俊宇一直在大陆那边扩展业务。二十七、八的年纪,正是男人最好的学习时期。恩静对琛仔是很放心的,倒是阮东廷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么个宝贝儿子,打小溺爱到不行(可见温婉女子未必是多败儿的慈母,冰山冷男也未必不会是慈父)。总之有了孩子后两人的育儿观可以说是和各自的性子反着来的,一直到琛仔接了大陆那边的业务,阮东廷才反倒担心了起来。
“琛仔好得很呢!跟着他叔叔,生意做得比你还好。你呀,该退休就准备退休吧,Marvy在约年底到瑞士看极光,她们夫妻俩一对,我们一对,正好租两个玻璃房。你在旅游广告上看过极光下的那种双人玻璃房吗?晚上躺在被窝里就能看极光……”
“琛仔不是说五点食材要入港吗?怎么现在还没一点消息?”
恩静:“……”她简直要气笑了,敢情自己说了那么多,这家伙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呢?
阮东廷见咖啡被端走,那当人太太的气呼呼地做势要连人带着咖啡出门,阮东廷这才无奈地拉过她纤腕:“好,好,都听你的,要去瑞典去瑞士都行,但你先等我挂个电话给琛仔,好不好啊?”
好不好啊,好不好啊。香港人说“好唔好啊”,总带着说不尽的缱绻缠绵。
可恩静才不理他:“今天周末呀大老板!你不休息,儿子也不用休息吗?”这才五点刚过好不好?
没错,就是早上五点!
平日里琛仔与阮生一样,作息一般是晚十点睡早五点起。五点起床后,边健身边看工作人员传过来的报告。典型的精英作息。
生活如此规律到无趣,以至于当人母亲的阮太在这几年里给琛仔立了规矩:周日不工作,管你爱五点起床还是六点七点八点,总之周日不准碰公事——“你也不小了,妈咪也想抱孙子的,懂不懂啊?”然而琛仔从小就和他爹地一副性子,脾气臭得生人勿近,哪有女孩子敢接近他?
孙子?呵,天荒地老的事!
阮生哪不知恩静的心思,握着她纤腕的手揉了揉她腕间:“好了,别气了。”
“我没气。”
“没气站那么远做什么?”阮生将她拉近。
恩静一向吃软不吃硬,见阮生好声好气的,她也便软了下来,一面轻轻点过他额心:“再说了,今天什么日子?‘傅源’那三老板昨儿刚结婚,不仅今早没人安排送货,老客户还得给人行方便、上门送红包呢!”当然,这里的“老客户”,正指他家儿子。
阮东廷一愕:“那小子也要娶老婆了?”
“三十几头的人,你以为呀?”
他无奈笑叹:“我们是该退休了。”
话说这一边,阮祁琛依然五点起,四十分钟的健身时间过去后,回到客厅,打开新闻,一边给自己做早点。
他的作息很规律,生活很规律,和不按理出牌的事业扩展蓝图正好成反比。叔叔阮俊宇常笑言:“这小子的激情全放到生意上了。”
昨晚将礼送到傅三那他就走人了,虽然自家就是做酒店的,可喧嚣喜宴阮祁琛向来兴趣不大。
本想着那么热闹的场合,多他一人不多,少他一人也不少,哪知几天后遇到傅宇轴,三老板毫不留情面:“怎么着,留个红包就拍屁股走人,阮总这渣男风范真是演得得心应手,毫无表演痕迹呢。”
那时傅宇轴正呆在他家酒店的早茶部,下午近五点,午茶时间已过,晚餐时间未到,正是人影寂寥时。阮祁琛一到早茶部视察,便被傅三逮了个正着。
酒店经理餐厅经理携员工在他身后排了一列。这两人当年在罗马留学时便是同校,傅宇轴高阮祁深几级,后来又一直有生意上的往来,于是祁琛撂下一群人陪他说几句,一列员工也没什么意见。
只不过员工在一旁,阮总斯文才俊的面具自然戴得死紧,用语文明得让人牙疼:“三老板也是好兴致,这还在蜜月期吧,怎么有空来我这小餐馆指点了?”
傅三于是也笑得挺文明:“指点不敢当,在这等老婆,”他指了指那头还在和人议事的连心,“没什么事做,干脆给阮总提提意见怎么样?”
“请说。”
“三太太最近常与团队到贵餐厅做活动,阮总也知道我太太的服务对象,那都是些找不着爸妈的小孩子。怎么样,阮总给三太太打打折?当然,能免单的话,自然再优秀不过。”
连心服务的公益团队常常与孤儿院合作,近几个周末时常带着小孩们外出游玩。午餐或晚餐时间,“阮氏”旗下的相对平价且卫生的早茶餐厅便是她们的首选。
阮祁琛应得爽快:“当然。三太太热心公益美名在外,阮某身为时代好公民,自然得全力支持。”他伸手招来餐厅经理,“听到了吗?傅太太日后的单全免,记得服务好她和那群孩子。”说罢他回过头来,又看向傅三,“话说回来,三老板这下可是提醒了我,不如,让‘阮氏’也为三太太的公益事业尽点力如何?”
你看生意人就是生意人,天下没有白免的帐单,免去的帐单那都是敲门砖。
傅三一勾唇,往沙发上一靠,懒懒瞥了眼阮祁琛身后的那排人。
祁琛会意,摆摆手让他们散去。
傅三姿态看上去更放松了一些:“可以啊小琛仔,老子好不容易结个婚,你他妈给我包六千六,意思欠了点吧?”
小琛仔皮笑肉不笑:“老子好不容易开个酒店,你他妈让老婆天天来吃免费餐,一个人来还不够,非得捎个一、二十人,我他妈这意思还不够?”
香港人说“他妈”真是他妈的搞笑,硬拧着口音装腔拿调。可傅三不敢笑,就怕好不容易替连心争取来的福利一笑就飞了:“打算怎么支持三太太的事业啊?说来听听。”
阮祁琛道:“听说她们有一支很强的寻人队伍?”
“所以?”
“所以如果我想找个人,嫂子能做到吗?”
“小子,把我老婆当警察叔叔了吧?”说话间,那头的连心已经结束了公事,走过来时和祁琛打了个照面。
“结束了?”傅三手往后,拉过她的手。
“结束了。”连心任他将自己拉到身旁,就听傅三说:“刚给你们争取了个福利,阮总赏脸,决定以后你们团队的任何活动,只要在他这举办,一律免单。”
连心眼一亮:“真的?”
祁琛眼一跳:“……”
这……特么条件不是还没谈妥吗?
很明显傅某人已经没打算再谈什么条件,直接盖章定论,摸摸他老婆的脑袋,用某种让单身人士听了很不爽的宠溺口吻哄道:“去,谢谢阮总。”
连心的眼里有某种坚韧而干净的东西,祁琛曾经听人说,这女子是受过苦的,这个年代的寻常人所无法想象的苦。可婚礼上初见,她笑得淡淡,祁琛却觉得她目光干净而坚定,就像那些有满腔抱负却仍未受到过挫折的少年。那时候他想,这应该是个值得敬重的人。
傅三的眼光一向又狠又辣,在择偶时,亦同理。
所以此时当连心向自己道谢时,尽管很想给对面那混帐东西一拳,可阮祁琛还是克制着,朝混帐的老婆点了点头。
“走吧,回家。”福利收到,傅三直起身,从头到尾没松过他太太的手。
连心在旁人面前一向很正经,也没好意思太黏他。待走出酒店,离了阮祁琛的视线后,她才抱着傅三的手臂:“你又做了什么啦?”印象里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宰客户了。
之前的张总还是李总,也被他忽悠着,给她们的公益团队捐了好多钱。
傅三还挺自豪:“三哥厉害吧?”
连心抿着唇笑。
“嗯?”
“嗯。”她轻声应。
“什么叫‘嗯’?哪个意思的‘嗯’?”
“就……厉害啦,很厉害,非常厉害。”
“啧,三哥就喜欢被我们连心夸。”于是青天白日,朗朗大道上,傅先生捧过傅太太的脸,飞快地落了一吻。
“三哥!”
“怎么?”
“你又咬那里!”她气恼。
这个人简直太暴力,每一回,吻得轻的他得给你缠缠绵绵吻上好久;吻得短的力道就重得不要再重。而且厮还有自己特别钟爱的位置:比如说,傅太太的上唇角。
“下次不准你亲了!”进了车后,连心一边对着后视镜照自己的唇,一边忿忿地小声喃喃。
音量小,可某人还是耳尖地听到了:“不准我亲还想给谁亲呢?”
“……反正不是你!”
“造反了?”他挑眉,稍稍往副驾座上挪过去了点。
“是呀。”她才不怕他,这混蛋!
倒是傅三,气定神闲看着她,也不说话。
连心被看久了,终究还是不习惯:“造反……不行吗?”
“行啊,”他声音轻轻柔柔,“只是,傅太太打算怎么个造反法?是昨晚那种,还是……我想想啊……”
啊啊啊啊啊!王八蛋!“你闭嘴吧!”
他声音更加轻柔:“当然,先生还有其他方法,比如……”
“快闭嘴!”混蛋!她耳朵都要烧起来了。
傅三愉悦一笑,将车开入傍晚的夕阳光里。
许久——
“傅太太。”
“嗯?”
“我真高兴,你已经是‘傅太太’了。”
车子彻底驶入了夕阳里,她想起从前的某一个午后,也是在这辆车中——
“你看看,帮了许医生两次忙,今天一早又给许医生做早餐,早餐后又载许医生来警局认人,从昨晚到现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许医生您说,是不是该回报回报付出‘苦劳’的我?”
“无以回报!”
“哦?下一句呢?”
“……”
“许医生,以身相许吗?”
最终许医生以身相许,三老板付诸真心。
“长日尽处,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将看到我的伤痕,知道我曾经受伤,也曾经痊愈。”——泰戈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