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些年——许棠心番外
吕亦涵2021-02-03 11:254,913

  “小兔子乖乖,把门打开……”

  黑暗的地下房间,已经唱得很流利的歌词在走廊上千回百转,阴沉的唱音伴着敲门声,唱一句,静夜之中,敲门声便响一下。

  敲门声响一下,缩在门后的孩子就瑟缩一下。

  而不远处,同一个房间里还有另一名女孩正缩在被窝中,瑟瑟地发抖。

  黑暗笼罩了大地,在门外的男人耐性告罄、用钥匙打开房门时,恶魔同时挥舞着它硕大的羽翼,血洗这个本应光明磊落的人间。

  直到别墅外面传来惊天动地的警车铃声:“铃——”

  闹钟响,她额上的冷汗终于滚了下来,第无数次的恶梦结束时,棠心张开眼,入眼之物,是室内是大白的天光。

  原来,已经回国了。

  在自家的房间里,在母亲替她铺得松软洁净的大床上,她和每一个正常人一样,可以呼吸新鲜的空气,永远永远,不必再小心翼翼。

  这是2019年9月15日,在新学期开始的两个星期后,作为公益团队的一员,棠心配合着警方到幼儿园里给小朋友们做防拐宣传。

  大概是因这几天又频繁地梳理演讲内容,棠心又开始频繁地做起了恶梦。那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从四岁到二十二岁,始终不遗余力地吞噬着她脆弱的灵魂,在她年幼无知时,在她努力感受着生活的甜美时,在她将自己拼装成为一尊冷漠的雕像时,在……如今再一次,伸手触碰窗外日光的时候。

  “我是在国外被人拐走的,年纪小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厉害,可以像大人一样到街上去买糖果,还叮嘱妹妹在原地等我。可没走两步我就迷了路,在满街的异籍男女中看到了一个黑头发黄皮肤的叔叔,而后来,就是这个‘叔叔’将我送入了地狱。”

  那一个“叔叔”,正是吴子雄当时的搭档,一个专门偷蒙拐骗的家伙。在年幼无知的棠心向他问路时,他将棠心带到了吴子雄那里,继而转到了那个恋童癖富商手中。

  于是,整整三年生不如死的阴暗时光,开始了。

  没有人知道她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浩劫,如同一张白纸,被彻底染成了黑。

  可事实上当时那富商手中还有另一个女孩,比棠心大两岁。说庆幸是不对的,可确实也真是庆幸,在那么漫长的痛苦时光里,是那名姐姐和她一起不停地商量着,所以最终,她们才能趁着富商和管家都不在时,互相帮衬着偷溜出去,向街头的巡逻警察报了警。

  那时候,棠心已经在那个地狱里生存了三年,小姐姐四年。最后两人一同被送到了圣玛丽亚孤儿院。

  她开始有机会淋浴在阳光之下,也开始接受心理治疗。只是漫长的心理治疗过去后,她最终,也只能成为一个会对人微笑、却永远无法开怀的孩子。

  她很乖,对大人很害怕,对男生也很害怕。她脸上永远是乖顺却落寞的神色,被人碰一下会立即炸毛,可炸过毛之后,又反反复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她已经快要忘了自己的家。

  她已经快要忘了自己曾经还有家。

  “许小姐其实很厉害呢,一直在国外,可竟然还会写中文。”这一天的防拐演说结束时,上了年纪的幼儿园园长握着棠心的手。

  这位善良的园长内心有触动,太强烈太酸苦的触动,可无法表达,只能紧紧握着年轻女子的手。

  棠心心头渐暖:“因为后来,有位和您一样慈祥的奶奶收留了我。”

  Mia奶奶终生未婚未育,于是在五十岁的那一年,终于感觉到了孤独。她想到孤儿院里去领养一名漂亮的小女孩——小男孩们太闹腾了,她老了,不想再废那个心。而漂亮又乖巧的小女孩,Mia可以用尽所有美好的想象力来打扮她、晚上抱着她讲童话故事,在她六十岁而小女孩长大成人时,替她把关那些臭男生,在她七十岁而小女孩结婚之后,有更小的孩子甜甜软软地喊她“Bisnonna”。(Bisnonna是意文,意思为“曾祖母”)

  可当她在孤儿院里见到棠心,强大的心疼震撼了她:那一个八岁的小孩儿,脸上和所有孤儿一样挂着礼貌而乖巧的笑,只是其他孩子的笑,是孤儿们常有的那种“带我走吧我很乖”的笑。而这个来自中国的小姑娘,她的礼貌是畏惧的,甚至带着点绝望和自暴自弃。Mia从来也没见过这样让人心疼的孩子,说好的“她老了不想再废那个心”呢?在看到棠心的那一刻,此前所有的想法全部被打破,Mia只用了三分钟就下了决定,她要让这个可怜虫脸上重新绽放起笑容。

  而事实上,她也做到了。

  刚被领回家时的棠心那样自闭,甚至连Mia都害怕。她会礼貌地对Mia笑,会乖巧地喊她“Nonna”,可晚上躺在奶奶身旁时,小姑娘却永远僵着身体,浑身罩起十级警戒。(Nonna是意文,意思为“奶奶”)

  Mia用了整整一年,才让棠心对她产生了信任——哦不,那时候,棠心叫“Amy”,是Mia给她取的名字。

  在拉丁文里,Amy的意思是“被深爱的”。

  “小Amy,你被Nonna深爱着。所以,不要害怕,不要自卑,不要觉得自己脏,你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每一个念完童话的夜晚,Mia总要抱着她,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说。

  第二年,Amy开始会对邻居礼貌地微笑,学会了问好。

  第三年,Amy终于愿意和她的Nonna以及邻居家的小孩一起去郊游。

  第四年,Amy终于能够勇敢地面对镜头,在Mia握着她的手时,对着镜头羞涩地笑——也是这一笑,才有了傅宇轴后来呈到连心面前的照片。

  Amy在Mia的悉心照料下渐渐地快乐了,她愿意去学校,也交了新朋友。可在她十八岁的那一年,Mia却因为意外过世了,留下了一栋房子和所有的家财给她。

  那时候,棠心开始想到了回家。

  可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家了。

  “我是中国人,我可以去北京吧?到了北京再想办法寻找家人,毕竟首都总是比在国外方便……”她在脑中这么计划着,用Mia留给自己的钱订了罗马飞往北京的机票。

  可天意弄人——这个词是这么用的吧?天意弄人,竟然就在她准备要回国的前夕,棠心在朋友们替她践行的那一家酒吧里,看到了那颗古董玉石。

  你说人的记忆多奇怪,十四年后她忘了自己的名字忘了祖籍,可那年她拼命求着抱着拜托着的丑恶男人,她只消看一眼他手上的玉石、再看一眼他的脸,便能够认出。

  朋友说那个男人名叫“吴子雄”,是这一带有名的华裔富商。

  而那夜的相遇后,棠心取消了回国行程,再一次,改写了自己的人生。

  后来总有人问她为什么?妈妈问过她,连心问过她,傅宇轴也问过她:报复吗?是,报复是有的。她恨这世界上所有的人贩子和邪恶伤害儿童的人。可事实上在踏入吴子雄的生活并取得了他的信任后,她想得更多的,却是如何将他连同旧时的那一个团队连根拔起。

  那一个在街头拐了她的人,还有与他们有关的其他犯罪分子,他们隐藏在世界上各个角落里,据说,有些依然还在做那些罪恶的勾当。

  她困囿于童年时的伤,于是,她必须把这些人连根挖起,同时,让别的孩子不必再受伤。

  于是她步步为营,精心设计。值得庆幸的是,被Mia领养之后,为了消除棠心日后可能会遭受到的异样目光,贴心的Mia想尽办法抹去了棠心那一段最黑暗的历史。所以吴子雄的人再怎么查,也查不出她原来就是当年被他送给恋童癖富商的孩子。

  所以很快,她“以爱之名”在最短的时间里掌握了吴子雄的一切。可见鬼的是,那混蛋已经把他所有的脏事都洗白了,棠心无从下手,只能等待时机。

  又一段时间后,她从吴子雄口中得知了另一个人:那人长年往返于中国与意大利之间,他与吴子雄明争暗斗了好几年,他和她一样想端掉这个人物,而且那个人,正与当年被劫的那艘船有关,他叫“傅宇轴”。

  吴子雄说这个傅宇轴阴险狡诈,于是她知道了傅宇轴应该有勇有谋。吴子雄说这个傅宇轴真让人头疼,于是她知道了自己有一个在明处的同伙,尽管这“同伙”并不知道她的存在。

  果然,没多久这位“同伙”就让吴子雄遭遇了功成名就之后的第一个浩劫,他在连心的暗中帮助下,一下子端掉了整个“吴氏”。

  吴氏破产,某种程度上,也告示着吴子雄的破产。

  可不够,还不够。

  “吴氏”有犯罪行为而吴子雄个人并没有,是吗?所有罪行都是下属们犯的,是吗?可真不巧,她本人,正是吴子雄的个人陈年罪行下的受害者,她有条件也有办法,让警方在“吴氏”四面楚歌时,再接再厉地发现原来当年将小孩送给恋童癖富商的,就是吴子雄本人!

  警方果然顺着她抛出的线索发现了这一点,可结果,吴子雄散尽家财收买了另一条狗,让那条狗替他顶下了当年拐卖儿童的罪行!

  计划失败了?不,算是成功了一半,虽然这一举没能将吴子雄送到大牢里,可她实现了一点:让姓吴的家财散尽。

  家财散尽后的吴子雄原本是还有办法再继续在罗马敛财的,毕竟他在此地扎根得太深太牢固,但感谢那位素末谋面的“同伙”,傅宇轴大概是知道吴子雄接下来的敛财方式,于是,快、准、狠地搞了各种动作,彻底断了吴子雄的路。

  完美。

  而接下来,她该怎么做?

  她趁着这个机会上演了一出不离不弃的戏码,一边展现着她惊人的“忠心”,一边天天给姓吴的吹枕旁风。

  那么忠心的女人吹的枕边风哪能是假的?走投无路的吴子雄被她的枕边风吹得恋起了旧情,于是,开始考虑着要不要回到他那些“旧盟友”的身旁。

  而就在这时,傅宇轴那边在一系列公关活动后,让整个罗马的民众甚至银行都厌恶起了吴子雄,没人会再相信这头披着羊皮的狼了,甚至好多人都深信之前被顶掉的那些罪行其实就是吴子雄的个人行为。

  再也无法呆下去了,再呆下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原地爆炸了。于是,吴子雄只能听她的话,选择了回国。

  那张东南部地图上被圈起来的几个点,其实代表的并不是吴子雄想去的地方,它们代表的,是那些“旧盟友”们的所在地。

  深知傅宇轴这边一定不会无视,所以她想方设法地利用阿金将地图带出去,如同后来她想方设法地引导傅宇轴的人发现“旧盟友”们的犯罪证据,想方设法地将各种各样的证据寄给连心,也想方设法地传递各种信号——

  意杨木味的红茶是她坚持要喝的。

  寄到连心手上的照片是她拍的。

  那一场有秦莎莎在的聚会是她坚持要办的。哦,说到这里,不得不提到秦莎莎。吴子雄那货真是百年如一日地热衷于美人计啊。傅宇轴大概也摸透了他的德性,所以那么多年来,对于接近他的女孩儿傅宇轴几乎来者不拒:乐维儿、山本希子、新人演员、秦莎莎……

  其实当时吴子雄是在秦莎莎和另一名女孩子之间做选择的,该送哪个女孩到傅宇轴身边呢?傅宇轴会因为谁而上钩呢?棠心说:“秦莎莎吧,这女人一看就是干大事的料。”

  其实那秦莎莎是不是干大事的料她不清楚,她唯一清楚的是,倘若秦莎莎想出马,必要先到秦家认祖归宗。到那种大户人家里认祖归宗,人家哪有不做亲子鉴定的道理?而亲子鉴定嘛……傅宇轴那家伙,只要是能见上连心一面,他可能不见吗?

  她一早便料定了秦莎莎必能顺利成为傅宇轴的“女朋友”。果然,她的预料没有错。

  而接下来,她要做的,就是让连心知道秦莎莎的身份了——对,连心,不是傅宇轴。

  那秦莎莎几乎是在接近傅宇轴的第一时间里,便被傅宇轴给识破了。棠心完全没必要对他暗示些什么。可,为什么还要寄那张照片给连心呢?

  因为她是姐姐啊,让妹妹曾经为了她而忍痛离开傅宇轴的姐姐。于是她现在能做的,便是利用秦莎莎,让她的妹妹,再一次和傅宇轴产生牵连。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好些连心没接收到的信号,各种各样的信号——是,她传递得太多了,毕竟2019年了,离吴子雄从事最后一桩拐卖已将近二十年,她必须加快速度,于是,匆忙之中棠心露了陷。于是,吴子雄也开始怀疑她了。

  那一刀原应刺到她身上的,她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死又怎么样?只要死前能将这群恶贯满盈的罪人绳之以法,她死了又怎样?

  可连心替她挨下了那一刀,她十八年来受尽了委屈的妹妹,小时候连哭都不敢在妈妈面前哭一声的妹妹,十八年后,固执着替她挨下了那一刀,说:“姐姐,你回家吧,爸爸还没见过你。”

  她以自己的命,换来了爸爸和她的重逢。

  然后,换来了她的今日。

  她今日站在这里,努力遏制着心中的黑暗,遏制着那一些永无止境的恶梦。

  “许小姐能够站出来和大家讲这些事,我真的不知该怎么感谢你才好。”那天离开幼儿园之后,从前常与连心合作的警察小李突然很感叹地对她说。

  棠心笑了笑:“其实小孩儿也好,当父母的也好,永远觉得危险离自己很远。只有当身边有人真真切切地经历过那一桩惨剧,他们才会发现原来罪恶这么近。我会站出来,也是希望他们能正视这个问题,然后好好地警惕。”

  小李很认同:“可我还是要认真地说一句:许小姐,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想了一想,他又说:“也要感谢那位曾经收养你的Mia奶奶。否则我觉得,你今天也不一定能站在这里。”

  是啊,她的Mia。

  是Mia教会了她光是热的、生命是暖的,于是后来的她趋光,像所有年轻的女孩儿一样,渴望能够活得磊落而坦荡。可黑暗之中却总有一双冷冰冰的眼,邪恶地跟随着她,企图将她拖入无境的暗狱里。

  所以,她只能自救,一次次敞开伤口。

  医生说:“只有正视,才能得到救赎。”她想,一个病人该如何正视自己的伤口呢?大概只有在对他人的帮助中、在切身体会到自己的社会价值时,才能从最心底感受到解脱。

  所以她来到这里,一次又一次。

继续阅读:这个周末之阮氏&傅源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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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海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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