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用命去爱过一个人。我从闽南来到意大利,我想再看他一眼。”
“那后来,您看到他了吗?”很久之后,似乎有人这么问过她。
1、
飞机降落,平稳滑行前,在地面上空沉重地起伏了几下。
她的心也跟着起伏了那么几下。在罗马的低空,望着机窗外隐隐透着亮光的天空,突然之间她在想:我这生还能见他几次呢?除了在娱乐新闻上,除了在电影的颁奖典礼上,除了在他“换了十八岁新女友”的花边新闻里,我,还能再见到他几次?
也许零,也许一,也许二……她不知道。
降落在这座城市的那一刻,她唯一知道的是,刚过去不久的那场“现场采访”,几乎以灭顶的姿势撕裂了她如死水一般平静的生活——当年从剑桥回国后,外公托了点关系让她到江大任教,尽管研究生时她念的是法医,可本科时她学的是电影艺术,于是回国之后,遇安在江大上了几年不痛不痒的选修课,教影视艺术鉴赏。课程于学生而言无关紧要,她的存在于学校而言似乎也无关紧要。然而有一天,有名娱记混入了学生堆里,在她谈到历界有影响力的导演时,娱记起身来问她:“袁老师,据说您留学时曾在周延见剧组任过场记,而且与周导是男女关系,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那一刻,满堂哗然,流言乱飞,不消片时便飞出了校园。隔日的微博热搜里,一打开便是“周延见,袁遇安”等字样。
滑稽。真的,太滑稽。
彼时千里之外的人正与新人打得火热,此处却因着点几百年前的旧情,重新翻炒了一锅。是否娱乐产业多半由“炒冷饭”与“无中生由”构成?
这个问题没有人来回答她,唯一回答她的,是外公震怒的责骂声。爸爸为了平息老人的怒气,就像本市所有擅长逃避现实且思维固定的家长们一样,将她撵到了国外。
就和她十几岁时一样:父母各自有外遇,闹离婚,争家产,而她无处容身,只能被要求着“到国外去住一阵”。
要旅行,可以;要读书,也可以。只有一点要求:不准去罗马,不准去有那个男人的城市。
可抱歉啊爸爸,飞机降落,她偏偏,又来到了这一个地方。
有人说,人在而立之年若无婚无子,最常回想的总是初恋。
遇安不知别人怎么想,可她却是极少回想起他的。不知是否蓄意,似乎她早已经忘了那人的面容。十几年前分开时,她就强迫自己迅速忘记他的脸。有一晚,在剑桥的老房子里她夜半醒来,忽而想到自己似乎真的已经忘了他的脸,不知是庆幸还是心酸,竟光着脚踩着木质的老地板下楼。低矮的阁楼发出沉而钝的声响,而她一路奔向厨房,就为了替自己倒上一杯酒。
“醒来时发觉我已经记不起你的脸,为此慷慨地敬了自己一杯。”那年微博刚上线,她拍了酒瓶与酒杯传上网,附了这一句。
可那一杯酒过后,在很多年刻意地逃避脑中影像后,此时乍见到他,遇安还是第一眼便将人认了出来。
十几年了。当年的少女已值而立,而那个男人依然鲜活地存在于各种声色场合里。他身边是妖魔鬼怪是乱舞的群魔,他被一群装扮得新潮而怪异的男女簇拥着,在她跟前目不斜视地走过。
他没有看到她,两人的耳边,只有嗨吧永无止息的喧闹声。
没有过往,没有未来,甚至没有彼此,只有喧哗与骚动。
遇安自嘲地一笑,喝光了杯中酒,起身离开酒吧前,到洗手间里洗了一把脸。
可却在洗手间外的走廊上,听到了他的声音:“遇安。”
只有两个字,她的名字。
遇安。
“周导你知道为什么我叫袁遇安吗?我出生时,妈妈把我取名叫‘遇安’,喻意永远能随遇而安。可周导,我这一生,从闽南到香港再到意大利,我其实……从来也没有安稳过。”那年下着雪的隆冬傍晚,她这样对他说。
“遇安。”身后的男人又唤了一遍,是她曾经熟悉的带着异籍腔调的中文。
遇安终于回过身,在深长的走廊里,看到他高大的体魄嵌在阴影里。
那个男人朝她走过来,脸上没有乍见故人时的错愕。也或许,所有错愕早已经隐在了方才的光影里。他只是一路走到她跟前,像所有久别重逢的老朋友那样,对着她,微微笑:“好久不见,还好吗?”
是谁说过爱情来来去去不过三个字?“我爱你”,“算了吧”,“你好吗?”“对不起”。
而他们已经走过了“我爱你”和“算了吧”的流程,开始坦然地问好。
于是她也微笑,很平静也很温和地说:“马马虎虎,你呢?”
“托福,还算可以。”
头顶有昏暗的灯光,映在他的眼瞳里,像暗夜中两簇安静燃烧的火焰。那样静,却热烈得一如当年。
不远处那群新潮的年轻人在喊他,锲而不舍地:“周导啊!周导!”周延见觉得聒噪,不悦地回头瞪了他们一眼。
原来他不高兴时的模样也一如当年。那对坏脾气的浓眉总要第一时间拢起,坏脾气的眼再一瞪,那头便安静了。
“那……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那……下次再见。”
两人的声音几乎同一时间响起,前者周导,后者遇安。说完之后他们都愣了下,然后,不约而同地笑了。
笑什么呢?
周导你说,笑什么?周导用眼神说:我笑,原来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
遇安你说,笑什么?遇安用眼神说:我笑,我老了。老得忘却了原来自己还可以和他们一同载歌载舞一同畅饮,多年的沉静早让我忘了疯狂地生活。
要这么说的话,你其实从未年轻过,遇安。
你一直只渴望安稳,遇安。
那么你便是我的不安稳。可我曾经同样渴望你,比渴望安稳更渴望,如鹿之可慕溪水,周导。
所有的对话只压抑在眼神之间,而灯光这样暗,双方是否全都能看清?
没有人知道了。
那是2015年的盛夏,袁遇安与周延见在分手多年后重逢。什么也没有,只有平静的微笑,温和的凝视,和眼波中暗暗涌动可对方却不知是否能全都接收到的伤。
重逢是什么呢?
重逢是人在心里压抑了太久后,又将旧时执念投入到现实中。所以你眼角有细纹我看不到,所以我眼底有沧桑,你却说一如既往。
那天之后周延见时常出现在一大,遇安学习与工作的高校。
哦对,忘了提她的新身份。说来倒是有几分复杂:就像袁爸安排的那样,遇安到一大来,本是念法医学博士的,不过她研究生时的成绩实在好,论文硕果累累,那导师是业内大名鼎鼎的Dr Smith,正是爱才惜才之人,没多久就将连心聘为自己的助手,帮着带学生、做课题、批改作业,于是一大的学生们见了遇安,总要恭恭敬敬地喊她一声“袁老师”。
而周延见正好有个侄子也在那学校里教书。因为要找侄子,他常常出现在一大的校园里,于是时不时便要与遇安巧遇。两个月后,两人一同到附近的咖啡馆里喝了第一杯摩卡。又两个月后,两人在初冬的夜里裹着并不厚的外套在万神庙外漫步。
他们讨论中意文化,讨论电影艺术,讨论遇安的专业,讨论袁家这几年逐渐扩展到全国的鉴定产业。唯独不讨论爱情。
那两个字,神祗一般,似乎已经离他们太久太远。
2016年的秋天,周延见有了新女友:十八岁的华人女子,新人演员,长发披肩,喜穿白衫黑长裙——几乎所有想接近他的女子,都懂得该穿白衫黑长裙。
遇安从连心口中得知此女的存在时,只无声地笑笑。
连心说别笑了,笑得这么伤感,让人看着好难受。
“哦?怎么个伤感法?”
连心仔细想了想,说:“就像是长年在海上漂泊的船员眼睁睁看着船只从家门口驶过,却始终也回不了家。”
那时的船员会怎么做呢?是否该长久凝望着家的方向,是否会湿了眼眶?
可她没有,都没有,她只是觉得心口有一阵平静的钝痛。安静的,长久的,钝痛。
那时她依然会在一大见到周延见,也偶尔,两人会一起去喝杯咖啡。可不知是否因得知了新女友的存在,遇安的态度渐渐疏淡了起来。
我曾经爱过你,我或许依然在爱你,所以我不知该怎么面对已经不再相爱的你。
周延见也感觉到了,于是渐渐地,他也不怎么来一大了。
五个月后,遇安从连心口中又得知他已经分手。
“我听说这些年来他交往过的女孩也不少,可不知为什么却一直没能安定下来。”连心说。
遇安没话了。
那夜罗马下着雨,又是暮春时分。2017年的春,她今年,三十三岁了。
好奇怪,十七岁的时候以为二十七岁的自己应该已经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可十九岁的时候遇上那个人,后来的人生里,却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他。
然后,二十七岁未婚,三十岁未婚,三十三岁未婚,或许,四十岁也依然未婚。
那一个下着雨的暮春夜晚,她原已经洗过了澡,换好睡衣准备上床,却忽闻屋外有人按门铃。
遇安以为是连心,可门一打开,映入眼帘的却是周延见的脸:“要出去喝一杯吗?好久没见了。”
原来他们竟渐渐成了这样的“朋友”:身处于同一座城,一年到头见不了几次面,大约一、两个月约一回,可超出了这个范畴,又甚是想念。
可是,也只能是这个范畴了。友达以上恋人未满,再近一点点,就要触了线。
遇安已经洗了澡换了睡衣,因着他到来,又回房换了外出服。那夜两人沿着四河喷泉的外围走了很久,依然只是谈电影谈工作。路过一家不错的咖啡馆时,周延见进去买了两杯Espresso,又买了两球哈根达斯:“还记得以前我们总喜欢这么吃冰淇淋吗?”他将Espresso淋在冰淇淋上,滚烫与冰冷相触,甜蜜被咖啡的苦包容。咖啡厅里已经没什么人了,那老店长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漂亮的中国男人和女人,你们就像Espresso与哈根达斯的组合。”
“什么意思?”遇安奇怪地问。
周延见替老店长说:“有甜有苦,有冷有热,激荡在冷静与热烈之间,又像生活。”
老店长笑眯眯地朝他竖起大拇指。
可走出咖啡厅后周延见又说:“其实并不像生活。”他说的是两人之间的状态。
遇安点点头:“不像。”
因为他们之间看似拥有说不完的话,可事实上,却又有那么多话题都不可说。
比如说,今晚他从头到尾也没提起那个刚分手的女朋友。
“周导?”
“嗯?”
“你没有什么想倾诉吗?比方说……”
“没有。”
她垂下头,不知如何描述自己的心情,只是突然间笑了:“我以为刚分手的人都会有一肚子苦水想倒出来。”
周延见懒洋洋地松了松脖子:“到了我这年纪,分手过的女孩海了去了,要回回倒苦水还怎么继续生活?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可他话没说完,她突然又顿住了脚,眼底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在跳动:过去的就让它过去?那么,他和她呢?不是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可为什么还会有如今的状态?他们也早该过去了的不是吗?
她和他,分手十三年,十三年来他交往过那么多女朋友,个个都过去了,就连她也过去了。她还在指望什么?为什么还要千里迢迢地来到这地方?为什么以为再看他一眼她的人生便会有所不同?为什么明明和连心说过“再看他一眼后我就回去结婚生子安心地生活”可事实上那颗该死的心却一次又一次地跳动?
而立之年的女子,就连感情也羞于向自己启齿了吗?
“遇安,我没有别的意思。”周延见立即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
汹涌澎湃的情绪在她的眼瞳里翻滚。她瞠大眼,努力地瞠大,可就在周延见慌乱地以为她下一秒就会有眼泪滚落时,遇安眼底的情绪又渐渐地收住了:“抱歉,是我反应过激了。”
清冷的声音,伴着她最常呈现的微笑,克制而进退有礼。
他突然有一点难过:“遇安,你别这样。”
“是我反应太大了,抱歉……”
“别抱歉了,你说什么抱歉?”
“抱……”
“够了!见鬼的你到底有什么好抱歉?”
该抱歉的是他好吗?是他当年没头没脑地任她独自承受了那么多苦,却又到十几年后才发现!十几年了,彼此的生活都变了,就连感情也变了。如今的他早已不是那年的周延见,快四十岁还没结婚的男人,除了被人挑来挑去挑剩下的那种可能外,就只有另一种可能:他其实,早已经不渴望安定。
“遇安,该抱歉的是我。”
她轻声笑了:“不,不是你。”
你只是前任啊,早已经没有任何义务的前任,千错万错,又怎会是你的错呢?
她克制着,给了他一记最温和的微笑。
后来连心说,老师这一生都在克制:克制着欲望和任性,努力想当一个好女儿,在那个外人看着华美可事实上却已经碎成了千片万片的家庭里;克制着澎湃的感情想求得一场安稳,想过要当一名合格的太太,每天与先生牵着手在小区里溜狗,可她相了那么多次亲,却始终狠不下心。
她自制却矛盾,努力却怯弱。她想在而立之年当一个好女儿嫁一个父亲看得上的男人让父母都安心,可爱过雄狮的人永远也看不上野狗,说文艺点,大概就是“除却巫山不是云”。
“你不必抱歉,真的,永远也不必觉得抱歉。”
遇安离开罗马,是在2018年的冬天。
那阵子周延见在拍一个新片子,别说到一大找她,他几乎连睡觉吃饭的时间都没有。遇安在连心那里了解了情况,于是连离开都没有提前说,只在飞机起飞的五个钟头前,给他发了条短信:我回国了,未来多珍重。
她千里迢迢来一趟意大利,求得了一个自己其实并不在乎的学位,租了四年的房子,见了他大概五十面,一起喝过咖啡三十六回。
够了。
她想她可以回到故乡,继承父亲想让她继承的事业,找一个父亲认为看得过去的男子,组一个家。
她一生有爱却求而不得,可至少,可以当个让人放心的好女儿。
她或许,或许,终于能够随遇而安了。
可那天在机场外,隔着达芬奇机场汹涌的人潮,她又听到了那把带着异籍音调的中文:“遇安!”
周导你知道为什么我叫“袁遇安”吗?我出生时,妈妈把我取名叫‘遇安’,喻意永远能够随遇而安。
“遇安!”他终于挤过人潮,来到了她跟前。
连心在不远处排队替两人取机票,而眼前这个邋遢得就像是好几天没睡觉没洗澡的家伙拧着他那双漂亮的坏脾气眉毛,恶狠狠地凶她:“为什么不早点说?”
“我知道你最近很忙。”
“因为最近很忙,所以你连一条短信都要留到现在才发吗?袁遇安,这不是借口,你是不想见到我吧?你……”
“嗯,不想见到你。”她微笑着,像三年前甫重逢时那样,平静地微笑着,“因为不想再一次分离。”
记得吗,我们已经分开过一次了。而这次,就不要说再见了。
不远处的连心已经取好了机票时,她拉起行李:“周导,如果下辈子有可能,我们就当一对普通情侣吧。在二十岁的时候相爱,二十一岁就结婚。在你对安定失去渴望之前,我们就结婚。”
不要拖那么久。拖太久,热情会散的,冲动会散的,人和另一个人之间,便永远也结不成一个家。
她转过身,朝着连心的方向走去。
机场大厅里满是永恒而冰冷的广播声。她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走,却突然,纤细的手臂被人从后面握住。周延见来到她面前:“至少,至少抱一下吧?”
她愣住了。
五十次碰面,三十六次喝咖啡,两人之间永远保持着礼貌性的距离。
而现在他说,抱一下吧。
“抱一下吧,就像老朋友那样。”
可当被纳入他怀中的那一刻,她却可耻地哭了。滚烫的泪水无声漫布了整张脸。真的,太可耻了。已经是三十几岁的人了,比不得他身边那些来来去去的年轻女子,可在这一刻她发现,原来自己仍可耻地放不下爱情。
“老师的心愿了了吗?”飞机降落到故乡的土地上时,连心问她。
“或许吧。”她望向窗外的大片大片洁白的云朵,疲惫得说不出一句话。
归国之后一切很快就上了轨道,江海鉴定中心被父亲转移到了她手上,遇安又要管理中心的事,又要将当年与Dr。Smith共同创建的公益团队推广到国内,每天忙得不可开交。
可忙归忙,偶尔在上一个鉴定案与下一个鉴定案的罅隙间,她还是会停下来,像学生时期的自己那样,对着窗外的天空,发几分钟呆。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到,发呆的对象在不久后竟也来到了这一座城。
据连心说,周延见的新片需要在闽南一带取景。于是,两人又重新聚到了一起。
不再像罗马那年的巧遇了,这一回,他直接到鉴定中心里来找她。
遇安是在一群小姑娘的包围与尖叫声中将周延见拉出来的。那时她刚接过周延见的电话:“遇安,我在你们中心的大堂。”她顿觉不妙:周大导演在国外呆久了,估计不知道国内如今的追星族有多疯狂。
果然一到大堂里,遇安便看到他被团团围住了。她废了好大劲才挤入人群中,又废了好大劲将大导演给带出来。就在众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两人的亲密动作时,前台小姐突然一拍脑:“诶,之前不是有个八卦爆料过,说BOSS和周导是初恋情人吗?”等众人反应过来时,那两人已经闪进了遇安的办公室里,关门上锁。
那天她带他游览了自己的故乡,车水马龙,高楼大厦林立而起,他说:“好久没回国,这里发展得太快了。”
不止城市,其实她的个人问题,似乎也发展得挺快。一餐饭吃下来,遇安接了五个电话,全是袁爸打来的:“遇安啊,媒婆在问你约时间呢,你赶快定一个。”
遇安第六次挂上电话时,餐桌对面的男人已经搁下了餐具,定定地看她。
“怎么了?”
“准备相亲了?”
她笑了下:“世俗人做世俗事,我这个年纪,是该相亲了。”
故作不经意地抬眼看他时,她发现周延见的脸已经转向了窗外。从初见时起,她总记得这一张脸在侧过去时,下巴处有一条挺明显的细小沟壑。小时候听妈妈说,有这种沟壑的男人啊,脾气多数不太好。
她突然无声地笑了一下。
“笑什么?”
“没什么。”
“赶时间吗?”
“啊?”
他目光扫过了她的手机,示意着刚才袁父的来电。
“没事,家里人就这样,习惯了就好。”
习惯了就好,她说。可事实上从那一天之后,周延见再也没来找过她。
遇安大概明白这是为什么。
一天又一天过去,一个月又一个月过去,他就在本市,却始终也没有联系她。
直到周延见的新片上映了很久后,某天他突然又来电:“你看过我的新电影吗?请你看,好不好?”
没有说好久不见,也不提那么久不见的原因,他就是这么问着。
其实那电影遇安已经看过了,事实上他所有的电影她永远都在第一时间里跑去看。可那一刻,遇安还是说:“好啊。”
所有的场次皆满座,周延见没有带她去电影院里,他只拿了一盒录像带:“我们看原片,没剪辑的那一版。去你家还是我家?”
她的家里有很好的音像设施,还有他喜欢的咖啡豆。于是两人各自占据了她家沙发的一角,静静看着屏幕上的影像。
公寓布置得很简单,是他能想象得到的北欧风。墙上有各种各样的画,拍卖会上买来的,淘宝一百八十块一副的,都有。可最后他电影看着看着,目光却是定在了沙发对面的一副剧照上——那一张剧照被彩印下来,裱在了客厅的某个角落里,是美剧《傲骨贤妻》中的一幕:男人哀伤地看着他深爱了很多年的女子,在分离的时刻,说:“We’ve always had bad timing。”
我们一直在错过。
屏幕上的电影慢慢走向结束,最后屏幕暗下来,遇安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墙上的那一句话。男人对女人说:“我们一直在错过。”
“喝点酒好吗?我好像从来也没有和你一起喝过酒。”遇安突然开口。
“好。”
她于是到酒柜里拿出了一瓶松子酒,再返回来时,他依然在看墙上的那副剧照。
直到遇安将盛了酒的杯子递到他跟前,周延见才说:“一人问一个问题吧,你先问。”
当初热烈相爱时他们是否也玩过这一个游戏?那时候他是导演,她是他的场记。每回剧组收了工,演员们工作人员们都离开之后,他会突然说:“一人问一个问题吧,我先来——袁遇安,你爱我吗?”
如果有否定的回答,那天的袁遇安绝对会被这暴脾气导演欺负得很惨很惨。
旧时的记忆洇入脑,遇安沉默地在他身前站了一会,才问:“这几年,你开心吗?”
这几年你开心吗——真的,只有她啊,永远只有她,才会问这样形而上的问题。
可什么叫开心呢?
“开心过,也曾经不开心过。普普通通,像一个正常人。”他啜一口松子酒,“该我了:你爱我吗?”直接又扼要。
她愣了一下,觉得这个问题似乎突兀却又似乎很合理,似乎从他说出那句“一人一个问题”时,她便料到了会有这一问。
“我想是。”遇安顿了一顿,又说,“你呢?你爱我吗?”
“我想我也是。”他喝光了那一小杯酒。
杯子空了,又轮到他了。于是周延见一边替自己倒酒,一边问:“你曾经爱过别人吗?”
“没有。”
倒着酒的动作一顿,他神色复杂地抬头来看她。于是那一刻连心明白了,她不必问他是否爱过别人,答案已昭然若揭。
“你……想和我在一起吗?”又轮到她了。
因为相爱所以克服一切,所以克制自己漂泊的灵魂的那种“在一起”,尽管,很多事情都已经回不去了。
客厅里突然静了下来,就连倒酒的声音也停止。
她等了等,又等了等。等到了最后,终于垂下脸,一颗泪无声滴落到了酒杯里,在褐色的液体荡出了细微的波纹。
很多年后他曾经向她求过婚,在她四十岁的时候,在她五十岁的时候,在她六十岁的时候。有时候精心策划,有时随口一问:“结婚吧?”
他想娶他最好的朋友,他这一生爱得最久的女人,在那一些疲惫的时候。
那时她总会想起2019年那个漫着松子酒香气的夜晚,在漫长的沉默后,她心中巨大的悲怆最终涌上了眼眶,落入酒杯里。
“对不起。也许,We’ve always had bad timing。”他的眼睛只对着墙上的剧照。
你曾经出现在我最希望有一个家的时候,可很久之后再见时,我其实已经习惯了四海为家。
不是不爱了,只是很多东西都变了,包括我对待感情的模式,也已经和二十岁时的周延见不同。
那天过后,两人再一次失去了联络,直到连心出事入院的那阵子。
那阵子遇安其实特别忙,连心入院,公益团队里的事都需要她一个人扛,而要命的是,袁爸又不知在哪里受到了刺激,下了死命令让遇安一定要试着和相亲对象“走动走动接触接触”。于是常常要等到和她相亲对象吃完饭,遇安才能到医院里去看连心。
那一天,是因为她到得太晚了吧,病房里探望的人已经只剩下周延见一个。遇安方挨近病房,便透过敝开着的门听到了周延见的声音:“若要说美好,有些人是实实在在地配得上这个词的。她好得让你后来不论再经历什么样的女人,都能只算是退而求其次。”
“小舅说的是袁老师吧?”傅宇轴调侃的声音传出来。
那一刻,遇安已经踏入病房的一只脚突然如触电般地缩了回来,在医院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里,站了几秒,然后,转身离开。
相亲对象还没走,竟然还等医院外:“我估计这么晚了你也不会呆太久,就想说在这等你了,顺道载你回家。”他绅士地下车,绅士地替她开车门,绅士地将她送到了公寓楼下。
可下车前遇安还是说了:“我想,你还可以找到更好的。”
不是我不够好,只是在我这里,你这样绅士的人,原来,也只能算是“退而求其次”。
没有人知道这个本应该在相亲大道上狂奔的人为什么突然偃旗息鼓,后来有一次,傅宇轴为了让连心早点醒过来,在医生的建议下,带着连心以及一众亲友搭着“傅源”的游轮出海散心。
船舱中有各种各样的声音,遇安觉得吵,便一个人到外头来吹风。周延见也跟着她出来了。
两人静静地站着,没说话,只望着远方平静的海面。
许久之后他才开口:“那晚你是不是在医院出现过?”
遇安没隐瞒:“是。”
“因为听到了我的话,所以拒绝了所有的相亲对象?”他的口气里有一些自责。
女孩子们总是不明白,很多时候男人的自责,其实只是因为他不想负责。
而事实上,她也没有让他负责的道理,不是吗?
遇安没有看他,依然望着远方的海面:“我只是因为听到了你的那句‘退而求其次’,突然间醒过来,告诉自己说,我没有资格让任何人落成那么惨的结局。周导,你没有错,你还帮了我。帮助我成为一个更加清醒也更加自制的人。”
可事实上,没人要求她这么清醒自制,真的没有。
“我想了很久,”他说,“你那天在公寓里提的问题,其实,也是可以的。再续前缘,其实也挺好的,是不是?”
他拍过那么多文艺片,其中就不乏再续前缘的题材,他自己为什么不可以?
可遇安却笑了:“让我来猜一猜事情的后续哟,”她开玩笑似地,翘起唇角,眼睛里却没有一丝丝笑意,“如果我点头,明天一早醒来你就要开始后悔,一边想着如何不让我难过,一边想着如何摆脱我。然后,我们会有半年甚至一年的时间不再联系,直到我遇到了特别大的困境或者你感觉到了落寞。可是周导,我不想这样,我累了。”
她今年,三十五岁了。清淡地活着,自制地活着,努力地活着,活到了三十五岁:“我渴望安稳,即使只有一个人,也不想要那么激荡的人生。”
他一生浪荡,四海为家。而她大抵是海上的那一座孤岛,静默于日升日落处,偶尔接纳需要停靠的船舶。
他来,她心生欢喜。他走,她也并不失意。
2014年,在遇安启程前往意大利求学之前,有名闽南籍的作家在她的短篇集里写了她与周导的故事。故事的最后作家说:“于千万人群中遇见你,只遇见你,原来,是这样寂寞的事。”
其实作家不知道,当寂寞渐渐蔓生成为日常,那一个曾经落寞过的人,原来也能活得轻盈而恬淡。
“可是怎么办呢袁遇安,我突然间强烈地觉得,未来我可能还会像今天这样,很多次问你能不能结婚。”
“可是怎么办呢周延见,我觉得我们这一生,大抵只能这样一直到老。”
我也许还爱你,也许不了。未来也许还会爱你,也许不了。可这一切,都已经没有关系了。
反正我一直在这里。像一座孤岛,看着日升,看着日落,看着你驶船前往远方,再看着你回来。
一直到老。
“周导,那么久了,真的,太久了。”
一生几遇,却无结局。也许,才是我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We’ve always had bad timing,Zh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