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回来了!”
看见远远而来,有着熟悉族徽的十几架马车,即便是向来严肃刻板、极重礼仪的赵夫人都忍不住露出笑容。
最先下来的是奚澜,脚踏摆好之后,阿烛扶着他的手从车舆中走出。
赵夫人取了托盘中端午剩下的艾草,道:“娘子这出去一趟,整个人都清减了。快些站好,解秽避恶,好好除一除外头的秽气。”
奚澜不想这么大个人了还要被艾草拍全身,趁赵夫人顾着阿烛,便先领了杨石和谢珺去早早收拾好的客房住下。
大后天便是成亲之日,九江奚氏上下已经统统准备齐全,里里外外打扫得一尘不染,窗棂贴喜字,牌匾挂红绸,处处充斥着喜庆。
好不容易过了赵夫人这一关,阿烛还想回去沐浴更衣,想休息一番。结果赵夫人忙叫住她,道:“知道娘子舟车劳顿辛苦,可既然回来了,不妨先试一试嫁衣,若是尺寸不合适,眼下改救也还来得及。”
阿烛只好强打起精神,回房沐浴,出来换上里三层外三层的嫁衣。
衣裳刚上身,习惯了轻便的阿烛就觉得有些吃力,忍不住道:“好重。”
赵夫人微微一笑,解释道:“嫁衣上头的刺绣用的是金丝银线,再以珍珠点缀,多少是有些重量的。”
她指了指托盘中的绣鞋,与极为显目的凤冠,道:“更重的还在后头呢。娘子且忍一忍,来,转个身瞧瞧。”
阿烛转了个身,赵夫人摸了摸她的腰,皱眉道:“大了一些,得叫绣娘再改一改。娘子怎么瘦了这么多?”
阿烛道:“着急赶回来嘛,路上的干粮哪有家里的饭菜好吃?”
这话说到了赵夫人的心坎上,她记下尺寸,替阿烛脱了嫁衣,带着人出去时不忘给她带上门,道:“娘子先歇一歇,回头炖好了鸡汤,奴再打发人给您送过来。”
阿烛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房门关上后便躺到了被窝,抱着被褥滚了一圈,才蒙着脑袋睡了过去。
等醒来时,差不多已经天黑。
百里夫人拿了新鲜热乎的饭菜过来,坐到床边,摸了摸女儿的脸颊,心疼道:“赵夫人说你瘦了,还真是。再接下来可要好好在家养身体,别再让阿娘担心了。”
阿烛道:“我多吃一点儿就养回来了,嗯,还是家里的饭菜好吃。”
百里夫人笑道:“那你多吃一点。锅里还炖着鸡汤,一会儿少少用一碗,去院里头走两步消消食再睡。”
阿烛答应下来。
等吃了饭,漱了口,仆婢们把东西都撤下去。
阿烛想起什么,道:“七娘,还有宋姨母他们兴许明日会到。阿娘,你记得同赵夫人说一声,将宋姨母他们的住处安排得近一些。”
百里夫人道:“这是自然的。他们于你有恩情,咱们得知恩图报。”
说完顿了一下,她抚着女儿的额头,想到这几日来做的梦,忍不住问道:“少煦,还有陛下......不过来吗?”
阿烛笑了笑,道:“他们忙讶,再说这路途遥远,来去麻烦,还是不过来算了。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少煦哥哥他们留在盛京,也省得朝野动荡,被人乱做文章。”
百里夫人接受了这个理由,道:“他们也不容易。”
又说了几句话,百里夫人不欲打搅女儿休息,便离去了。
隔日,宋家几口人从青山书院那边过来,还带了五郎一起过来吃喜酒。宋夫人看着清减许多,但因着照料书院里一些早早没了双亲的孩子,反倒转移了宋豫离去的悲伤,看着精气神还算可以。
五郎跟着书院里的娘子们打了许多红色的同心结,挂在了廊下,远远瞧来十分醒目喜庆。
“秦娘子,你喜欢吗?”他站在宋枝枝的身边,瞧着倒比从前腼腆。宋豫的死,让他在短暂的时间内变成了一个小大人,不再像从前那样嬉笑打闹。
阿烛笑道:“喜欢啊,怎么不喜欢?这手艺都能当饭吃了。”
五郎这才不好意思地露出笑容。
阿烛拿了零嘴干果给他,让他去院里玩儿。
院子里有秋千,还有各种木工的小玩意儿,五郎还挺喜欢的。
宋枝枝跟着阿烛上楼,边走边问道:“元曦不过来了吗?”
两人坐下之后,阿烛给沏了茶,方道:“盛京中的妇幼堂才弄好没多久,元曦抽不出身。还有新出的女律,你看了吗?那可都是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想出来的。”
谢元曦专门为女子而撰写的律法,思索了两三年之久,甚至在宋豫尚未去世之前还拿给他看过,得到肯定之后,才一条一条,斟酌再斟酌地写下,呈到元帝的案前。
不出所料,龙心大悦。
裴明时让人装订成册,分发给几位朝中大臣,若无异议,便颁布下去。往后谁再敢触碰律法,不论高低贵贱,统统按照规矩处罚!
朝中大臣大多都是裴明时的人,就算心里有想法,也不能说出来。裴明时的态度是明摆着了,要不然也不会封谢元曦一介女子为大理寺卿。这个女律,就算大臣们反对,她也是要颁布的。
所以,傻子才跟她对着干呢!
想到最近的纷纭,宋枝枝抿嘴一笑,道:“元曦这下可算是被人骂惨了。倒是薛三夫人,温九娘,前些时日说这是功德一件,要为元曦立庙呢。”
立庙。
阿烛捧腹大笑,几乎都能想到谢元曦知道此事的表情。
“虽说是为女子而颁布的法,可上头明明白白写着呢,嫖.女支者杖三十,并罚金不等;殴打妻子者杖五十,隔年赋税要比别人多一倍;抛妻弃女,形同谋害,杖八十,关入大狱五年至二十年不等......”
宋枝枝冷哼一声道:“只要他们不做这些,就没什么好怕的。那些叫嚷着不公的,无非是些心怀鬼胎的祸害!自己心虚呢!”
阿烛深以为然,道:“这怎么能算偏袒女子?若真是偏袒,就不仅仅只是杖刑,更应该推行女户,允许子女随母姓,更甚至以妻为尊!男子纳妾寻欢作乐,女子照样可以,那才叫公平呢!现在仅仅只是如此,他们便受不了了,往后女子走上朝堂,要他们在家相妻教子,还不要他们的命?哼。”
宋枝枝笑道:“说到以妻为尊,九江奚氏不就是如此吗?”
往近了说,奚常就差拿百里夫人当祖宗供着了。
往远了说,不论是奚常的父亲,还是如今这几位颇有资历的族老,都是妻管严,在外头威风凛凛,回到家里不还是要给夫人捏肩捶背,小心伺候?。
奚澜不也是如此吗?
面对好友难得的调侃,阿烛咳了一声,捂住发烫的耳根子,故作镇定道:“优良家风,都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我只是占了个便宜。”
宋枝枝弯眸一笑,说起了青山书院的事情。
“......我将那个孩子交给了旁人照顾,她似乎还记得我,时常走到我面前来,怯生生的,想问我五娘在哪儿。”
那个孩子,便是宋梧月舍命也要救下的阿云。也就是宋三娘的女儿。
宋枝枝对她情感颇为复杂,想到阿云张着嘴咿咿啊啊,唯一能说得清楚的还是“姨母”二字,不由苦笑起来,低声道:“我或许明白,五娘为何待她如此温柔。她觉得阿云就像是小时候的我,她以为,她在弥补自己曾经的过错。”
明明已经过去好久。
可只要想起来,还是忍不住落泪。
宋枝枝道:“我还是怨她。我宁可,她自视甚高,不知反省,依旧傲慢如初。”
这样,宋梧月也就不会舍出性命去救宋三娘的女儿。
阿烛给她递了一块帕子。
宋枝枝道:“阿娘见着她了,倒是没说什么。可要心无芥蒂,那也是不可能的。前些时候过来的时候,顺道去了一趟清河庾氏,见了那个毒妇。本以为她早就死了,没想到果真祸害遗千年,她宁可对着庾氏的人摇尾乞怜,也要苟活于世。”
宋三娘见了母亲,枯槁如杂草的头发下,一双灰败的眼睛迅速迸发出光芒,面容消瘦如鬼面,她边爬边哀嚎,沙哑凄厉的声音叫人不寒而栗。
“阿娘!阿娘,阿娘救救我!阿娘!”
女帝登基之后,除了宗室,宋家便成了唯一的亲人。
清河庾氏虽然知道宋家怕是已经舍弃宋三娘这个女儿,可也不敢真的弄死她。生怕事后算账,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现在无非就是养猫啊狗啊似的地养着宋三娘,但其他也是一概不管的。
宋枝枝看见宋三娘趴在屎尿堆,浑身恶臭,被砍断的手掌已经弯曲,她用难听的嗓子哭喊着救命,也不知这一年多来,可曾后悔自己害死宋梧月?
宋夫人定定地看着她许久,在庾老夫人惶恐不安的目光中,冷淡道:“这不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已经死了。”
宋三娘尖叫起来,她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她都已经这么惨了,母亲还是不能原谅她!
宋夫人不会原谅她。
这辈子都不会。
因为宋三娘害死的,不只是宋梧月,还有她曾经引以为傲的长女。
宋枝枝看向阿烛,轻笑起来,道:“临走时,我说了一些横模两可的话。那庾老夫人或许以为他们可以逃过一劫,便使劲地折磨她,等她死了,我便写信到京告状,要大理寺彻查杀妻案。宋三娘是毒妇一个,清河庾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阿烛用力点头。
就是应该这样!
两人还是同吃同睡,毕竟这样的日子也不多了。
九月初一,宜婚嫁。
九江奚氏从早忙到晚,仆婢进进出出,热火朝天。
赵夫人面上带笑,帮着百里夫人招待一些关系亲近的士族夫人。奚常带着儿子在前头认人,笑吟吟的,看着格外好说话。
杨石已经开始准备撸袖子倒酒,为难人了。
谢珺忽然拉住他手臂,快步走上前,长揖道:“杨伯父,杨伯母。”
杨石接触到父母的目光,顿时跟被掐住脖子的鸡似的,大气不敢喘一声:“......”
杨家主面色僵硬,杨夫人笑容勉强,还是赵夫人走出来请她进去吃茶,才缓解了尴尬。
这下好了。
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杨石也没了心思为难奚澜,拉着谢珺就跑。
“我阿耶阿娘怎么过来也不说一声?哎呀,算了,我们还是跑吧!”
杨石怂得要死。
他自己一个人也就罢了,大不了就是挨一顿抽,皮肉之疼,疼几日也就过去了。
毕竟还要回去上朝。
杨家主不敢打得太明显。
他还要脸呢!
但谢珺在这,杨石总不能让他和自己一起受罚。
就连谢家主都没打过儿子,杨石可不想谢珺被打得皮开肉绽。
新房之中,阿烛已经换上了嫁衣。一个老嬷嬷替她绾发,戴上凤冠珠钗。
宋夫人看得热泪盈眶,道:“好,好,好。还是奚二郎有福气。”
阿烛道:“姨母别哭呀,我现在动弹不得,可不能给您擦眼泪。”
宋夫人破涕为笑。
她虽有二子三女,可除了宋三娘以外,却再也没有亲眼见过其他孩子成家。尤其是早早去世的宋梧月,宋夫人每每想起都忍不住落泪。
今日能看着阿烛成亲,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这个时候,青露走进来,咳了一声道:“嬷嬷辛苦了,先去吃一盏茶歇一歇。”
青露找了个由头将房里的人都打发出去。
“这是怎么了?”
宋夫人纳闷道,一会儿拜堂的吉时就要到了,可不能耽搁。
话音刚落,一个年轻高挑的女郎走进来。
她取下幂蓠,露出一张大气的面容。
裴明时微微一笑道:“姨母,七娘。”
宋夫人捂住嘴巴,泪如雨下,走上去抚着裴明时的手臂道:“你这孩子,你这孩子,怎么过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裴明时低声道:“怕赶不及,就不说了。免得大家白高兴一场。”
阿烛已经呆在原地。
裴明时对她招手,道:“过来。”
“给阿姐看看,长大成人、即将出嫁的阿妍。”她放轻了声音,温柔地注视着妹妹,“今日是何等的风姿绰约,倾倒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