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端午节前一天,即农历五月初四,正是巴县第三区土桥场赶场的日子。天刚亮,箩担背篼装着村酒野蔬,乡民们肩挑背负地纷至沓来,场上一如既往的人头攒动。不同于以往的地方是,没人再在脑壳上裹白布头帕了。
巴县广大地区多雾潮湿,乡民常用白布或青布裹头,以抵御风寒暑湿的侵袭。鉴于日寇一再狂炸战时首都重庆,并累及四川部分城市和乡镇,巴县政府严令禁止“白布头帕”赶场,见则拘捕。
土桥场大小茶馆的老虎灶上,一把把开水壶呼呼喷着热气。茶客接踵而至,跨进门便扯起喉咙叫一声:“幺师,看茶!”
“叶子结厚点,”喝浓茶的吩咐。“为人不吃茶,白在世上爬!”
“少提几匹叶子,”喝淡茶的交代。“朝饮一杯茶,饿死大医家!”
测字算命的、挖耳捶背的、修脚泡脚的、卖洗脸水的、卖炒货的……也跟着钻进茶馆,游转叫卖。
一间茶馆座客满堂,说书匠把醒木朝桌上一拍道:“说日白来就日白,日个白来了不得!三天到湖广,两天到川北,那一晚黑,我在川北楼上歇,逮到一个虼蚤杀了斗碗多血……”
农村有定期开展集市贸易的习俗,北方叫做“赶集”,西南地区称呼为“赶场”。场镇历来是集市贸易场所,也是民间社交、休闲和娱乐的地方,由当时相应的行政机构或民间自治组织实施管理。
早在乾隆四年,巴县已重视场的治理。场的设立先由乡约、地邻申请,经知县批准并示禁后正式开设。再由场民公议产生的场头、客长与乡约等共同治理,其职责还有稽查啯噜、匪棍、娼妓、端公和面生可疑之人,以及私宰、私铸、邪教、赌博、绺窃、抢客、酗酒、打架等一切不法事件。
巴县各场镇均有固定场期(按农历),即赶场天(非赶场天称为闲天),分别是“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其中,土桥场每逢一、四、七赶场。各场镇开场时间都是自辰时起至午时止。
巴县场镇规模有大有小。大的有上千家住户、十多条街巷,中型的有几百家住户、数条街巷,小的则只有百余户人家、一条独街。
土桥场属于小场镇,但也是乡村中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
“康乾盛世”社会发展相对稳定,人口大幅增长,自然聚居地形成较多,经过“湖广填四川”,其主要场镇自清代中叶开始形成。
土桥场于清末设立,民国初因之,后改土桥里,1930年置土桥乡(辖李家沱、马王坪、土桥),1935年改称土桥联保,1940年与文峰联保合并为土文乡,1941年恢复土桥乡,1944年改为屏都镇,解放初期建制未变。
巴县场镇多集中于交通要道和水码头。
土桥场位于重庆城西南面二十余里处,一边是山脉,一边是流水。山脉是连绵起伏的燕尾山峰峦,流水是弯弯曲曲的川江航道。土桥场距离李家沱义渡口仅两里多路,并地处川黔公路旁,水陆交通方便。抗战期间,境外由滇缅公路经滇黔公路、川黔公路运送国际援华物资或转运国内战略物资的车队,要在土桥场边临时停靠,补给、加水或修理。
话说这天赶场,家住李家沱义渡河街的袍皮老儿和刷把头,在场边摆地摊,设赌局赌单双、掷骰子,诱骗乡民入套博赌。
刷把头扮作赌汉,袍皮老儿做庄家。
刷把头不到三十岁光景,五大三粗,穿一身黑裤白褂,袖子挽得高高的,两臂筋肉突起,有些炫耀的样子。
袍皮老儿背地里讲,看了水浒好打架,刷把头箩篼大的字认不得几挑,就是在茶馆听《水浒》评书听多了,好勇斗狠。跟刷把头搭伙,他是耗子给猫当三陪——挣钱不要命。
袍皮老儿背地里还讲,刷把头火气性,硬发根根直竖,就是各人经常使气性气的;性子发作起来,硬发变硬刺,朝人身上乱戳,戳不死也戳几个洞。
刷把头生相凶恶,钢眉刀耳,鼓睛暴眼。走夜路撞见鬼,连鬼都怕他。袍皮老儿跟他在坟地走夜路,也胆大起来,横着膀子乱摇。
刷把头有自知之明,设赌局从不做庄家。否则,一般人哪敢跟他博赌。
袍皮老儿做庄家,贼溜溜的眼珠子跟着面前挤过的乡民转,脸上笑盈盈一团和气:“不嫖不晓得身体好,不赌不晓得时运到。上有天堂,下有赌场。小赌怡情,大赌致富。来来来……”
袍皮老儿骨瘦身长,拱肩缩背,像只虾弓子。四十开外年纪鬓已如霜,一天到晚叼着苦竹烟杆,叶子烟抽多了便咳喘。别看他土埋半截似的,打起鬼主意来,目灼灼如流星,神光灿烂。
他读过几年私塾,常自诩是读书人,爱穿长衫,手拿文章,脚踏两方。他不喜短衣,更不允许各人有短衣帮的下等脾气。其实他自己就是个穷棒子,却生怕长衫沾了泥腿杆的土腥味。虽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但他恨不能纶巾羽扇,迈着八字步去赶场。要不是害怕场上一个女疯傻误会,把他当成疯颠抢去做老公,他的儒雅风流早该供人观赏观赏。
袍皮老儿曾在刘湘的二十一军当兵,参加过川军混战。他在部队颇受器重,不是因为敢打敢冲不要命,也不是因为善于巴结长官,而是荤笑话讲得好。当兵前,他看了不少闲书,如《笑林广记》等,常在茶馆里卖弄。他的荤笑话,讲得绘声绘色,引人入胜。茶友们听得淫心紊乱,色胆纵横。他的荤笑话催人奋进,特别能激发新兵的兽性,冒着守军的炮火,攻进城去抢女人。他跟在后面大声提醒,时代在进步,要耍耍少妇。
袍皮老儿烟瘾很大,但他只抽叶子烟,从不吸食大烟,这点异于常人,不可思议。民国四川十室之邑,必有烟馆;仅重庆市就有公开烟灯近万盏,烟灯捐每盏月十二元。四川禁烟总局在重庆每月收捐税二三十万元。川产烟土一年数万万两,大部分供川民自用,小部分由烟商、军队贩出川。据1930年统计,全省染有烟瘾的达四千万以上。由于“土烟”比“洋烟”便宜,烟毒扩大到社会下层。纤夫多数抽大烟,上滩时抽几口,可以提提神。峨嵋山上背人游山的苦力,一般都染有烟瘾。常有和尚手提小箱,带着烟灯、烟膏,专做苦力的生意。
接着讲袍皮老儿和刷把头在土桥场上设赌行骗。二人蹲在地下,装模作样地博赌。“赌汉”刷把头赢得洋洋得意,“庄家”袍皮老儿输得唉声叹气。他们忙活了半天,并没引来一个乡民驻足观局。场上人多,挤来挤去的,看见他们摆赌摊,避得开就避,避不开就假装望别处。快到晌午时,赶场的乡民散了一大半。
袍皮老儿沮丧地垂下头,叹道:“开店三年,鬼都差钱!”
他从烟袋里掏出根卷好的叶子烟,恨恨地插入黄铜烟锅中,叼在嘴上后划开一根火柴点燃,吧嗒着嘴唇,猛吸了几口。
刷把头心上焦躁,一跃而起道:“穷生虱子富生疮,背时倒灶瞌睡香。收摊儿!各回各家,转去睡瞌睡!”
袍皮老儿也站起身来,在他面前低腰敛手地笑道:“雷公不打吃饭人,我们吃碗豆花儿饭再回。空肚子转去,在床上唱饿龙岗,也睡不着不是?”
刷把头点头同意道:“饱打瞌睡饿新鲜,吃饱了再转去困觉,收摊儿!”
袍皮老儿忙又蹲身下去,叼着苦竹烟杆,腾出手把赌具收了。
袍皮老儿和刷把头算不得真正“吃赌饭的”赌钱汉,也就是摆个地摊设赌局,名曰开宝场,弄巧作伪行骗。乡民赶场负担入市,百计诱骗入局。
袍皮老儿会看筋认牌,那是他在牌背面做了暗记。刷把头私下叫他“牌九司务”。
刷把头会玩掉牌把戏,因为他掌握了“攉跳”(调用)、“拍准”(换牌)、“挖角”(挖牌)等当众作弊技巧。袍皮老儿私下称他“神仙手”。
两个结伙设赌行骗,一个眼尖,一个手快。不管是推牌九、斗马股,还是赌单双、掷骰子,配合十分默契。
二人的“掼杀使骰”,即提前对骰子做手脚,往里面灌水银或铅沙,使之有轻有重。掷骰子时,先在指间来回转动,手捻得法,抛下去多是赢色;若随意抛下,十掷九输。
任凭他们作弊行骗的手段再怎么巧妙,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正如袍皮老儿自己所言:“开店三年,鬼都差钱”。
二人就近来到一家卖豆花饭的小馆子,门口摆放着一大锅白嫩又绵扎的河水豆花、一大甄子沥米饭,热气逼人,清香沁鼻。
袍皮老儿在门口驻足,一边凑近大铁锅看豆花品质,一边念经般地哼哼:“煮在锅头白生生儿,舀到碗头嫩咚咚儿。筷子夹起闪巍巍儿,吃在嘴里麻碌碌儿。糍粑海椒辣呼呼儿,喝碗窖水甜蜜蜜儿。”
店家满脸含笑,迎之而入。
刷把头一屁股坐在就近的桌旁,大模大样地把一只脚踏住长板凳。袍皮老儿拱肩缩背跟在后面,随即在他旁边落座。
袍皮老儿对着刷把头笑嘻嘻地说:“老五请我吃豆花儿饭,炒菜我就不要了,懒得等。撇脱(简单)点,就来份蒸烧白!”
“球钱没得想吃蒸烧白!”刷把头楞眉横眼地骂道。“吃老子魌头(占便宜)嗦!老子说了要请你唛?”
袍皮老儿低眉顺眼道:“我干虾子没得二两血(没胆量),哪敢吃霸爷的魌头。你请我吃蒸烧白,我请你吃豆花儿饭,我再讲个你睡着都笑醒了的好事,落教(够意思)噻!”
刷把头抄起筷子,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道:“你龟儿子编筐打条(想方设法),就想吃老子的蒸烧白!”
店家端着托盘过来,把两大海碗豆花、两大海碗米饭和两碟糍粑海椒摆上桌子,笑道:“皮糯肉香的咸烧白,咸鲜回甜,咬下一口,满嘴流油,味道巴适惨咾!”
袍皮老儿舔唇咂嘴道:“馋得喉咙管伸出手爪爪来了,快去端上来噻,熊五爷请客!”
袍皮老儿动手献殷勤,将豆花饭往刷把头面前挪一挪,招呼道:“来来来,趁热吃。豆花儿吃不胖,全靠吃个烫!”
一盘肥美油亮的酱色蒸烧白端上了桌子,热烘烘散发着五花肉的油脂与宜宾芽菜融合的浓郁香气。
袍皮老儿喉咙里咽唾沫,抓起筷子要夹肉吃,却被刷把头的筷子一下拨开。
刷把头道:“你娃不是说,有我睡着都笑醒了的好事唛?不讲出来不准动筷子!”
袍皮老儿滴溜着眼珠子,贼头贼脑四边瞧一会儿,挪移屁股挨近刷把头,悄声道:“奇怪得很,我都不晓得火车长啥样子,昨晚黑就梦到你带人抢火车!”
“噢!”刷把头睁圆了眼睛。
袍皮老儿接着说:“没出过川的,哪个见过火车,只是以前互相传说,有条川汉铁路要建。宣统元年,四川总督锡良会同湖广总督张之洞联名上奏清廷,请求自主修筑川汉铁路。蒋光头统一川政,决定以经营四川为”安内“、”攘外“之关键,也想修建成渝铁路。他要人有人,要钱有钱,钱不够再找老美借。前后三十年,结果喃,四川连一根铁轨都没铺!”
“从牛胯扯到马胯,还扯远点。入正题!”刷把头责斥道。
“好好好,”袍皮老儿连连点头。“我梦到你是上尉连长,带了一个连的丘八,在荒郊野外扒铁路、截火车。那火车好像特别高级,里头坐了好多达官贵要,还有高鼻子洋人。”
刷把头听了,扬起眉毛,眼睛一亮。
在袍皮老儿梦里,刷把头一身戎装,八面威风。袍皮老儿和矮子老跳在梦里也是如影随形,像刷把头床底下的夜壶——离不得。两个贼眉贼眼的,歪戴帽子反穿衣。矮子老跳说,反穿裤儿要发财。
刷把头神气活现,鸣枪传令。在铁路旁埋伏已久的兵匪们,得令一哄而起,你推我挤,争先恐后。一路上,跌跌滚滚,丢帽落鞋。
刷把头气得瞪眼大骂:“一群饿狗抢屎吃,扑爬连天的,要怄死你们先人唛?”
兵匪们望着火车胡乱开枪,噼噼啪啪的。子弹射穿窗玻璃,吓得车厢中的人抱头惊叫,藏藏躲躲。
刷把头急得暴跳如雷道:“哪个龟儿子伤了肉票一根毫毛,老子把他脑壳砍下来当夜壶!”
兵匪们用枪托砸碎窗玻璃,踩着同伴肩背爬进车厢中。他们大吆小喝,将旅客、列车长和乘务员统统赶下车,押往深山老林。车厢也被丘八们洗劫一空。不管是旅客的行李,还是邮车的包裹、卧铺的被褥,甚至是餐车的锅碗瓢盆、刀叉杯碟、洋酒、汽水、面包、牛肉,凡是能掠走的,倒糠拍箩——一点不留。
矮子老跳从人堆里钻出来,军帽上罩着一件胸衣,身披一床花毛毯,腋窝各挟一个公文包,两手各拎一个手提箱,腰间布制弹药带上吊着各样花色的纱裙、丝巾,七长八短的。但见他眉欢眼笑,口水直流地说:“我们这一趟是黄狗掉到粪凼里头——搞肥啦!”
袍皮老儿近前,摘了他帽子上的胸衣,将就着胸衣擦拭他嘴角的口水,一边对他软语温言道:“你看你,流汤滴水的,胸前打得焦湿。长了一对眯眯眼儿,只看到毛毛小雨出芝麻,看不到我们绑了一车皮金头银面的肉票,这一趟‘拉肥猪’才是搞发啦!”
兵匪们挥舞手中长枪,大声恶气,赶牲口似的,赶着缓缓前行的长队。原本体面的达官贵要,眼下一个个跌跌撞撞,惊惶失色。
刷把头跟在队伍后面,袍皮老儿和矮子老跳左右不离。
袍皮老儿嘴对着黄铜喇叭,高声大嗓的一遍又一遍通知:“亲爱的旅客朋友们,请保管好各自的车票,以便我们按座位等级收取赎金。诸位请听清,二等座每人五千块大洋,一等座每人一万块大洋,特等座每人三万块大洋。外国友人不分座位等级,每人五万块大洋。随身财物一律充公,不得用作赎金。敬请谅解!遗失车票的,一律按特等座收取赎金。谢谢配合!”
刷把头仰天大笑,仿佛看见满空银元锵锵而下,举起一双臂膊在空中乱舞,嘴里不停地狂喊“我发财啦!”
“哈哈哈……”刷把头拍掌大笑。“这个梦做得好,确实是睡着都笑醒了!”
袍皮老儿道:“这个梦像亲身经历过一样,现在回味都还是碗头的豆子——粒粒(历历)在目。”
“恁个好的事情,老子就梦不到!”刷把头把桌子一拍道。
“这个梦来得太奇怪了!我们去前年在重庆城拉黄包车,天天跟街上的公共汽车、轿车赛跑。为啥子不梦到拦劫汽车喃?四川又没得火车,我也没见过火车的样子,为啥子要梦到我们拦劫火车?”袍皮老儿寻思道,心头迷迷惑惑的。
袍皮老儿转动光溜溜一双贼眼瞧着四周,低声道:“拦劫汽车倒有个合适的路段。嘉陵江边成渝公路李子坝到土湾那段,沿途人烟稀少,弯道多,路面窄,汽车跑不快。公路一侧是青崖山林,既利于打埋伏,又便于得手后逃匿。去年秋冬小日本空袭重庆城以来,通过成渝公路出城避难的,尽是些坐轿车的富家,他们后头跟的马拉板车,细软装了几大箱!”
“又给老子扯远了,”刷把头撇嘴道。“到啥山坡唱啥歌,我们回到乡坝头了,人在川黔公路边上的土桥场!川黔公路重庆段从南岸海棠溪码头开始,经四五六七八公里、岔路口、土桥、百节、一品、江津杜市、綦江、东溪、赶水、羊角,再到贵州松坎,这一路上人烟稀少的地方多得很,你去抢个鬼大爷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袍皮老儿惊讶地看着他说。“岔路口,为啥叫岔路口?”
“海泉路……”刷把头如梦初醒道,“南泉!”
“嘘!”袍皮老儿急急皱眉摇头。“回去路上说,赶紧吃饭!
二人吃完饭,刷把头主动打发了饭钱,抬腿就走。袍皮老儿叼着苦竹烟杆,乐颠颠地跟他步出小饭馆。
集市散场,人去场空,丢弃的烂菜叶、果皮,狼藉满地。
巴县丘陵起伏,沟壑纵横,三分山,六分丘,三厘坝。
土桥场坐落在土丘上,地势高阜,房舍稠密,竹树掩映,为川东传统农村聚落。场西面咫尺之地,花溪河逶迤,峭壁飞瀑,汇潭漾碧,也是山水聚落。场上,单檐悬山式穿斗木结构建筑群,其梁、柱、枋、板、椽、榫均用本地木材加工而成,无一钉一铆。墙屋上盖连绵的小青瓦,四面是本色木装板壁、白色编竹夹壁墙,乡土气息浓郁。
场上平房居多,楼房仅一楼一底,顺着自然慢坡紧邻而建,形成一起一伏的街道空间。街道窄而短,临街铺板门歪歪斜斜,石板路面凹凸不平,不过已被无数草鞋底子磨得光出溜的了。
土桥场作为传统场镇,以商业贸易活动为主,居民大多直接从事各类商铺、饭店、茶馆、冷酒馆、客货栈房等商业经营,店与宅结合形成店宅。“前店后宅”即临街为店,背街为宅。“下店上宅”则是一层为店,二层为宅。榨油、酿酒、磨粉、裁缝、染色、打铁等家庭手工作坊也散布于场,坊与宅结合形成坊宅。“前店后坊上宅”即临街为店,背街为坊,二层为宅。或“前店内坊后宅”,在临街的店与背街的宅之间设坊。
规模较大的传统场镇,往往有“九宫十八庙”。土桥场不大,仅一座土地庙。
袍皮老儿和刷把头路经土地庙时,已经穿过了土桥场,沿着丘陵起伏的山脊,望北而去。
袍皮老儿看漫山遍野梯田满绿,心旷神怡,叹道:“年怕中秋月怕半,庄稼就怕误时间啊!”
刷把头回头把他身后望了一眼,催道:“'黑鼻子师爷',小路上前后无人,切入正题!”
讥讽没文化或文化不多但鬼点子多的人,巴县村夫俗子称之为“黑鼻子师爷”。
刷把头平日总要借机贬挫一下袍皮老儿,杀杀他骨子里的傲气,逼他在自己跟前永远矮一头。
袍皮老儿习以为常,抬手指着西北面一千多米处成排的红砖厂房说:“迁川工厂汉阳周恒顺机器厂,经过一年紧张建设,在我们李家沱新址建成新厂,今天正式开工了。”
刷把头道:“关我屁相干。”
袍皮老儿不觉感到忧虑,道:”我在担心,这个新厂会不会成为敌机轰炸的目标。李家沱离重庆城太近了,敌机轰炸重庆城的时候,身子稍微偏一下,炸弹就丢过来了。我们这些新厂周围的棚户,背时不晓得哪一天!”
刷把头不以为然,骂道:“又不是兵工厂,你担心个卵。大病不愁,愁脚肚子转筋。你我穷得精打光,不想办法搞大钱,就是石板上的泥鳅——梭球不动。你搞到皮了,哪个塌塌(地方)梭不去,还怕飞机丢炸弹?”
袍皮老儿道:“新厂主要是修造民生公司的船只,就怕汉奸通过电台向小日本通风报信,为敌机放射信号、指示目标。民生公司在川江航道抢运‘抗战大内迁’的物资和人员,还有出川抗日部队,屡遭敌机轰炸。敌机神出鬼没,这个月九号、十一号,又空袭了重庆城的人口密集区。先后二十七架,一次投炸弹五十七枚,燃烧弹二十枚;一次投炸弹一百一十六枚,燃烧弹十七枚。后头一次伤亡较重,死八十五人,伤一百八十人。”
“还是上上个月的‘五三’、‘五四’大轰炸惨哪!”袍皮老儿叹道。“小日本海军航空部队对重庆发动'五月攻势',轰炸之猛烈,死亡之惨重,破坏之巨大,创下了世界空袭屠杀史上的最高记录,共投炸弹一百七十六枚、燃烧弹一百一十六枚,炸死三千九百九十一人,炸伤两千三百二十三人,损毁房屋四千八百八十九间,致使二十万人无家可归。大轰炸以摧毁城市建筑、设施和轰炸平民为目的,对重庆城人口最稠密的上半城和下半城狂轰滥炸,带有明显的大屠杀、大破坏的意图。小日本毫无人性,罪恶滔天哪!轰炸损毁了重庆城的电力设施,晚黑全城没得电灯。燃烧弹引燃密集的房子,全城变成了大火窑,烧了一个通宵,第二天又接着烧,连续烧了好几天。全城居民像伤弓之鸟,街上有人说话大声点,或者哪个神色慌张走路快了,都误以为是空袭警报来了,惊风火扯的,一蹦三尺高,满街乱跑。”
刷把头伸出一只铁臂,隔空把袍皮老儿提将过来,恨道:“矮子老跳和你最大的区别是,老子忍不住就捶他龟儿,而你,老子忍不住想夸!”
袍皮老儿听了,贱咧咧地笑。
刷把头松开手,拍了拍他的胸襟,夹枪带棒夸道:“杂七杂八的报纸,你看得多,还过目不忘。你勾子(屁股)下头夹黄鳝——行市溜了,幺不倒台(自认为了不起)!”
二人在重庆城拉黄包车的时候,袍皮老儿特别喜欢看报纸。他是宁可食无肉,不可无报看。除了他自己掏钱买,也处处留意别人丢弃的或落下的。看过的报纸确实很多,本地报纸有《国民公报》《商务日报》《济川公报》《新蜀报》《崇实报》等,从沦陷区迁渝的全国性知名大报有《中央日报》《新华日报》《南京晚报》《时事新报》《新民报》《扫荡报》《大公报》等。
袍皮老儿认为《新华日报》办得最好,“为人民讲话,让人民自己讲话,讲人民自己的话”,真实反映劳动群众的悲惨境遇和他们反抗压迫的正义斗争。
冯玉祥、郭沫若、茅盾、柳亚子、沈钧儒、黄炎培、邓初民、陶行知、张西曼、胡厥文、胡子昂等一批知名学者、教授与社会活动家,常为《新华日报》撰稿。袍皮老儿十分崇仰大知识分子,读到他们的文章,爱不释手。
袍皮老儿道:“《新华日报》报道,大轰炸第二天紧急出城疏散到郊区的,多达十万人左右。另据《重庆各报联合版》报道,大轰炸后三天内,紧急出城疏散到各县各乡的,至少有二十五万人。”
刷把头道:“捱磨到大轰炸再疏散的,都是穷苦人家。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出城。疏散到乡坝头来,地广人稀,活路难找,柴米生计都成问题。重庆城九门七十二码头,水路货运来来去去,搬运装卸上上下下,每天活路成堆堆。还有挑水、担货、抬轿子、抬滑竿、拉黄包车……下力活路多得很,活路比命长。”
袍皮老儿点头称是道:“进城找活路的,跟我们一样,原本就是破产失地农民。四川军阀横征暴敛,田赋预征到百年之后,田赋附加逐年繁重,苛捐杂税多如牛毛。自耕农不堪重负,卖田卖地,沦为佃农。四川佃农比例,高达百分之六十以上。地主转嫁田赋负担,加租加押;还要放高利贷,剥削日重。佃农长短铺盖盖起走(在借贷中艰难度日),加上频年灾荒,民不聊生,被迫弃农改业。”
袍皮老儿压低了声道:“赤党制定的《土地法令》好啊,第一条就明确规定,所有封建地主、豪绅、军阀、官僚及其他大私有主的土地,无论自己经营或出租,一概无任何代价地实行没收……”
刷把头听得不耐烦了,喝道:“东说南山西说海,越扯越远!”
袍皮老儿愣了一下神,笑道:“嗨,我硬是月母子梭一字(劈叉)——豁豁越扯越大咾!”
刷把头命道:“回到正题!”
袍皮老儿正色道:“我现在越来越相信,我做的那个梦是财神爷托梦,在给我们递点子!荒郊野外拦劫火车,我们这里就是郊外呀!这里虽然没得火车,但是附近有南温泉,达官贵人、名流巨子聚集了不少。南温泉现在成了重庆的一个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小中心,人口也暴增了一万多两万。”
“有恁个多?”刷把头不怎么相信。“我在南泉学拳棒的时候听说过,全乡住户不到五百,人口不足三千。南泉老街这个小乡场,也只有二三十户人家,冷清得很!”
“只多不少,袍皮老儿道。“今非昔比了,疏散到南泉乡的机关单位有几十家、学校有好几所,南泉老街也不是原先那个小乡场了,莫说商店、餐厅、茶园,连邮政局、电报局、中西医诊所、电影院、剧场都有了。每天晚上九、十点钟,南泉街上还是灯火辉煌,饮食业生意兴隆。食客拼酒划拳,小贩游转叫卖,各种声音一齐嘈杂,闹热得很啰!”
刷把头好奇地问道:“你去过南泉哪?晓得恁个清楚!”
“在茶馆看报纸晓得的,”袍皮老儿歪着嘴笑道。“最近几年你我天天打堆,都没再去过噻!”
刷把头恍有所悟道:“现在看来,唐瘟猪去年把公路从堤坎修拢南泉老街,对防空避难还有点用处。”
提到唐瘟猪,刷把头就嗤之以鼻。刷把头痛恨大小军阀不管农民死活,搜刮民财入地三尺。何况唐瘟猪是个忘恩背义之贼,卖友求荣出卖的不是一般朋友,而是与他安危与共二十余年、对他十分器重的速成系老大刘湘。
袍皮老儿道:“唐瘟猪领兵打仗是个撇火药,兼任渝简马路总办和四川公路总局局长期间,修路还算称职。川黔公路建成那年,他出于个人私利,在土桥场附近的川黔公路上修岔路到堤坎。去年,他看到国府要人往来南温泉频繁,自然格外巴结,又把公路从堤坎修到南温泉。至此,海(海棠溪)泉(南温泉)路各段公路贯通。”
刷把头在秤砣脸上摆出不屑的神情,道:“唐瘟猪半边是人脸,半边是狗脸!”
袍皮老儿道:“管他啥子脸,没得堤坎到南温泉这段公路,一万多两万人要从堤坎去南温泉很不方便,一路沿着花溪河走羊肠鸟道,一路沿着花溪河坐小船逆流而上。”
刷把头听了,不由得好笑:“一万多两万人,非要赶逗凑(凑热闹),排队去南泉唛?当局划定的疏散区恁个多,除了巴县,还有江北、璧山、合川、长寿、江津、綦江、铜梁、永川这些县份,哪个塌塌去不得?”
袍皮老儿道:“南温泉是重庆城近郊,相隔仅四十余里路;又是一个落窝凼儿,地处燕尾山脉幽林穹谷,群山环抱,密树森罗,蔽日参天,藏身溶洞还多,实乃躲避空袭的绝佳隐蔽之处!南温泉这样的地理环境,在重庆城近郊绝对是蝎子屎粑粑——独(毒)一份!”
袍皮老儿看见刷把头在点头,又接着说:“南温泉是远近闻名的温泉名胜,山、水、林、泉、石、峡、瀑、洞荟萃,风光秀、幽、奇、壮,吸引了不少有钱人去度假、泡温泉,甚至大兴土木,盖公馆,盖别墅。如今,海泉公路贯通了,汽车来往便利;曾子唯投资的南温泉水力发电厂也建成发电,解决了当地的照明。所以,像林森、孔祥熙、陈果夫、陈立夫这些达官贵人,纷纷往南温泉峡谷跑。”
刷把头眺望着南温泉方向,嘱咐道:“明天去南泉转转,我装扮揽活的挑夫,你装扮算命先生,行头你老汉有现成的。”
袍皮老儿问:“要不要矮子老跳跟我们一路?”
刷把头把目光移到袍皮老儿的瓦刀脸上,道:“先不要,他娃见到漂亮青头姑娘,惊风火扯的……从南泉回来再说!”
袍皮老儿领诺,把烟杆嘴含在胡子嘴里,弓着腰倒背起手,跟在刷把头屁股后面,边走边哼哼:“小小子坐门槛儿,哭着闹着要媳妇儿。要媳妇做啥子,洗衣做饭困觉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