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无脸女尸
余威2023-03-09 17:4520,448

西湖边映波桥旁,一把大黑伞下。

“看见没,纹理长且直,显然是刀割的。”一个稍胖一些的仵作边用袖子擦着汗边说,两个袖口都是长年累月积下来的暗黄暗黄的汗渍,“什么鬼天气,才六月天就给我晒了这么些油出来,这得吃多少肉才能补回来。”

  “难怪你一年到头流汗流油,也没见瘦。”一个身体细长、留着八字胡的仵作回答。

  “这话可就说错了,我本来是要瘦的,可每次跟你打赌都是我赢,赢了就有好酒好肉吃。刚才,你猜她是溺死的,我说她是被害死的,看看这脸上刀子留下的印记,我又赢了吧。嗯……我想想,今天得好好宰你一刀,八仙桥的醉鹅馆,我馋那一口好些日子了。”

  “你……吃得再补也生不出儿子来,一天天的尽冒虚汗,还是吃得清淡些好。”

“咸吃萝卜淡操心,愿赌服输,你可不许耍赖!”

  二人虽然嘴上说着俏皮话,手上的活儿可一点儿也没耽误,他们把尸体盖上白布,放上担架,抬走了。

“二位,慢着!你们是不是有东西落下了?”

  瘦仵作听见人喊,便回头张望,只见一个穿着赭袍的人,手上举着一个发簪子正朝这边晃悠。瘦仵作赶忙催促胖仵作放下担架。

“哟,是赵副使,您有何吩咐?”

  “哦,我是想告诉你们,有根发簪落在地上了,应该是…… 她的。”赵副使用发簪指了指担架上的女尸,把发簪塞进瘦仵作的手里。

  胖仵作叉着腰,挠着头,一脸不耐烦:“不对啊,刚才验尸的时候怎么没见着这根发簪?”

  “兴许发簪藏在头发里,没注意吧。你们把她抬起来,发簪就掉下来了,我亲眼看见的,所以才喊住你们。怎么,不信啊?”说着,挺了挺腰,露出了金晃晃的鱼符。

  瘦仵作眼睛活,自然是看见了。说道:“信,这年头虽然可信的人、可信的事不多,但谁都不信也不能不信赵副使您啊。”瘦仵作接过发簪揣在怀里,想想不对,又把簪子拿出来放在尸体上。这位赵副使点头道别,满意地走了。

“这人谁啊?信他做什么!”胖仵作不满地说。“他是皇城司的赵副使——赵艮。” “赵艮?不认识。”

“我看你的脑子都被猪油给蒙住了,你不知道他,肯定知道他老子,知枢密院事赵汝愚赵大人啊!”

  胖仵作腿一软,险些跌到地上,那个样子就好像被人从背后搡了一把。

  “所以啊,他说咱漏了发簪,肯定是咱漏了。人家这是好心, 幸好没去检举我们,不然这个月都得喝西湖水填肚子了。”

  北瓦子,张本刚刚结束了说书来到后台。黄小标端来一脸盆热水,把烫好的毛巾交到张本手里,而后在他耳边轻声提醒:“相公,临安府陈小姐来了。”张本一顿,把毛巾重重地丢进脸盆里,溅起几朵怒烫的水花。刚才说书的时候不来,结束了才来, 这是什么意思?又想单独听书?前几日拜陈韶仪所赐被一个乡下家伙不明不白地打了一顿,险些丧命,现在背上的伤口还隐隐作痛, 要不是她掳走人家姑娘,连累到自己,也不至于吃这个苦。想到这儿,他气不打一处来,叉着腰道:“我正好有事问她,让她来!”

  张本话音刚落,陈韶仪就推门进来了:“我的好四郎,是谁害你生这么大气呀?说出来,我给你报仇去。”陈韶仪笑着打趣,可张本的脸色并不见好转。陈韶仪郁闷地看向黄小标,黄小标哪敢说话,端起脸盆一溜烟跑出去了。

  “我的好四郎,你这是怎么了?”陈韶仪伸手要来拂张本,却被他挡开了。

“怎么了,怎么了,你要是真的关心我,就少来往!” “少来往?那怎么可能,咱们可是要成亲的。”

  张本的脸拧在一起,比苦瓜还皱:“你一个姑娘家家的,能不能不要这么轻贱自己?我们要是真的成亲了……哼,我怕自己没命撑到那一天。你可知道前些天我受了袭击,差点丢了性命?都是因为你!”

陈韶仪既纳闷又心疼,想表达自己的关心却又被张本拒绝了。“你还记得前几日在断桥上骂我的小姑娘吗?”

“记得啊,嘿,我把她收拾得可老实了,嘿嘿。”

“是啊,多亏了你啊!前日后台潜进来一个刺客,不知道是她的什么人,教训了我一番。就在这儿,用刀抵住我的后背,差点儿就没命了。”张本越说嗓门越大。

  “都是些不长眼的乡蛮子!简直胆大包天,连我的人都敢动! 你别生气,有我在呢,我会帮你的。”陈韶仪拍着胸脯说。

  “他不是胆大包天,他是狗急跳墙了。我问你,你是不是害死了那个姑娘?我一直以为你只是脾气不好,性格刁蛮了些,没想到……你的心怎么能这么狠?”

  陈韶仪张大嘴巴,像塞着一大块定胜糕:“四郎,我没有害死她,你从哪儿听说的?”

  “陈大小姐,你自己亲口告诉我的,就不要装了吧!头天晚上说要把她扔进西湖里喂鱼的,第二天官府就在西湖里发现了一具女尸,这都能对上号!偷袭我的那个人估计还不知道西湖里捞起一具女尸的事情,要是知道了,他今天非杀了我报仇不可!”

“那都是气话,我……我就是打了她一顿,后来她被……被另外的人带走了,其他的事我就不知道了。”陈韶仪扭过脸,看着窗外。

  “被另外的人带走了,然后另外的人帮你害死了她?那个人也是受你指使吧?”

“我……我不知道,反正不关我的事。”

“陈韶仪,我的千金大小姐!别以为你父亲是临安府尹,你就能为所欲为了,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你算什么东西?”张本越说越气,他现在对眼前这个女人讨厌到了极点,生气到把她的身份都丢到了脑后。

  “张本!你好大的能耐,敢凶我?我哪里对不起你了,要忍受你这般羞辱?”陈韶仪哭了起来,挥起拳头就往张本身上打去,却还是舍不得用力,“我宠你、养你、捧你,喜欢着你,你张本才变成了名绝临安的张本,要是没有我,你能有今天吗?就算是我杀了那个姑娘,那也是为你出气。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现在你却跟我说今后不要来往了,说我算什么……我真傻,我做了这么多,在你心里却什么也不是。”陈韶仪说完便扭头跑了出去。她的话就像是一大块冰,砸在张本的身上,又寒又疼。看着她的背影,他想要说些挽留的话,心里却突然觉得空空如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以前,每当陈韶仪生张本气的时候,她总会选择去后花园池子旁喂鱼,边喂边骂张本跟这些锦鲤一样,有吃的就聚过来,没吃的任凭她怎么呼唤也不会游到她跟前。今天,她正准备去后花园骂鱼,却看到自己的父亲已经把池子旁的亭子占用了,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一个武官打扮的人。她从小就被父亲宠溺着,如今满心委屈的她看到父亲便想上前去寻找安慰。那个武官察觉到有人走近,扭头见是陈韶仪,就赶忙起身准备打招呼,不料陈韶仪突然脸一沉就走开了。武官站着,问候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吃了闭门羹,一张疤脸尴尬地抖动着,表情既狰狞又猥琐。

  陈太奎慌忙起身喊住自己的女儿:“韶仪,快过来见过吴大人。”

  陈韶仪头也不回地说:“爹爹与吴大人有事商量,女儿不便掺和。”说罢,还吩咐边上同行的侍女走得快一些。

  陈太奎伸着脖子劝道:“吴大人是专程来府上看你的,不要辜负了他的好心好意……”

“娘约了城西作坊里的王老太教我女红,我得赶紧去了。” “站住!”陈太奎意识到自己说“站住”的时候语气生硬了一

些,便换了一种语气继续说道,“哎呀,不差这么一会儿。”

  陈韶仪站定后回过头。“爹爹,他吴疤子要看我,我就一定得给他看吗?我看他长得阴阳怪气的,还有一张疤子脸我就瘆得慌。”陈韶仪刚在张本那儿受了气,本就心情不好,一下子就被激怒了。

  “放肆……”陈韶仪的话让陈太奎下不了台,也折了吴曦的面子,刚准备发作骂女儿两句的时候,妻子徐氏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女儿,你说的这叫个什么话,在外人眼里也没个教养!罚你面壁一个时辰,还不快回房间去!”徐氏假装责骂,实则为女儿开脱。陈韶仪见势转身就走,根本不顾父亲的挽留。徐氏不等陈太奎发作,走到亭子旁给吴曦道了一个万福,又对着陈太奎说:“女儿大了就有自己的想法,又不是阿猫阿狗,不要对她呼来唤去。”

  “越大越没个礼数,现在连我的话也不听了,真得好好管教管教了。”这话陈太奎是说给吴曦听的,表示自己拿女儿还是有办法的。

  “你若真想教育教育她,就别当着外人的面,这样呀她更反着你来呢。不过啊,就怕你真要教育起她来,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了。”徐氏的话直得很,马上就拆了他的台,陈太奎听了心里直冒火。别看他在外面是临安府尹,二品大员,实则在家里连两个女眷都拿不定呢。

  “什么外人不外人的?吴大人他怎么能叫外人呢?以后可是要变成一家人的。”陈太奎嘟囔着。

  徐氏瞥了一眼吴曦,不快地说:“我听府里的丫鬟们议论女儿早已有自己的心上人了,若真是这样,那你可要管好女儿,别让她再溜出去私会情郎,不然呀,人家会说我教女无方的。”

  陈太奎心火越烧越旺,骂道:“女儿都是被你惯坏的,说起话来的臭神态跟你是一模一样。怎么?学会幽会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情吗?见人就说这件事,到时候嫁不出去了你养她一辈子啊。”

“瞧你说的,我也没有见人就说。再说了,你不是说吴大人是自己人吗?在自己人面前说这话有什么要紧,吴大人又不会到外头说去。吴大人,我说得对不对?”

  吴曦疤脸上的肌肉猛地一抽,随后挤出一丝苦笑说道:“陈夫人见外了,韶仪还小,我能理解,我能理解。”

  陈太奎实在拿妻子没办法,摆摆手示意让她赶紧走。徐氏意味深长地瞥了吴曦一眼,也不道万福,转身就走了。陈太奎尴尬地拍了拍吴曦的肩膀,示意他坐下。“吴老弟,你别见怪啊,我这浑家甚是泼辣,要说涵养什么的,可能连街对面卖定胜糕的老婆婆都比不了呢。不过你放心,浑家的这个苦头我吃过了,就一定不会让你吃。虽然韶仪性子上有点随她母亲,但年纪也还小,今年才二十岁,我要是真的狠起心来管教,今后也会是个贤良淑德的好姑娘。当然了,真要跟其他大员府里同龄的小姐比起来还是不成熟了些,这都怪我没有管教好,吴老弟心里可不要有疙瘩啊。”

  “陈大人说笑了,承蒙您看得起,才愿意把女儿许配给我,我感激还来不及呢。”吴曦话虽说得圆滑,但他盯着池子里枯萎的荷叶,不免露出一丝落魄之意。

  “哎?以后休要再说什么看得起看不起的话。你吴家三世建功西陲,屡受奖赏,爵高王侯,在民间有口皆碑,多有传颂。我陈太奎自打识字起,就对你们吴家人敬佩有加,要不是你……要不是你子遂父意来临安谋职,我哪有把女儿许配给你的机会啊。”

  好一个“子遂父意”,吴曦的脸又阴沉了下来。“方才大嫂说韶仪早已心有所属,恐怕这桩婚事只是你我二人的一厢情愿罢了。”

  “婚姻大事讲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韶仪平时是胡闹了些,这些我都由着她,可她要许配给谁这件事我可由不得她,必须得听我的。”

  吴曦似笑非笑地点点头,看不出他到底开不开心。二人继续在亭子里喝着茶,各自暗忖着心事。过了一会儿,陈太奎屏退了左右,从吴曦对面的位置移到与他并肩而坐,说道:“你吴曦乃信王吴璘之孙,定江军节度使吴挺之子,将门之后,日后也定能成为大将之才,为大宋立下赫赫战功。难道你不想接过家门衣钵在西蜀有一番作为吗?”

  吴曦吞咽茶水的动作突然停滞,扭过头看着陈太奎,无神的双眼里泛着冷冷的光泽:“陈大人何出此言哪?承蒙祖上功德荫护,我才三十出头就当上了濠州团练使,从五品官衔,日后无论是在临安还是其他什么地方都能建功立业,为什么非要去西蜀不可呢?”

  “你既然是濠州团练使,为什么不去濠州任职,却还待在临安城里?你不要糊涂哇,虽说你是从五品官衔,以你这个年纪也实属难得,但团练使本就是虚职,亦不在当地任职,自然就不要说什么实权了。你不会被这些表象蒙蔽了双眼,真的以为朝廷会重用你吧?”陈太奎的话像一把尖刀,深深地刺进了吴曦的心脏,他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你说得没错,以我的身份,想要朝廷重用很难。我从小就被父亲从成都送到临安侍奉皇上,是父亲誓死效忠大宋,对皇上保证绝无二心。待在临安,既是父命,也是皇命,我怎可违背?陈大人莫不是觉得我吴曦胸无大志,配不上当你的女婿?”

  “并非如此,我说这番话并非在低看你。西蜀大地本就是你们吴家世代坚守的基业,那里有吴家的田地和军队,那才是你吴曦的家。去年六月,令尊因为连年南征北战、积劳成疾,不幸身患重病不治而亡。如今,令尊去世已有一年,皇上始终没有派人去接替令尊的位置,你何不趁此机会回到西蜀?子承父业,自古以来就是名正言顺的事情,你难道真的就没想过回西蜀接过掌管一方的大权?”

  “吴家人离了西蜀就什么也不是,可西蜀大地上没了吴家人, 它照样还是大宋的西蜀。如今,西蜀大权尚未尘埃落定,这些事自有皇上去操心,丞相去操心,都不是你我该操心的事情。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我若是非要去西蜀才能发光发亮,那反倒不像是真的金子了。”

  陈太奎心有不甘地点点头,说道:“自古忠孝难两全,像你这样既忠君又孝父的人实属难得。你放心,别人不欣赏你,我欣赏你,只要你做了我陈太奎的女婿,也就不必再回什么西蜀了,临安就是你的家。”

  吴曦双眼微微泛红,起身对着陈太奎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说道:“日后全仰仗陈大人照顾。”吴曦说的这一句不掺半点假意,虽然他身世显赫,可自从他来临安的第一天就处处受人排挤,就因为他“人质”这个身份。若是远在西蜀的父亲做了什么惹恼皇上的事情,他的脑袋就得搬家,是生是死由不得自己。好在父亲吴挺说到做到,把儿子送到临安表忠心,就真的忠心耿耿,直至去年病死也没给别人留下半句口舌。可即使这样,吴曦在临安仍旧小心谨慎、处处低调。他自视为一只流浪异乡的野猫,若是有谁示好于他,他便不惜一切代价依附。陈太奎是最器重他的临安高官,还愿意把自己的独女许配给他。若他有朝一日真能成为陈太奎的女婿,那就真正在临安站稳脚跟了。

  吴曦从陈太奎家出来以后,一路回想在临安长大的点点滴滴, 可谓事事不顺心,处处受气。越想他的脸色就越阴沉,脸上的疤就越可憎。

  以前在西蜀,人人都说他吴曦遗传了祖父吴璘的相貌和才华, 性格早熟,举止英武。他自己也自视甚高,胸怀大志。可有一天,父亲吴挺把他喊到身边,问他志向,他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男儿当……”不等他话说完,就被他爹一脚踢了出去,幼小的身躯在地上翻滚,打翻了火炉,通红的炭火落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疤痕,从此人们叫他“吴疤子”。

  而父亲的一句话更是在他心里留下了永远的伤疤,父亲说: “你马上就要启程去临安了,记住自己的身份,要雄心壮志来做什么?”父亲说得对,人质要雄心壮志来做什么?父亲去年六月去世,按照礼数,他应该为父亲执丧三年,可还没到一年,朝廷就重新起用他为濠州团练使,他也没有丝毫怨言。听从朝廷之命就是听从父亲之命。

雄心壮志只会让自己死得更快。

  余不扬从瓦子里出来的时候,太阳已快下山了。他顾不上肚饿,在李七儿肥羊店附近几家茶食店打听昨晚黑衣人的去向。但这个时候正是茶食店生意最好的时候,没有谁愿意搭理这个没眼力见儿的乡巴佬,都随口应付着把他打发了。余不扬心灰意冷,暗暗骂道这些店家都掉进钱眼儿里了,为了赚钱,一个大活人当着他们的面被人掳走也视而不见。

  余不扬在心里骂了几句,“呸”了一口痰。说来也怪,余不扬来到临安之后,就像是拄着拐杖下煤窑——步步倒霉,那一口痰竟不偏不倚地落在一位过路人的皮靴上。

  那是一双黑色牛皮靴,拼接处用的是金色蜡线缝制,余不扬虽然没穿过这样的皮靴,但也知道鞋主人绝对不是一般人,于是心里暗暗叫苦不迭。这个时候,他突想起了哥哥余不弃的嘱托:出门在外,遇事一赔笑、二鞠躬、三只管道自己的不是,定能让对方消气三分。况且余在水的教训就在眼前,余不扬赶忙叉手举过头顶,深深地鞠了一躬,不停地道歉,也不敢起身。

  “你这个眼睛长裤裆里、满嘴喷脓的乡巴佬,找死是不是?” 一个随从模样的人骂骂咧咧地推了他一把,他习惯性两腿一沉,准备抵挡,又担心对方因为推不动他,反而更加恼怒,又马上卸了八分力气,假装往后退了两步,嘴上仍旧说着赔礼道歉的话。

“牛二,别动粗!”穿黑色牛皮靴的人声音不大,却有一种不容反驳的威严。

“老爷,他吐你臭痰,怎么忍得了?”说着还要上前。“人家不是有心为之,干吗为难人家。”

  牛二有些委屈。

“这牛皮靴,我早上用油蜡一道一道地擦,这才锃亮锃亮的。我连哈口气都舍不得,这乡巴佬竟敢……”说着扬起手便要打。

  “住手!你知道今天我有要事在身,要是耽误了,下次就不带你出门了。”

  牛二傻傻憨憨地说:“知道了,这几天湖南路安抚朱熹先生回京述职,今天又要回湖南去了,饭后就出发,老爷赶着去给先生送行,耽误不得。”

“知道就好,那还不快走。”

  等余不扬抬起头的时候,主仆二人已经走远,折拐进了吴山坊。余不扬心中窃喜之余不免黯然,这兄长的嘱托果然是有效果的,就这么一直鞠着躬、叉着手,事情就解决了,在水若是能遗传一半兄长的谨慎也不至于被人掳走。他踮起脚朝吴山坊方向望了望,想记住二人的相貌,便于以后见着了好躲得远一些。尤其是那仆人,走的时候还愤愤不平,下次遇见了肯定还会为难他。可惜余不扬晚了一步,只瞧见二人的后脑勺,主人穿的是紫袍,仆人要比主人高出两头,穿着麻衣麻裤。

  余不扬思索起来,方才他一个劲儿在鞠躬道歉的时候,主仆二人对话中好像说到朱熹先生了。这个朱熹他是知道的,是天下一等一的大儒家,学问和才华像开化龙潭水一样深。早年间汪观国法官曾经邀请朱子到包山书院听雨轩内讲课论道,此后几年,朱子和好友吕祖谦又去过包山书院几次。余不弃有幸听过他们的课,常常跟他吹嘘自己得到的“真传”,每每这个时候,他就要搬出“你说的书本上都有”这句话来气哥哥,这个时候两人必定要打闹一番才肯罢休。

  想到这儿,余不扬重重地叹了口气,侄女余在水下落不明,要是就这么消失了,可怎么跟哥哥交代啊?这朱子先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如果他肯出手相帮,没准儿能找到在水。可想到自己与他非亲非故,亦没有师生关系,便只好作罢。余不扬打量了自己一番,暗自发笑: 自己若是西边来的菩萨,朱子也许会给他个面子,可自己却是西边来的乡蛮子,那便如搭上梯子摘月亮,无论如何也高攀不上的。

正当余不扬自顾自天马行空之时,周遭却吵闹了起来。

“听说西湖里捞出来一具无脸女尸,官府正在张榜寻亲呢。”

“西湖年年溺死人,有什么稀奇的。”

“这回不一样,尸体脸都被剐了。”

“大惊小怪,没准是鱼啃的。”

“这鱼光啃脸不啃腚子啊?那腚子上的肉可厚实得多。”

“腚子上的肉腻。”

  两个帮闲模样的年轻人手上拿着小报,边看边笑着说闹,好像并不是死了人,而是看了一出戏。余不扬心头一震,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慌忙拦住二人问道:“两位大哥,刚才你们说西湖里捞起一具无脸女尸,可是真的?”

  年长的男子瞥了一眼余不扬,说道:“那还有假?官府在朝天门贴了告示,还有,你看小报上不都写了吗?喏,给你。”说完,便回头继续说笑,“又碰上了一个爱热闹的家伙,哈哈。”

余不扬接过那张轻飘飘的小报,头条便是: 无常索命水作墓,无脸女尸浮西湖!

  这几个字格外醒目,足以让余不扬一眼就看见,他的心好像被重重打了一拳,气都快喘不上了。余在水啊余在水,你到了水里可是如鱼得水的呀,可别真的是你。

  朝天门在御街之上,吴山坊旁。余不扬为了不遇见刚才的主仆二人,只能小心着过去。朝天门一过就是五府太庙和三省六部,这里虽然不是御街上最热闹的地方,但此时也聚集了不少人,他们都是来看告示的。人群中,有人痛心、有人惊奇,更多的人是在议论。余不扬恨不得马上挤进去看个明白,脚却抬不起来,他不敢,甚至不愿意相信西湖里真的捞起一具女尸来。他的眼神穿过朝天门,落到了朱漆明亮的和宁门上,这和宁门后面就是依附在凤凰山上迤逦向上的皇宫大院。

  他把目光重新收回到告示和人群上,恍惚之间竟看到了余在水的背影。她的头上戴着琉璃发簪,身上披着紫色的丝巾,这两样东西都是在西湖游玩的时候买的。“在水!”余不扬伸手抓住她的肩膀,她诧异地转过身来,却是另外一张脸。她惊恐又厌烦地看了余不扬一眼,骂了句“浮浪子”,便和女伴一起跑开了。

  余不扬在朝天门一直待着,看告示的人来来去去换了一茬又一茬,就是没人来把这告示撕走。无脸女尸一刻无人认定,他的侥幸心理就灭了一分,心也就多揪一分。到了半夜,他和路边卷曲的枯叶已经没有区别,耗尽了生气。他迷迷糊糊地跟着夜市热闹的人流走动,竟走到了钱塘县衙门口。余不扬呆呆地立在那儿,脑子一片空白。

“干什么的?”门吏戳着水火棍问道。

  余不扬被这一声喝惊醒,心里也瞬间明亮起来——不如去探个究竟,是在水也好,不是在水也罢,总比这样浑浑噩噩担心着要好。

“麻烦通融通融,我想验尸。”

  停尸间在县衙的西北角,一位老吏,佝偻着背,手托油灯走在前面,余不扬在后面跟着。摇曳的火苗把老吏投影在破烂的石灰墙面上,像极了张牙舞爪的鬼影。

  “喏,到了。油灯给你……常言道胆小不走夜路,像你这样晚上来验尸的定是个吃雷公屙火闪的好汉,我就不陪你进去了……我年纪大了,毫光太弱……”

  停尸房是一间矮旧的茅草屋,中间摆着两张长凳,上面架着一扇门板,女尸就躺在上面。余不扬拿油灯一扫,三五只老鼠便从盖尸布下逃窜出来。余不扬眉头一皱,操起靠在墙边的烂扫帚一通乱赶。余在水最怕老鼠了,刚到临安的那个晚上她在烂柯寺里撞见一只老鼠,害怕的喊声差点把菩萨都给惊醒了。想到这儿,余不扬的鼻子就酸溜溜的。

  以前帮着父亲断案,父亲死后又帮着哥哥断案,死尸他见了不少,但掀开盖尸布的那一刻,他心里还是紧了一下。这是一具浮肿透白的女尸,没有一点血丝,尸体吸饱了水,好像随时会胀破开来。那张血脸也被泡得干干净净,伤疤纹路清晰可见。隆起的腹部有一块块紫红色的小伤口,是老鼠啃食后留下的。

  余不扬控制住情绪,扫视了几遍,发现她的指甲里有黑色的污垢。余不扬凑近闻了闻,是黑漆。这条线索可以判断她死前有过挣扎,黑漆是从某处家具上抠下来的。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用处,更不能判断眼前的这具无脸女尸是不是余在水。

“验好了没?夜里风大,我这老胳膊老腿被风一吹就疼。” “验不出,麻烦……”余不扬摇摇头准备出来,却被墙上一道

幽暗的绿光吸引了,那是一支琉璃发簪,余在水在西湖边游玩时买的。他脑袋嗡嗡作响,视线也开始迷离,只觉有一只手从后面揪住他的头发,使劲地往后拉,要不是连退两步,绝对会四脚朝天摔在地上。

“验出来了?”老吏伸进半个脑袋,眯着眼问,略带惊喜。 余不扬的声音有些颤抖:“我问问,这墙上的发簪可是她的

遗物?”

  “当然是她的遗物了,一般的遗失物又怎么会放在这里。不过我可提醒你,那琉璃簪子是作坊里做的,都一样,你再看仔细些。”

  “错不了,在水嫌这支簪子单调了点,取过一只耳环挂在上面。她的耳环是一条小铜鱼,跟这根簪子上的一模一样。”

  老吏走进来,使劲伸直脖子,取过簪子凑到油灯旁看了又看, 说:“确实有只小铜鱼,这么说可算是找见家人了,来,登记一下赶紧把人领回家吧。”

  余不扬没想到这个老吏如此云淡风轻,自己的悲剧在他人的眼里什么也不算。“我们没有家……我们在临安没有家。”余不扬愣着神。

“玩儿来了?”

“差不多吧,谋生来了。”

“落叶归根,还是领回家吧。”老吏有些不耐烦。

“我们家住衢州,太远了。”余不扬想,要是哥哥嫂嫂看见余在水变成如今的样子,不知道心会碎成几瓣。都怪自己,没有好好保护她,“我想把她埋在临安,不知道老先生有没有办法?”

  “城郊荒山野岭多了去了,我可以帮个忙,五两银子。明天再说吧,一早我就去雇车。”

“能不能今晚,这儿有老鼠,她会害怕。” “你……也行,不过得十两银子。”

余不扬看了眼尸体,嘴角微颤:“行!有劳了。”

钱塘江自城东绕城向南而去,候潮门正临潮水之冲,夜幕之下更显潮声滚滚。从候潮门自东向西走不了几步就是六部桥。途经六部桥的这条路与南北走向的御街交会于三省六部的办公署邸。这便是六部桥桥名的由来。如果朝天门以南是官署重地,那么六部桥以南绝对称得上这一带官署重地的核心,各个路口随处可见的红叉子就是最好的佐证。可就在这官署云集的六部桥南,偏偏有一处不起眼的小院,与周边署邸庄重严肃的风格不同,甚至还常常飘出阵阵清香。这个小院只在门口挂了一个小木牌——万寿香所。

  “点茶焚香!”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朝后院喊了一声。不一会儿,一个奴仆便跑来了。管事的朝堂屋努了努嘴,奴仆欠了个身,轻手轻脚地进去了。

  屋内,赵汝愚和赵艮父子面对面坐着。高大的香架在父子两侧静静地伫立着,架子上堆放的全是箱子和油布。奴仆打开其中一个油布包,取出一支香来,蹑手蹑脚地在香炉里点燃。

  “我让你考验考验余不扬,这件事办得怎么样了?”赵汝愚呷了一口茶,满意地靠在椅背上欣赏着手中的镶金琉璃茶盏和绿色的茶汤。杯中茶是赵汝愚偶然从狮峰山下一老农手里购得的绿茶,虽然算不上什么名茶,但却香郁异常。

  “余不扬,衢州开化人士,父亲是开化原县令余建安,哥哥是仙霞关厢军都头。他武艺高强,我亲眼见他一人对付临安府十多个护卫,竟能占了上风,还重伤了几人,着实不简单。”氤氲沉香缕缕升起,奴仆出去后轻轻地把门关上。赵汝愚缓缓起身,来到香架前,打开了其中一个不起眼的木箱子,里面却不是什么香料而是一个木把手。赵汝愚伸手轻轻一拨,两侧高大的香架从中间一分为二,像城门一样慢慢打开。香架打开后,映入眼帘的是更多更密的木架,木架上的每一个格子上都挂着文武百官的名牌,木格子里放着的均是文书材料。这样的场面,像极了吏部考功司的官员档案房。不过万寿香所绝不是吏部考功司,而是临安黑白司的秘密驻址。而且,这里存放的文书都是考功司没有也不会录入的官员私密信息。

  赵汝愚走到挂着李孝友名字的木格子旁站住,取出一份轻薄的文书翻看起来。这个李孝友年纪轻轻便官拜节度使,是皇后亲侄,他虽未娶妻,但去年赴浙西整饬厢军的时候,在衢州认识了一个叫余在水的姑娘,并且私订了终身。从此,二人书信不断,李孝友约定在绍熙五年的年底明媒正娶余在水。而比余在水年长两岁的亲叔叔,正是余不扬。

  赵汝愚将李孝友的文书放回格子中,又踱步来到余端礼的格子前,取出一份文书递给赵艮。赵艮翻看了一遍,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父亲让我试探余不扬原来是因为他和余端礼之间的这层关系啊。”

  “没错。余建安和余端礼是同族兄弟,二人私交甚笃。算起来,余不扬要叫余端礼一声叔父。我叫你考验试探余不扬,目的就是看看他能不能为我所用。只要余不扬站在我们这边,凭他和余端礼的关系,所有人都会相信他和我赵汝愚是一样支持拥立吴兴郡王的。到时候,他不想站在我这边都不行。”

  “我之前让你找人假传李孝友口信,把余在水引到临安来,目的就是要让她暂时在临安消失。余不扬知道余在水来临安是为了找谁,一旦余在水消失,余不扬自然会从李孝友身上调查。到时候我们稍微推余不扬一把,让他加入黑白探,发现一些李孝友结党营私、贪污腐败的证据,并在适当的时候公之于众,他余不扬和余端礼站在我们这边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只是……我说的让余在水消失只是暂时的秘密软禁而已,没有叫你弄出人命来!艮儿,西湖无脸女尸是怎么一回事?”赵艮抬眼惊恐地看向父亲,这才发现一向神情如镜的父亲此时正面带怒色看着自己。

  赵艮最怕的就是露出这种表情的父亲,他连忙解释道:“西湖无脸女尸不是孩儿所为,不过……孩儿也不确定那具女尸是不是余在水。”

  听儿子这么一说,赵汝愚便知事情出了意外,责令儿子把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他。赵艮不敢怠慢,忙说道:“自打余不扬和余在水二人一入临安府界,孩儿就派人一路跟着。他们下了登云山后,孩儿更是亲自跟着,不曾有半点怠慢。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余在水因为在断桥上躲避陈太奎府上轿子不及,险些跌入水中,从而对着陈府的轿子破口大骂。这些话传到了陈韶仪,就是陈太奎女儿的耳中,于是她当天晚上在御街上就差人把余在水掳走了。陈太奎是皇后亲信,又是内禅的潜在阻碍,我怕下面人行事不谨慎反而暴露了我们的目的,所以便没有轻举妄动。谁知……谁知余在水被陈韶仪掳走后就这么失踪了,我派出去十几号人查探此事,一直没有任何收获。”

  赵汝愚夺过儿子手中的文书,丢进木格子。“内禅这样的大事不容有丝毫差错,制造余在水失踪还只是第一步,没想到就出现了这么大的失误,接下来我们要怎么拉拢余不扬?”

  赵艮害怕父亲的指责,但正因为害怕,所以早就做好了应答的准备。“父亲,对于我们想要的余在水暂时失踪这样的结果,至少目前来看是达成了。父亲不要动怒,还请听孩儿慢慢解释。余在水确实失踪了,虽然余不扬不会马上从李孝友身上开始调查余在水的下落,但至少会从陈韶仪身上开始调查。我们都知道,陈太奎不仅不是一个好官员,而且还是皇后和李家的爪牙。到时候随着调查的深入,余不扬势必会和陈太奎的势力起冲突,我们不光能借机达成拉拢余端礼的目的,甚至还能借助余不扬之手直接获取一些关于皇后插手官员任免、私收官员供奉的证据。”

  赵汝愚含着一片茶叶慢慢地咀嚼着,心情慢慢平复下来。他意识到儿子说得没错,调查李孝友和调查陈太奎虽然有区别,但本质上他只是想把余不扬和余端礼树在皇后和李家的对立面。单从这个角度来说,陈太奎也能发挥和李孝友一样的作用。

  “只是……现在我们不知道余在水的下落,万一计划进行到关键的时候她突然又出现了,这该怎么办?”

  “父亲,虽然我们现在还没有查到余在水的下落,但我们有那么多的黑白探,不需要多少时日一定能发现余在水。所以,孩儿请父亲放心,从现在开始,孩儿有把握不让余在水再次出现在余不扬的面前,不管是死的还是活的。”赵艮坚定地咬了咬腮帮子,毅然决然的态度让赵汝愚欣慰地点了点头。就目前来说,赵汝愚倒非常期望那具西湖的无脸女尸就是余在水,这是成功拉拢余不扬和余端礼最有力的保障。

“那无脸女尸是谁?”

“不知,钱塘县衙那群废物把调查的事撂下了,想要核查,还得他余不扬自己出马。”

“临安啊临安,这半年来,怪事歹事就像钱塘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赵汝愚重重地叹了口气。

  父子二人陷入短暂的沉默。赵汝愚走到藏着把手的木箱子旁, 轻轻拨回木把手,香架微微一震,慢慢像城门一样合了起来。他拿起香架上的沉香木料凑到鼻前闻了闻,说道:“南洋沉香醇香淡雅、久闻不腻,这两年在临安的销量节节攀升,可无商不奸,临安香行总有些奸商以次充好,竟然还有恃无恐。普天之下,不管是官人、商人,男人、女人,都是贱人,只要给他机会,乘势使气、倚势凌人的事谁都会去做。看看临安府,行事越来越张扬了!”

  “何止张扬?简直目无律法。不过,谁都知道临安府尹陈太奎是李皇后的人,没人能把他怎么样。”

  “哼!他陈太奎不过就是个跳梁小丑罢了,李皇后已经不得人心了……我看,是时候了。”

  “父亲,你真的认为单凭我们一己之力组建临安黑白司就能扶正朝纲吗?李皇后彪悍,皇上怯懦,当今天下政事多决定于皇后,这是朝廷百官都知道的事情,谁都无能为力。依我看,朝纲还得乱下去。除非哪天,皇上真的突然就清醒了,那还有得救。可偏偏我们的皇上是个疯子……”

  “住口!”赵汝愚一掌拍在案台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皇上只要一天在位,他就还是我们的皇上,不要再说这些大逆不道的混账话。”

  “父亲,你一心想为皇上分忧,创立临安黑白司,广募天下有能力的平民百姓为朝廷效力,借庶民之手,想把这灰暗不堪的朝政划一划界限,分一分黑白,治一治贪污。可我却看不到未来,况且,皇上会不会领你这个情还不知道呢。”

  赵汝愚长叹一口气,围着香炉踱着步,说:“艮儿,知道我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吗?临安城外的艮山石,石形多样,是上好的假山石。你爷爷说,咱们家在汴京的祖宅,院里就有用艮山石堆砌的假山。现在我只要一看见艮山石,就想起汴京,就想起你爷爷。艮儿,我们是谁?我们是大宋宗室子孙!我是太宗八世孙,你是我儿,我们的身体里流着皇族的血脉!我知道,这几年政事多决于皇后,李氏一家在朝堂上位置越来越高,权力也越来越大。有传闻说皇上疯了,可我宁愿相信他没有疯,只是被皇后蒙蔽了双眼,听不进谏言。这个时候就需要有人站出来,如果我们姓赵的宗室都不站出来,那还有谁会站出来?况且,我是朝廷枢密使,宰执半朝,又岂能袖手旁观?”

“丞相、枢密使一起掌管朝政,这才是朝纲。之前丞相留正天天躲在城外,美其名曰‘待罪’,实则就是逃避。现在好不容易丞相回朝了,可面对内禅这样的大事,他和余端礼都不愿意表明态度支持您,这不明摆着害怕引火上身,一个个都想置身事外嘛!”

  “留正、余端礼是外姓臣子,自有他们的苦衷。虽然他们暂时没有同意拥立赵挺,但毕竟都赞同了内禅这个决定。内禅这事真要成不了,他们照样逃不了干系。当然,相对于为父我来说,他们确实做得还不够,但谁叫我们姓赵呢?我问你,倘若就让这天下乱下去,到时改朝换姓,诸位先皇、列祖列宗会觉得我们谁是无辜的?记住,倘若真的有那一天,姓赵的子孙都是不肖者!圣人教诲,为而无所求。谁都不知道这件事情的结果会怎么样,那就只管做吧,把结果交给天意。”

  赵艮不服气,说道:“南内皇宫、北内重华宫,三番五次上演了过宫风波。每逢重阳等时节,抑或太上皇生日,满朝文武谁没有劝过皇上去重华宫请安?可皇上去过一次吗?去年太上皇的生日, 皇上只是派了副丞相葛邲率百官去重华宫朝贺。百官走在大内去重华宫的路上,当天我在御街上听见沿途军民指指点点说什么的都有,说得最多的就是咱们的天子是个不孝儿郎。太上皇新年之初得病,到四月的时候开始严重,长达百天,儿子无动于衷,不探望也就算了,甚至连半句问疾之语都没有,这……唉!”

  赵汝愚叹了一口气说:“太上皇也对我说起过,他想去吴越偏僻之地自泯其迹,恐怕是心凉到了极点。只是,这事不能叫其他人知道,若是再传到皇上耳朵里,恐怕又要犯病。其实……其实创立黑白司是太上皇的意思,一方面整顿朝政,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遏制李家的势力。”

  赵艮说:“太上皇有意立吴兴郡王赵挺为太子,而非皇子赵扩,是因为太上皇认为赵扩不慧,而赵挺早慧。这是共识,因为百官之中认为赵挺比皇子赵扩更有能力继位的人也不在少数。父亲,我们是不是该做些什么?”

  赵汝愚正色道:“不错,在立储这件事上,太上皇的决断是明智的,也得到了一干老臣的支持,我们和黑白司自然也是责无旁贷,但此事还得走一步看一步,虽然如今李皇后不得人心,但她毕竟在位,又实权在握,没那么好惹。太子不是她的儿子而另有其人,她会善罢甘休吗?”

  临安城南郊,冷水峪。这里属于凤凰山山系,可一道高高的南城墙又将凤凰山与冷水峪这个地方隔开。因为城墙和凤凰山的遮挡,这里阳光不足,没有乔木,长满了灌木。一个新坟包在绿野之中显得格外惨黄醒目。新坟包旁,还有一个刚掘的葬坑,余不扬正闭着眼睛躺在里头。

  琉璃发簪摆放在木板做的墓碑上,铜鱼垂挂而下,在微风的轻拂下,轻轻地叩着墓碑。身心俱疲的余不扬躺在给自己挖的葬坑里睡了大半天,才浑浑噩噩地醒来。余不扬拿起发簪,叹了一口气:“在水是哥哥的掌上珠、心头肉,她这一死,我该怎么跟哥哥解释……解释又有什么用,他会原谅我吗?现在对我来说最简单的事情就是去死,一死百了……可我现在去见在水,她肯定会责怪我为什么没有替她报仇,她死不瞑目……无论如何,报了仇再死也不迟,哥哥要杀要剐要断绝兄弟关系我都认了。”

  埋葬完余在水,已是来临安的第三天。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可在余不扬看来,这临安城虽是个华贵的天城,神仙也比不上达官显贵的锦衣玉食,可天城之内也有拖家带口的乞丐,城郊草市之外也有破烂棚户居民。

  并不是人人都在过好日子,大多数人生活的路依旧坎坷。对余不扬这个乡下人来说,想要在临安立足,就像翻越高高的南城墙那么难,甚至比这还要难。余不扬从来不是乐天派,这几天他有过各种各样消极的假设,以至于他提前给自己掘好了葬坑。

  余不扬边走边想,眼神渐渐犀利起来。要报仇,张本这小子绝对不能放过,而且他性格软弱,便于控制,可以当作钓鱼的诱饵。临安城热闹依旧,衢州行馆门口行人熙攘,余不扬在街对面呆

呆地立着不敢回去。本来在来的路上,他还想了些对付霍吉的说辞,可一看到衢州行馆的招牌他就不自觉地打起了退堂鼓,原来编好的说辞越想越觉得苍白无力,甚至自己也认为不太可信。既然如此,倒不如一走了之。想到这儿,他扭头就要走。

  “不扬,你回来了?”是霍吉的声音,“你还要去哪?”霍吉是长辈,他这一声喊,余不扬就定住了,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

  “这一天一夜的跑哪儿去了呀?武学的人刚刚来过了,让你别忘记报到,时候不早了,抓紧去吧。咦……在水侄女呢?”

  霍吉说出了他心里最不愿意面对的事情,感觉就像是包扎起来的伤口又被人撕开,还撒了一把盐。

“霍掌柜,这里说话不方便,咱们进屋再说。”

  霍吉预感有事发生,忐忑又迷惑,便一路跟着余不扬进了他的房间。

  “什么!”霍吉的屁股上好像被人扎了针,叫着从椅子上跳起来,“在水失踪了?她跟着你怎么会失踪?偌大的临安城,在水又小,可千万别遭什么不测啊。”

  “霍掌柜,我想问问您,临安的官府中可有熟人?可否让官府的人帮我们找找在水?”

  “不扬兄弟啊,临安不像信安,这官府的门槛可高着呢, 我……我也没什么路子。”霍吉面露难色,“要不这样,不扬你先去武学报到,把差事做起来,熟络以后再去请人帮忙兴许会简单一些。”

“等到那时,黄花菜都凉了……”

“哎,可眼下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不是嘛,不扬,你还是先去武学当差吧,找在水的事情我会想办法的。”

  余不扬最听不得“你应该怎么做”“不用你操心”这样的话, 况且他心里已经做好了决定。“在水的事情我去办,武学,我不准备去了。”

  “说什么疯话!你哥哥为了你能去武学花了多大心思你不是不知道,这件事情没得商量,你也无权自己做决定。你不能由着性子就把不弃辛辛苦苦办成的事给毁了……我看在水的任性有一半是跟你学的!”

  余不扬涨红了脸,把憋了很久的心里话像豆子一样倒了出来: “兄嫂即我的再生父母,兄嫂呼,应勿缓;兄嫂命,行勿懒。这些年来,我自认为问心无愧。前些日子,哥哥叫我来临安,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太想来。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说,要为自己而活,做自己想做的事,活出点不一样来。从那会儿起,我就打定主意,不再做唯而不诺的事情。人生苦短,父亲勤勤恳恳、爱民敬业,最后落得什么下场?远离尘世纷扰,做个世外之人,有何不可?”

  “如果你哥也跟你这么想,那他就不用抚养你了,你现在早就是个世外之人,不是人,是饿死鬼!不扬,你敢不敢把刚才的话跟你哥哥再说一遍?”

  “有什么不敢的?我说不去了就不去!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替在水报仇。”余不扬情之所至,竟脱口而出“报仇”二字。此时店小二正巧从余不扬的门口经过,手中的铜脸盆掉到了地上, “锵”的一声惊得霍吉心中一悸。

  “什么报仇?不是说失踪了吗?”霍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马上摆出兄长的威严吼道,“在水到底怎么了?!”

  事已至此,余不扬卸下了包袱,精气神也泄了个精光。他沿着墙壁慢慢滑到地上,抱着头痛哭起来:“在水死了……我对不起她……”

“这……”霍吉的话到了喉咙口,却又像铅球一样重重地落了下去,“这是真的?”

  余不扬从怀里掏出小报,丢到霍吉手里,抹了一把泪:“我要替她报仇!霍掌柜你说……我怎么能去武学,我怎么能让在水死不瞑目,那还算是个人吗?”

  霍吉草草地看了一眼小报,手不自觉抖起来:“报仇,我看……报官吧。”

  “没用,我昨晚去验尸,钱塘县衙一口咬定是悬案,不再查了。况且我怀疑凶手是临安府尹的女儿陈韶仪,报官没用,没准还会招来杀身之祸。”

  接着,余不扬把这几天的经历和猜想跟霍吉说了一遍。又说道:“所以报仇这件事只有我去。”

  不等霍吉回答,余不扬就突然站起来,迅速整理好行装细软, 夺门而出。霍吉慢慢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门口只是说了句: “造孽啊……”

  陈府内,一道熟悉的声音越过白墙传进院子里,陈韶仪猛地打开闺房的门,侧耳倾听了一会儿,激动地问身旁伺候着的丫鬟: “门外当真是四郎在说书?”

  “就是他,要说这张本,那可真是好生有情调,在府门外的湖边说起了《鸳求鸯》,说得那叫一个好,不光引来了路人围观,没想到真的引来了成群的鸳鸯。说到动情处,他还落下几滴泪来,引得围观的人也跟着落泪。小姐若是不信啊,到府门外瞧一瞧,是不是张本,小姐一看便知了。”

  陈韶仪早就从门外隐隐约约传进来的声音判断出来,说书的人就是张本,哪里还需要到府门外用眼睛判断?《鸳求鸯》这个话本讲的是西湖里的一只鸳鸟爱上了常常泛舟湖上的美人,抛弃了鸯鸟。最终鸳鸟因为人鸟有别得不到美人的垂爱,回到西湖恳求鸯鸟原谅自己。鸯鸟一直在湖中的巢穴中等着鸳鸟,鸳鸯重归旧好便日日夜夜再也不分开了,永远成双成对生活在一起。陈韶仪知道,张本说这个话本的意思就是在跟自己道歉,想到这儿她恨不得跑出门去将张本迎进家来,不过她还是控制住了自己。

  “小翠,给小姐我煮一壶茶,再端两碟干果上来,我倒要好好听听他张本今天能讲几个话本。”

“置办好吃食,我再去将张本请进府来……”

陈韶仪一挥手,说道:“不必了,今天就让他在外面说着。”

“张本在府门外说书,您在府内听着,那能听见什么?我去叫他进来,他难道敢不进来吗?” “听我的,不必那样。隔墙听书,别有一番风味,快去快去,

把吃食端上来。”陈韶仪在闺房外的藤椅上坐下,嘴角露出一丝坏笑,“张本啊张本,本小姐可不是鸯鸟那么好哄的,我要让你知道,惹我生气的下场可没有鸳鸟那么幸运。哼!”

  临安当红的北瓦第一人在西湖边说起了书,在附近游玩的人都往陈府门口聚集过来,其中不乏张本的仰慕者。渐渐地观看的人声音高过了张本的声音,陈韶仪听不清张本的声音便开始心烦起来,这个时候再听到几句别的姑娘示爱张本的情话,她就再也憋不住了。

  “小翠,小翠!开门去把张本叫进来,若是他愿意进来,那便万事大吉。若是他不肯进来,就……就叫府内的衙役把他赶走, 不,把他打到湖里去。”小翠早就猜到陈韶仪迟早会将张本请进府内,笑着应承下来。

  不消一会儿工夫,门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再过一会儿,张本穿着一身淡绿色的长袍,手上拿着一束茉莉花出现在府门口。话本中,鸳鸟恳求鸯鸟原谅的时候,嘴上就是衔着一朵茉莉花。陈韶仪看着张本的样子,心里再也恨不起来,娇滴滴地骂道:“讨厌鬼,你怎么不用嘴叼着花进来?”

陈府门外的人群散去,断桥旁的残醉酒肆门口却依旧人挤人。一白袍醉士左手持酒壶,右手握着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写着,发

觉写得不妥的地方便用鞋履擦去,又重写。围观的人交头接耳,议论蜂起。

  “写好了,不改了。纵然你们有更好的意见,也只能烂在肚子里。”白袍醉士灌了一口酒,便摇头晃脑地念起来,“江左咏梅人,梦绕青青路。因向凌风台下看,心事还将与。——忆别庾郎时,又过林逋处。万古西湖寂寞春,惆怅谁能赋。”

  醉士读完了词,见大家没什么反应,将手中的树枝一丢,有些恼了:“愣着干吗,鼓掌啊!”

  残醉酒肆掌柜的见状赶忙带头起哄:“好词好词,当今天下第一全才,白石道人的这首《卜算子》明天定会传遍整个临安城。”掌柜的话音刚落,人群中有惊叹、有诧异,明白眼前的这位便是和稼轩分鼎当今天下词坛的姜夔,接着便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人群中也有看不惯姜夔张扬的,一书生模样的人开口挑衅道: “白石道人的词若称天下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书法亦如此。如果是真的,这首词应高悬于庙堂之上,今日为何落到地上,与游人的脚印为伍,岂不是自降身价?还是说,白石道人自知此首词品相不佳,所以写在地上,只是在消遣娱乐我们罢了?”

  此话一出,看热闹的人有的附和,有的窃笑,都来了兴致。姜夔倒也不慌张,只是笑笑:“淳熙年间,高宗御舟经断桥入此酒肆,忽见太学生俞国宝题在这残醉酒肆墙上的醉词。词云: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箫鼓,绿杨影里秋千。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取春归去,余情寄、湖水湖烟。明日再携残酒,来寻陌上花钿。高宗觉得此词甚好,但末句不免酸寒,便提笔在墙上改作‘明日重扶残醉’。此乃残醉酒肆招牌的由来。在这酒肆门前,高宗尚且只能写在墙板上,我等一介草民只能写在地上了。”

  书生踮脚往里瞧,果然高宗皇帝和俞国宝的笔墨赫然入目,心里一阵羞愧,赶忙钻出人群,灰溜溜地逃了。人群中随即发出了一阵哄笑,姜夔摆摆手,大笑了三声。

  余不扬在捞尸地点附近勘验了一圈,无功而返,心中颇为烦恼,对残醉酒肆门前这场文人的嬉闹提不起什么兴趣。可有人却对他有兴趣。

  “小兄弟,请留步。”姜夔骑着他那头老驴赶了上来, “三天前我们在断桥上相遇,没想到现在又在桥下遇上了,实属缘分。”

  余不扬瞥了姜夔一眼便认出,他就是在断桥上出语调侃在水的那位白袍醉士。余不扬马上警觉起来,他和在水的失踪是否有关系呢?意识到这个问题,他便叉手施礼,但并没有搭话。

  姜夔用鞭子指了指余不扬身后的方向,问道:“小兄弟是从哪来要到哪去呀?”

“哦……我只是随便转转。”

“那位同行的小嫂呢?”姜夔笑眯眯地问道,双眼眯成了一条缝。

  余不扬脸色一沉,稍显不悦。“这位大哥问这个干吗?若没什么事我还要赶着回城。”余不扬佯装抬头看天色,一副着急要走的样子。

  “这位小兄弟果然和那位小嫂一样,都是急性子。那日在断桥上,姜某人酒喝多了,说了一些调侃的话还请小兄弟不要往心里去。作为赔罪,我想请小兄弟去丰乐楼对酒当歌,赏花赏月赏西子,如何?”

余不扬觉得莫名其妙,哪有平白无故就请人吃饭喝酒的?便说道:“若姜大哥你只想喝酒买醉,何不叫上刚才那些文人,岂不更有风情?”

  “哎……当今文人大多爱喝醋,不爱喝酒。喝惯醋的人浑身酸臭,光跟他们待在一起就想呕了,哪还喝得下去酒哇?以酒交友一直是我姜某人的习惯,况且我们缘分不浅啊……你想想,临安城有一百多万口人,还不算那些来走亲访友、公干闲游的,能见上一面,那就已经是有缘之人了,何况是再次相见?小兄弟赏个脸吧?”

  余不扬定神看了看姜夔,姜夔正笑嘻嘻地看着他,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余不扬回想起他刚才在酒肆前被大家众星拱月的样子,想必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自己现在正愁没人帮忙,这人却主动凑上来,不正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吗?

“当真?” “你看我像是在消遣你吗?”

  “承蒙相公看得起在下,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这是个只赚不赔的买卖,余不扬没有道理白白错过。

  丰乐楼是临安城的地标性建筑,位于涌金门外的西湖边,是西湖这个大“销金窝”的门面。平时朝士会饮,缙绅士子请客,就在这里。到了饭点儿,湖里的船,岸上的人,便都集聚于此。

  姜夔在前面骑着驴,余不扬在后面跟着。兴许是老驴肚子也饿了,步子迈得快,一刻钟的工夫,余不扬就见到了这栋宏伟高阔的酒楼。此时正当入夜时分,天光未暗,可楼内已是灯火通明,人头攒动。余不扬虽然听不见声音,但也知道丰乐楼定是热闹非凡。 穿过朱绿五彩装饰的欢门,便进了大厅,余不扬跟着姜夔穿过

主廊,数十个妓女聚集在主廊等待酒客呼唤,她们浓妆艳抹,灯烛之下,望之宛如仙女在人间。大厅只设散座,此时早已座无虚席,拿着妓女名册高声点花牌的有之,叫上两个闲人厮波高谈阔论的有之,听曲喝酒的有之,呼朋引伴的有之。总之,人人手中端着酒,人人脸上挂着笑,一派浮华享乐景象。

  “姜大官人。”一声娇滴滴、腻滋滋的声音从楼上飘下来,余不扬抬眼看去,原来是一位娉婷秀媚、秋波滴溜的美艳女子在招呼姜夔。

  “哟,美儿,我这两天都挂念着你……”姜夔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醉眼朦胧地望着眼前的可人儿。

  美儿矫作生气的样子,说:“我听说昨日你给望湖楼的小倩写了一首词,今天又在断桥边地上写了一首词,唯独不给奴家写,你哪里像是想着我、念着我的样子?天下乌鸦哪,都是一般黑,你们男人总爱见异思迁。那小倩哪点比得上我?”说完,还在姜夔的手臂上掐了一把。那一把掐得极为轻巧,美儿却表现出一副下手很重的表情。余不扬感觉自己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可这招对姜夔却很受用,他赶忙求饶,承诺晚上就送美儿一首词。

  美儿把二人引向临湖的小包厢,走廊上一个醉酒文人站在凳子上,伏在包厢外的墙上写诗。美儿叫了起来:“哎哟,下来则个?当今皇上就爱待在帷帐之内,不来丰乐楼,写了也没人看。”那文人醉得厉害,被美儿这一声唤,惊了一颤,从凳子上跌了下来,引来一阵笑。

  姜夔冷笑了一声,对着余不扬说:“人人都要在丰乐楼的墙上写一首词,为的就是让皇帝、丞相看见,封他个官做做。不过,时不可苟遇,道不可虚行,可不是人人都有俞国宝的好命,也不是每个皇帝都能像高宗那般通达的啊。哎……你瞧瞧这丰乐楼的墙上,到处都是诗词文章,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儿不是喝酒的,是卖字画的呢。你说,这些渴望被临幸的文人酸不酸?臭不臭?”姜夔笑着笑着,表情就僵住了,眼中闪过一丝忧愁,却又立马笑了起来。

  余不扬嘴皮子动了两下,不知怎么回答,倒是美儿心眼活, 忙说道:“这些文人又酸又臭,哪像官人这般有风骨。大家都知道信王吴璘之孙吴曦是你的好朋友,不仅家财万贯,朝中势力也了得。曾经想出资为你买官,没想到你却婉言谢绝了。一连好几日,丰乐楼里的文人们都在讨论这件事呢。”

“大家是羡慕我呢,还是骂我傻呢?” “倒是有一个人骂你傻。不过奴家我第一个要了他好看,你猜

我怎么着?给他端了一壶醋,告诉他,别喝酒了,喝醋吧。”二人笑作一团。

  西湖笙歌不断,楼内笑语不休,余不扬在某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好像身在蓬莱仙岛。

今晚的饭菜颇讲究,尽管姜夔一再说不差钱,余不扬还是觉得浪费了点。酱香的鱼鲞、腊味的熏肉,搭配新鲜的湖虾和山鸡,再来一味浓郁的羊肉汤,佐以爽口时蔬,余不扬很久没吃得这么丰盛了。随着酒过三巡,二人的话渐渐多起来,也更亲热了,余不扬这才弄清楚,眼前这位枕曲藉糟的酒鬼文人可不简单,精通音律、诗文、书法,有人说他是继苏轼之后又一难得的艺术全才。不过可惜的是,他茕茕孑立半辈子,屡试不第,未能从仕,靠卖字画和朋友接济为生,有了钱就来丰乐楼买醉。

  临安城有钱有势的人各有各的乐子,可怜遇坎的人也各有各的不幸。余不扬心中涌起一股同病相怜的感觉,对刚才自己想要利用姜夔而感到内疚,便轻轻“唉”了一声,说:“今日能与相公对饮是我的荣幸,刚才在断桥旁对你失礼了,还望见谅。”

  “不扬兄弟何处失礼之有啊?凡事无须过于拘泥于小节,这一点上你还真该学学小侄女呢。我现在还记得小侄女指着陈府轿子破口大骂的样子呢,也是真性情。唉……这么好的姑娘说没就没了。没有办法,娇嫩的花骨朵怎敌得了临安的狂风暴雨呢。”

  “风暴再强我也要跟它较一较劲,纵使掘地探天,搭上性命我也义无反顾。”余不扬脖子一仰,干掉了杯中酒。姜夔看着眼前这位眼里冒火星的少年,淡淡地说:“你可想好了,人不可与天斗,民不能与官斗,这是人世间的道。”

  余不扬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说:“活着对不起兄嫂,死了没脸面对在水侄女,我只有报仇这一条路。兄长,你能帮我吗?”

姜夔往后一靠,笑了。“你这事儿还得朝廷的人帮助才行,而且必须是长戟高门的大官才行。你别看我认识一些人,有点名气, 可在达官显贵眼里就跟个无名小卒差不多,没人把我姜夔当回事儿。”他的眼神突然黯淡下去,好像有人把他心里的灯火掐灭了。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唉…… 说这些干吗,该给美儿写词去了。”姜夔说着便要起身,但终归还是饮了太多酒,膝盖一软,摔倒在地。余不扬赶忙俯下身子去扶, 却看见姜夔的视线死死地盯着黑漆雕花桌脚上的一处掉漆的地方。

  余不扬一眼就看出,这里的油漆不是无意中磕掉的——边缘模糊,边界不清,更像是被反复摩擦所形成的,比如说:用指甲抠出来的。而且掉漆处特别的图案——一朵三瓣花,让他更加笃定,这是什么人有意为之的。

  余不扬感觉自己的心被一道电光击中,顿时亮堂起来。在水尸体的指甲缝里不就残留了黑漆?

这难道是在水留下的?

在水在丰乐楼遭遇了什么祸害? 可她为什么要留下这样的图案?

难道三瓣花并不是关于她本人的,而是暗示了凶手的信息? 姜夔看了几眼三瓣花的图案,又看了看余不扬,张嘴说了几句

话。可姜夔此时已经烂醉如泥,说起话来也含混不清,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竟躺在地上睡着了,鼾声如雷。

继续阅读:第四章 开山建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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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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