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熙五年,六月二十八日,寅时。
太上皇躺在重华宫的床榻上,身上盖着薄薄的绸缎被子,任凭雷声在头顶的琉璃瓦上轰鸣,狂风掀动门窗长帘。曾经贵为天子的他励精图治,政治清明,百姓富裕,太平安乐,大宋大有中兴的气象。如今他重病卧床已有半年,皇帝儿子从不曾过宫探望,放眼整个大宋朝,晚年如此凄凉的除了他还有其他人吗?
卧病在床,他常常回想,他自己之所以会有如此凄凉的晚年光景,多拜李凤娘这个女人所赐。李氏生于高宗绍兴十五年,姿容艳丽,面相大贵,道士皇甫坦看了她的面相,惊讶地说:“此女当母仪天下。”当时的太上皇高宗信以为真,命太子赵惇聘李凤娘为妃。后来,赵惇成为皇帝,李凤娘摸透皇帝的性格懦弱,于是通过种种手段渐渐地控制了皇帝,皇帝因此还犯起了疯病。从而朝政权力被骄恣凶悍的李凤娘操控。李凤娘控制了皇帝和朝政大权以后,就处处顶撞自己和太上皇后,还讽刺他不是高宗亲生子,嘲笑太上皇后不是自己原配妻子。要不是太师史浩认为立后不久便废后实过于草率,坚决反对,他非废了李凤娘不可。
李凤娘醉心于玩弄权术,没有把心思放在相夫教子上。李凤娘的皇孙赵扩不光长得像她,连行事作风也越来越像她。一想到大宋江山要交到李凤娘儿子的手上,他就不安起来,便想立吴兴郡王为太子。凭李凤娘的性子,怎么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于是一再挑拨他与皇帝儿子之间的关系,直至父子决裂。往常,太上皇每每想到这儿,便会痛心大叫,可今夜太上皇的寝宫里倒是异常安静,安静得连老内侍都打起了瞌睡。
“内侍大人,例行检查的时辰到了。”太医院当班的太医背着药箱,轻轻地拍醒了老内侍。老内侍一脸不悦,太上皇和自己好不容易睡个安稳觉却还要做例行检查,不过这是重华宫的规矩,不能逾越,于是便领着太医悄悄地进去了。
太上皇的卧室内虽然安静但并不昏暗,东南西北四角共有明烛八盏,这样的亮度正好不会打扰太上皇睡眠,也能让例行检查的太医看清状况。两人走到太上皇的帷帐旁,老内侍在一旁伺候着, 太医掀开帷帐进去查看,刚钻进去半个身子旋即退了出来,用惊恐的眼神看着老内侍。老内侍回以询问的表情,太医轻轻摇了摇头,又钻进帷帐,过了一会儿从帷帐里出来,没有了刚才蹑手蹑脚的小心谨慎,凑到老内侍耳边嘀咕了一句。老内侍听完,身子猛地向后一挺,推开太医钻进帷帐,只见太上皇静静地躺在龙榻上,双目微睁,嘴巴半张着,好似有话要说却没说出口,有人要见却没见到。老内侍跪到榻前,试探性地呼叫道:“太上皇,太上皇……”太上皇没有应答,脸上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老内侍两声太上皇喊完,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伸出颤抖的双手去握太上皇的手,是僵硬而又冰冷的。老内侍确定太医说的是真的——太上皇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在一声“太上皇晏驾啦”的哀号声后,两匹快马自重华宫夺门而出,一匹往当朝丞相留正府上跑去,一匹往枢密使赵汝愚府上跑去,而后重华宫又重归一片冷寂。
留正和赵汝愚是最先得知太上皇晏驾消息的高层官员,他们又派出信使连夜前往各个朝官家中,请他们立即到进奏院商议此事。朝官们都清楚,既然两位宰执安排在进奏院会面,那么意图很明确,便是要将此事禀告给皇上,让尽孝不够的皇上好好履行最后的人子之责,避免被天下人所不齿。果不其然,同朝多年的默契很快就让他们达成了共识,那便是禀告皇上,由皇上亲自执丧。
随后,这才有了赵汝愚棒打和宁门守卫事件发生。一百零八位朝官进了大内以后,皇上的内侍们不像守卫那般死板,马上就有人瞧出了有大事发生,便一刻也不敢耽误地去通知皇上上朝。赵汝愚与留正、余端礼联袂上殿把太上皇晏驾的消息呈给皇上。一时间皇帝沉默,百官哀立,垂拱殿内没有一丁点儿声响。朝官们有的注视着皇上表情的变化,有的低头揣测圣意,有的则闭眼祈祷,所有人都在等候皇上裁定。没想到皇上什么也没说,突然丢下奏折起身往回走。朝官们急了,如潮水般涌到皇帝的身边。
“皇上请留步,恳请皇上出宫为太上皇执丧,尽人子之责, 抚满朝文武、天下百姓之悲痛。”第一个上前提出要求的是赵汝愚,他既是枢密使又是宗室子弟,于情于理他都应该第一个站出来要求皇上处理好家事。可是皇上并没有停下脚步之意,就像是没听见赵汝愚的话似的继续往后宫方向走去。
留正也急了,冲上前去跟在皇上的身后说道:“陛下与太上皇不睦虽是家事,但也是事关天下的大事,太上皇晏驾的消息是藏不住的,愿陛下正面以待,速回渊鉴,追悟前非,渐收人心,庶保国祚。”留正一直以直言敢谏闻名,没想到这次竟然直接以“庶保国祚”吓唬皇上。终于,皇上停了下来,转身正面对着留正,双眼看似有神又似傻瞪着,气势看似愤怒又似赌气:“你愿寡人正面以待,寡人便与你正面以待,你接着说!”
皇上的话出乎所有人意料,留正更是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怔怔地盯着皇上。随后,皇上表情慢慢放松下来,细声细语道:“多日不见,爱卿两鬓又新添了几许白发,想必是公务劳累,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寡人没睡好,也要去睡个回笼觉。说来也怪,昨晚雨不大雷声却大得吓人,哎?想必诸位爱卿都是被雷声吵得睡不着觉吧?那就都早些回去歇着吧,啊?”
留正呆呆地看着皇上,不知圣意,更不敢随便搭话。去年,皇上突然准备重用曾经被自己揭发受贿并降职的姜特立,这让留正既生气又警惕,在城外范村待罪,说是待罪实则是跟皇上置气。皇上与丞相二人赌气了一百四十余天后,最终皇上妥协派人召他回朝理政,又下旨姜特立不必持诏入朝陛见,留正这才回朝。所以,当皇上突然这么说的时候,留正担心皇上是不是话里有话。不过,接下来的事情表明留正多虑了,因为皇上突然毫无征兆地转身往后宫跑去,惊得内侍慌忙跟上,留下惊呆了的百官。
其实,大家都知道皇上这两年病了,只是没想到已经病成这般模样了——面对自己父亲的死讯竟然无动于衷。这样的人别说不像皇上了,甚至称不上是人了。不过即使这样,他现在仍旧是大宋天子,一切都是他说了算。
皇上要退朝就像钱塘江要退潮一般,没有人能拦得住。原本信誓旦旦的官员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心中不免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是凄凉。退朝的百官队伍行走在垂拱殿至和宁门的路上一言不发,一出了和宁门,有的官员进了三省六部,有的进了五府太庙直接开始了一天的工作,有的穿过六部桥出城或回家。直至留正、赵汝愚、余端礼三人行至朝天门附近才陡然发觉,身后早已空无一人,一百零八人的队伍最后只剩下他们三个伫立在青灰色的雨幕之中。
余端礼两手一拍,惊道:“哎呀!这……这些人成何体统, 哪有就这样不告而别的?治丧之事还悬而未决呢!这可如何是好啊?”
赵汝愚愤愤不平地瞪着身后的雨幕:“这些软骨头,遇事就想着一逃了之,全然不顾人臣之责!”
相比余端礼和赵汝愚,留正的表现倒显得平静,他提了提被雨水浸湿而变得沉重的朝服,说道:“二位大人不必动气,太上皇晏驾这件事,皇上不理睬,百官亦不敢轻为,便只有落到我们身上了。话说回来,只要我们三人同心,不管发生什么,都会为皇上料理得当的。你们说是这样吗?”
赵汝愚看着眼前这位心平气和的丞相大人,总觉得不能过分相信他,亦不能过分乐观。留正就算再位高权重,但也做出过因为与皇上朝政意见不合而到村郊躲避这种事,在他赵汝愚看来,留正更像一个畏难任性的老头儿。
三位年纪不轻的股肱之臣淋了一早上的雨,默契地移步到进奏院内议事。赵汝愚喝了一口姜茶抢过话头说道:“太上皇因何而驾鹤西去想必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吧?皇上久居后宫、疏离朝政,把太上皇苦心经营的‘乾淳之治’毁伤大半。要说皇上没有社稷之才也就算了,可偏偏一损俱损,连身为人子最基本的孝心也没有。太上皇重病在床,皇上却踏春游园,太上皇一次次期许皇上前往重华尽孝,等来的却只有一次次失望。今天没有外人,我就把话说明白了吧,不管是江山社稷还是皇族家事,走到今天这一步,李皇后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
留正知道赵汝愚的脾气,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对他来说已算克制。他抬眼看向余端礼,只见他双目微闭、不置可否,便也没有插嘴,任由赵汝愚说下去。
“李皇后性情彪悍,以卑劣手段控制皇上图谋擅政,为了一己私欲把朝政搞得乌烟瘴气,除了李家亲信之外,其他大臣都颇有微词。不仅如此,她置母仪天下之职责于不顾,挑拨太上皇和皇上之间的关系,让他们父子徒生嫌隙、互不来往,你们看看,皇上连执丧这样的大事都不愿意做了!”说到这里,赵汝愚清清嗓子,用力地看向其他两位同事,提高声音说道:“我们有责任、有义务替太上皇,替大宋江山改变这样的局面。太上皇跟我说过,眼下只有一个办法能救大宋,那就是内禅!”格子窗外天光猛地一亮,而后一记沉雷,声如战鼓擂鸣。
留正清了清嗓子:“太上皇的意见固然重要, 但如今百姓之天子,江山之皇帝不是他啊。太上皇的意志并不能代表朝廷的意志。”
“今年是绍熙五年,皇帝在位才第五个年头,况且还有一大半时间是不理朝政的,本就根基未稳,与南渡后开创‘乾淳之治’的太上皇比,谁更能代表朝廷的意志呢?谁更符合江山社稷的意志呢?谁在大臣中的声望更高呢?”赵汝愚虽说得在理,但却过于直白,留正和余端礼不约而同地用余光扫视左右,生怕隔墙有耳。
“我只是担心内禅会让朝局动荡,金人居北南望,外患未除又徒生内忧,恐怕内禅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养痈成患,自生祸殃。朝廷病了,丞相大人竟然不想治病, 反而养病?难道不知道养病如养虎这个道理吗?”
见留正和赵汝愚各执己见,余端礼缓缓开口安抚道:“两位大人,朝廷之病源于皇上之病,皇上现在精神常有错乱,疯病也间歇发作,已然是个独夫,失去了君王之道,于江山社稷不利。况且,内禅之制并非本朝独创,徽宗、高宗亦有之,在这样的情况下尊崇祖宗之制我想也是理所应当的。”
见余端礼也复议内禅,留正心中稍有不悦:“朝廷之病源于皇上之病,等皇上的病好了,朝廷也就能恢复正常了。”
“可皇上的病又怎么会好呢?皇上是因为生性懦弱猜疑才被工于心计的皇后控制,慢慢被逼疯了啊。内禅,其实质是为了让朝政摆脱皇后的控制,早日回归正轨。”余端礼舒缓了语气继续道, “ 丞相大人,您也是忠良之臣,试问您在范村待罪之时心中是否有困惑、有不满?是不是也想着早日改变朝廷之病状?我们要抓住内禅这个机会啊,不能再让范村待罪这样的事情重演了。”
余端礼比留正和赵汝愚年长几岁,积淀自然更深,确实更会劝人,范村待罪的经历是留正心中永远不会愈合的伤疤,而余端礼揭开得恰到好处。于是留正想到,去年六月西蜀将领吴挺病死,皇上在他上奏多次之后仍不派人入蜀收复兵权,蜀军长期无主恐易造反,而蜀乃大宋之命门,蜀失而天下亡矣!这件事一直是他这个丞相的心头病,可至今仍旧悬而未决,多半有皇后插手的原因。不光这一件事,皇帝登基不久便开始患病,此后李皇后擅政,大肆敛财,收拢人心,到时候像自己这样的忠良之臣无端受害也未可知。还有半个月前,他领着百官劝说皇上到重华宫问疾探望,结果却被皇上逼到浙江亭待罪,一跪就是三天,那种身心的双重煎熬到现在依旧刻骨铭心。
赵汝愚见留正有所触动,便趁热打铁道:“所以,内禅宜早不宜迟,我看最适宜定在二十八日之后,太上皇的禫祭仪式那天。禫祭之日,是除去丧服的日子,不出意外那天除了皇上和皇后不会到场以外,大宋所有的上层人物都要去太上皇的棺椁前与他进行最后的道别,时机最好。那日若是太上皇有在天之灵,看到内禅顺利进行便也瞑目了。”
余端礼一口气喝光了姜茶,说道:“我完全支持赵大人的意见,内禅宜早不宜迟,早一日内禅成功,朝政就早一日回归到正常轨道之上。只是……内禅成功与否关键在立储这件事上,立储人选至关重要,若立储人选名正言顺又能得到朝臣支持,那么内禅便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若立储人选不合群臣之意,恐怕会节外生枝。不知两位大人有什么看法?”这个余端礼,两边既不帮衬也不得罪,只是一味地摆事实讲道理,说得留正频频点头,慢慢接受了内禅的建议,可赵汝愚却急了。
“依太上皇之意内禅,自然是要依太上皇之意立储的。太上皇认为吴兴郡王赵挺早慧老成,有贤君的潜质。反观皇子嘉王赵扩却不那么聪慧,脾气秉性又多遗传皇后,恐不是储君人选。”
留正微微张开的口闭上了,思考了片刻说道:“太上皇之意固然重要,但无论是吴兴郡王还是皇子嘉王都是比皇上更好的人选,我认为对于太上皇的遗愿不必过于迷信和执着,完成内禅才是关乎江山社稷、百姓民生的头等大事。”
“丞相所言极是,但如今朝中上下对皇上皇后颇为忌惮,民间有俗语称龙生龙、凤生凤,只怕嘉王和皇上皇后无异,到那时内禅意义何在?”
“赵大人的意思是偏向于吴兴郡王啰?”
“这并非我一人之偏向,是太上皇的遗愿,也是大多数臣子的心声。”
太上皇一死,内禅就犹如弦上之箭,到了不得不发的时候了。留正和赵汝愚也顾不上顾忌和回避,全然一副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样子。这三人知道,彼此都是支持内禅的,即使意见相左,但谁也不会把今早的这番话与第四个人说。
赵汝愚见留正沉默不语,试探问道:“丞相大人的意见莫不是嘉王殿下?”
“唔……这并不是我的意见,只是立储之事须经过皇上同意, 尤其是人选上。若是我们建议立吴兴郡王赵挺为太子,皇上断然是不会同意的。要知道,皇上与太上皇不和很大程度是因为太上皇关于立储的倾向。”
“这就该我们出马了,倘若满朝文武皆推荐吴兴郡王,皇上也不好说什么了。我们三人都是旧臣,太上皇在位期间政事如何,民生如何?皇上在位这几年政事如何,民生如何?我想大家都看在眼里吧,太上皇是明君,他不会看错的。关键在于,我们三人要同心协力。”赵汝愚踌躇满志地说。
“赵大人,你可真敢说啊。”余端礼轻轻地说了一句,不知是赞赏还是警示,三人面面相觑不再言语,却都露出了一副破釜沉舟的表情。看来,今早的谈话还是颇有收获的,至少三个人都站在了内禅的船上,但对于肩负完成太上皇遗愿的赵汝愚来说,他绝不会就此罢休,留正或者余端礼,他必须要拉上一个人上赵挺这艘船。赵汝愚意味深长地看了余端礼一眼,他在心里已经做好了选择。余端礼这位手握朝廷官吏任免大权和一半军权的大人物,在内禅中发挥的作用可能比丞相更大。
此时,天色慢慢转亮,乌云散去,一束束阳光越过凤凰山顶, 铺满了朝天门前一带的御街,照得地面上升腾起一股股水汽,缥缈梦幻。三人放眼已经热闹起来的御街,都露出了一副破釜沉舟的表情。
余不扬见天色好转,便从御街上的一家早食店里出来,问了路人北瓦子的方向后便大步前往。
瓦子是军卒、都人暇日娱戏之地,谓其“来时瓦合,去时瓦解”之义,易聚易散之地也。临安城内瓦子有二十余处,以众安桥南的北瓦最大,仅百戏杂剧的演出勾栏就有十三座,演出昼夜不停。而张本就是这北瓦中的第一大红人。
瓦子里不仅有杂货零卖及酒食之地,还有相扑、影戏、傀儡戏、杂剧、唱赚、蹴鞠等表演。午食过后,瓦子消遣娱乐的节目居多,最热闹的勾栏处挂着红绿锦旗,上面写着“相扑”二字。前有数百看客,挥手喊叫,不时爆发出阵阵叫好声,原来正在表演男女混合相扑比赛。那女子四十岁出头的样子,体态丰腴,袒胸露乳,只穿着一条大裆绿短裤,踏步提拳,迎战对面一瘦弱男子。相扑角力中,那男子全然不是女子的对手,数次被她的丰乳肥臀压在身下,场面淫秽劣俗,看客却像千层饼一样,一层一层地往前贴。
北瓦之内,名角如星,受到临安城内大官家、大豪绅喜爱的也不在少数,却只有张本一人有专属勾栏,即使没有演出,其他艺人也不能使用。张本今日说的是《碾玉观音》,话本相传是绝世佳人苏小小的鬼魂所作,甚是凄美催泪。距演出还有半个时辰,购票的人已经排起了长队,队伍中多是家境殷实的闲妇,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好似来会情郎的。余不扬跟在队伍里,从穿着打扮和相貌气质都不像一个有如此情致的人,妇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传出阵阵窃笑。余不扬只觉自己耳根发烫,手足无措,但除了厚着脸皮也没有其他办法。张本的票价奇贵,即使是后排座位竟也要一两银子,抵得上寻常人家半个月的生活开销。余不扬心有不舍,但为了找到余在水,只能咬牙买下一张票。也难怪有人说瓦子是士庶放荡不羁之所,子弟流连破坏之门。
余不扬坐定后,堂倌端上来煮好的茶,演出就开始了。张本身穿淡粉长袍,头戴小帽,帽旁插着一花骨朵出现在台上,他体态修长,相貌清秀,气质阴柔,余不扬最看不惯这样的男人。张本来到台前,鞠上一躬,带着钱塘腔调,如和风细雨一般说了起来: “各位娘子,昨日小生也出城赏花去了,但今日勾栏之景色,我看比西湖边的娇艳万花还要美上一万倍。”妇人们连连娇羞回应,气氛瞬间活泛起来。“我在苏堤上摘了一个最娇嫩的花骨朵戴在头上,期待它能开出最美的花。花骨朵还没开,最美的花儿们我已经见着了……这个花骨朵就丢了吧。”这最美的花儿,说的正是台下坐着的妖艳妇人们。张本说完,伸手拿下花骨朵随手往座位方向一抛,妇人们纷纷起身去抢。抢到的妇人如获至宝,惹来其他人的声声叹息和羡嫉。
余不扬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觉得自己与此情此景格格不入,终于意识到方才买票时妇人们眼神异样的缘由了,只好自顾自往肚里灌茶水。不消一会儿,便觉内急难忍。
厕屋在勾栏的西面,余不扬只想在里面多待一会儿,免得耳朵受罪。他抬眼观察,从方位判断出后台和厕屋仅有一堵矮墙相隔。余不扬心中一喜——躲进后台等张本,既不用再听那情情爱爱的辣耳之谈,又可以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截住他,实在是两全其美。
张本讲完了今天的话本,和往常一样被观众要求返场继续讲, 但他今天心情不好,头也没回地拒绝了。即使是这样,前台还有许多女观众不愿离去,痴痴地呼唤着四郎。这多情的张本今天好像是铁了心一般,对她们的呼唤充耳不闻,脸色也难看到了极点。仆人黄小标从来没有见过张本这样,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见张本走进后台,他心想自己既没有哄人的本事,长得也讨人嫌,还是候在门外等着妥当,免得被无故责骂。
张本脱下粉袍,换上白衫,用湿毛巾抹了把脸就自顾自唱起词来:“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唱着唱着,张本只觉得自己这心里越唱越闷,越唱越难受: “哎……偏安江南,纵使有万般美景良辰,也是虚设啊。哎,我也罢,来这消遣享乐的人也罢,真不应该在瓦子里消耗光阴啊。要我说,好儿女就该投军戍边去,马革裹尸还……啊……”张本忽觉背心一阵刺痛,大叫一声,刚要回头,就被余不扬按在妆台上。
“别喊,我这短刀可是昨晚刚磨的,只要稍稍一使劲,它便会‘咝溜’一下滑进你的胸膛,再把你的心脏切成两半给小爷我下酒。”余不扬凑近张本的耳边,说到一半,忽闻到张本身上一股胭脂味,又躲开了些。
“壮士……有话好说,你要是来寻财的,妆台左边的抽屉里有五十两白银……哦,还有一百两会子票。你要是受了哪家姑娘委托,专程来掳我去府中说书的,那大可不必动刀子……我跟你去便是了……好不好?”
“张本啊张本,你不光娘儿们唧唧的,还挺臭不要脸的!我问你,昨天下午你是不是坐着陈府的轿子路过断桥?”余不扬本来就憋着一股气,见张本还把自己当成了他的仰慕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便把短刀往里推了推,张本的白衫上瞬间渗出一片血迹。
“是我,是我,昨天下午我确实坐着陈府的花檐子打断桥经过,那是陈姑娘要请我去她府中说书来着。壮士问这个……你莫不是陈姑娘的家人?哎呀,你听我解释,我早就和陈姑娘说过,要听书就来瓦子里,要不容易被别人误会……”
余不扬见张本话匣子一打开就跟放鞭炮似的“啪啪啪”响个不停,心里一气,朝他腰间打了一拳。张本闷叫了一声,疼得说不出话来。
“哼!身上一点硬肉都没有,跟个女人似的。你可知道,昨天你那轿子差点儿害得一姑娘掉到湖里去?”
“不知道。”
“那你可听见,那个姑娘气得随口骂了你几句?” “没听见。”
余不扬不信:“你怎么会没听见?昨天夜里,那姑娘被几个黑衣人掳去了,为首的有个矮胖公子哥儿,说是为你报仇。你要是没听见她骂你,人家又怎么说是为你报仇?”
“这……我是真没听见啊。”
余不扬把短刀移到了他的脖子上,咬着牙说:“跟小爷我这耍嘴皮子呢?说!那个姑娘被掳到哪里去了?”
“壮士息怒啊,容我理理思绪。”张本一下子明白了,昨晚陈韶仪确实押了一个年轻姑娘过来说是要给他赔礼道歉,而且押人过来的时候,陈韶仪是穿着男装的,也难怪这位壮士会把陈韶仪认成公子哥儿了。
“别嘀咕了,快说!”
“昨晚临安府陈姑娘,哦,陈韶仪。她确实押了一个年轻姑娘说要给我赔罪,难道那位姑娘就是你的娘子?你家娘子骂我的话, 我是真没听见,也许是旁人听见告诉陈姑娘了,陈姑娘又……又很是在乎我的感受,所以就……把你家娘子掳去给我赔罪了。”
“赔罪?她何罪之有啊?”
“哎哟,说错嘴了,说错嘴了。”
“你还说什么旁人?你少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旁人能有机会跟府尹的女儿学嘴吗?定是你说的!” “你怎么就不信我呢?要是我说的,我就被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说是让她给我赔礼道歉,可我一没听见她骂我,二来这无故把人掳来也是犯了律法的,我说不必了,赶紧把你家娘子送回去。谁知你家娘子……她也挺泼辣的,当场骂了我几句,还把陈姑娘也一并骂了。她竟然敢骂陈姑娘被猪亲过,脸跟猪头一个样儿。陈姑娘一气之下就吩咐人把她押走了。”
“押走了?押到哪里去了?”
“这我可不敢说啊。”张本有些慌张,自顾自嘀咕起来,“也不知道陈姑娘她是说笑的还是说真的,不好说啊。”
“不说是吧?不说我现在就给你把舌头割下来,让你一辈子说不了话,也说不了书。”余不扬说着佯装就要动手。
“我说,我说……在说之前,我可要把话给你说明白了,我从头到尾都很反对陈姑娘的做法,她要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娘子的事情,你可别怪在我头上。”
“快说!”
“陈姑娘说,就你长得美是不是,看我不刮烂你的脸再把你扔到西湖里喂鱼。”
“什么?!”余不扬瞪圆了眼睛,表情好像要吃人。
“哎哟,这话不是我说的,我也不赞成她的做法,但是拦不住啊。我今天也正为这件事情犯愁呢,说书也没了心情。你说这陈姑娘,要是真弄出人命来可怎么办呦?”
“仗着她爹是临安府尹就能为所欲为吗?我今天就杀了你替在水报仇!”余不扬说着便要挥刀刺下,张本见这架势,被吓得忽然尖叫起来。他这一叫,把余不扬也叫得愣住了。
“公子!你没事吧?”门外的黄小标关切地问道,也不敢直接推门进来,刚露出半个脑袋,就被张本骂住了:“扫兴的东西!我在背词呢,快滚出去!”
“砰……”黄小标重重地关上门,又重重地给自己来了一个大嘴巴子,“嘴贱,活该挨骂。”
余不扬呆呆地看着张本,心想这家伙虽然娘儿们唧唧的,但却没有呼救,算他半条好汉。
张本见余不扬有些迟疑,求生的欲望从心中升腾起来,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和力量,一把推开了余不扬说道:“愣着干吗?还不快走。这瓦子里的看戏人,有一半是当兵的,你以为杀了我就能活着出去吗?”
余不扬被张本这句话惊醒了,但他马上定了定神,不减凶狠地说:“那矮胖公子是谁?”
“他?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张本的眼神稍有躲闪,不过还是被余不扬捕捉到了。
“哼,怕我报官对吗?你不敢说,巡检司的那些人也不敢说,我猜那公子就是陈韶仪!是不是?”
“这……好汉好眼力。”张本心中一惊,随即又觉得自己多虑了。陈韶仪是临安府尹的女儿,就算报了官又能把她怎么样呢。 “哼,府尹的女儿女扮男装当街抓人,滥用私刑,你们都视而不见。今日暂且不跟你论对错,要是那姑娘还活着,就当我今天没来过。要是那姑娘死了,那我还会来寻你,你也活不了!”说罢,余不扬便准备离开,突然想到什么,又返回来把张本从妆台上推开,而后打开妆台左边的抽屉,丢下票根取走了一两碎银子。
“你这说书说的是什么东西!退票!”余不扬厌恶地看了张本一眼,翻过矮墙逃走了。
张本见余不扬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整个人一下子瘫软在了地上,这才感觉到自己背上像被火燎过那样疼,疼得他都快哭了。
不过,张本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马上冷静下来,回想刚才那个刺客虽然长得眉清目秀,但从穿着打扮来看是个乡下人,不过他的身手了得,而且看架势也不像一般的帮闲混子,绝对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狠角色!他的眼神由弱变强,渐渐刚毅起来,他好像不曾受伤一般站起来,“哗”地打开梳妆台的右边抽屉,拿出止血药和绷带,背对着镜子,自己给自己料理起来,动作和神态跟刚才的软弱害怕完全不同。可当他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后背流血的伤疤时,竟突然瞳孔放大,浑身战栗起来,细细的汗珠不停地从额头上沁出,滑腻腻地流过他涂满脂粉的脸庞,洗出一道道沟壑般的妆痕。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两具尸体,长刀戳穿了胸膛,银白的刀刃就像是从尸体背上长出来的一根刺,深深地刺进了张本的心里。“啪!”张本手里的止血药瓶摔到地上,砸得粉碎。
余端礼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乌纱帽被他取下抱在怀中,软翅随着马车的摇晃有节奏地抖动着。早晨的一场雨中急行让他原本就老迈羸弱的身体不堪重负。定是受了风寒,从进奏院出来之后脑袋就一直昏昏沉沉的,坐上马车刚出了朝天门就睡着了。马车一路西行,钱塘江的潮声越来越响,余端礼重重地呼了一口气,他醒了,却没有睁开眼睛。
“到哪里了?”
“老爷,过了跨浦桥就是浙江亭了。”
“唔……浙江亭。”余端礼不禁打了个冷战。半个月前,丞相留正率领百官要求皇上立即过宫问疾,看望重病的太上皇,皇上拂袖而起,转向后宫。留正一把拉住了皇帝的衣襟,一路随行,一路进谏,并不见效。留正一气之下跟皇上说:“既然说什么都不听,还要我们这些官干什么,把我们都罢免了吧!”皇帝也很生气,要宰执都退出去。于是,留正领着百官一起退出了城,在浙江亭上待罪,这一跪就是三天。想到这儿,余端礼轻轻地揉着自己的膝盖,叹气道:“唉……年纪大了,折腾不动了。”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膝盖,“力不从心哪。”
余端礼自言自语罢,掀开帘子朝窗外看去——浙江亭在钱塘江岸边,是观钱塘江潮最好的地方,此时虽然还没到最佳的观潮时节,但是仍有三三两两的太学生在那儿吟诗作对。一辆大马车过了跨浦桥,径直往浙江亭驶去,余端礼见不是普通马车,便问道: “前面那是谁家的马车?”
车夫伸着脖子观察了一番便说:“是赵枢密使家的马车。” “你确定?”
“确定无疑。今早大人去上朝的时候,各家马车都在朝天门进奏院门口停着,咱家的马车刚好和赵枢密使家的停在一起,我还跟赵家的车夫聊天呢。拉车的马一白一黑,轿檐子上挂一口小铜铃的,整个临安城就他们一家。”
余端礼重新放下帘子,说了句:“追上去。”
赵汝愚下车来到浙江亭,几个太学生见到后毕恭毕敬地说了句:“学生告退。”便都离开了。赵汝愚轻轻点了点头,自顾自地往围栏走去。他盯着奔涌的浪潮,心中思绪像潮声般杂乱。
“大人,到浙江亭了。”
余端礼坐在马车中,也不急着下车,只是问道:“嗯,那几个太学生走了吗?”
“走远了,已经上了跨浦桥。”
“好……”他低吟一声,从马车上慢悠悠地下来,又艰难地迈着双腿朝赵汝愚走去。赵汝愚自顾自看着潮水,竟没有发现余端礼正在慢慢靠近。
“赵枢密使好雅兴。”余端礼轻轻地说了句,眼睛却不朝赵汝愚看,也盯着潮水。
赵汝愚脸色一沉,见是余端礼,脸色又变好了些:“若是别人说我好雅兴,我非骂他两句不可。不过,既然是余大人这么说,里面怕是暗藏玄机、一语双关吧?”
“哎呀,赵大人多虑了,你我同在枢密院任职,还需要藏着掖着吗?”二人交谈期间没有眼神交集,只是盯着江水,似乎都在跟江水闲聊。
“你若不是好雅兴,又怎么会来浙江亭观潮呢?”
“余大人这是明知故问啊?我来浙江亭当然不是为了观潮。”
“浙江亭,我大宋自南迁以来,凡被免去职务的官员,或外放到外地任职,或待罪听候发落,都在浙江亭等候,方便命令下达后立即启程出发。赵大人来此不是为观潮,难道是萌生了退意?”
“胡说,内禅之事悬而未决怎能轻易说退?”赵汝愚瞧了一眼余端礼的膝盖,调侃道:“难道才过了半个月,余大人的膝盖病就好了?我可听说自从上次咱们待罪浙江亭,你回去以后连躺了三天三夜啊。可今晨你的步子迈得可真是又快又坚定。”
“又叫赵大人看笑话了。不过,这几年来我的身体越发不行倒是真的,不光腿脚发硬行走不便,还有心悸盗汗的毛病,太医院的人说,我这是气血亏损、阴阳两虚的结果。”说完,余端礼重重叹了口气。
赵汝愚看向余端礼,余端礼却看向别处,那样子好似话里有话。赵汝愚心里一沉,欲言又止,想到方才在进奏院余端礼说的话,便开口道:“内禅在即,余大人该不会要掀回头潮吧?你我既是同事又是内禅的搭档,如果你临阵脱逃了,难道留我一人与留正共推内禅?搞不好他什么时候又会一逃了之,那到底还要不要内禅了?你我都清楚,内禅这件事开弓没有回头箭,不成功便成仁, 要是失败了,你我都得死!”听到“死”这个字,余端礼背筋一抽,身体迅速地颤抖了一下。
皇上自登基以来便开始患病,无法主持朝政,又与太上皇长期失和。今年,太上皇一直重病卧床,皇上也从未过宫问疾,毫无孝心可言。朝政长期空转,皇帝皇威尽失,百官骚动,长此以往,天下危矣。六月二十八日,太上皇晏驾重华宫,皇帝也不执丧,内禅的呼声越来越高,已经到了不可不做的地步。
“赵大人,内禅是你我共同之意,更是文武百官、天下百姓的心声,我余端礼虽然行事谨慎,但在大是大非面前绝对是挺身而出的那一个人。虽然丞相大人对内禅还不够坚定,但丝毫不会影响我对内禅的决心。”
“既然余大人没有退缩之意,刚才在进奏院为何不站在我这一边说话?比如在立储人选上,你更倾向于谁?”
“我不说是因为立储之事我们说了不算。”
“没想到你和留正一样是个老顽固,这说了不算,那说了不算,这也做不了,那也做不了,那还怎么内禅?”
“赵大人听我说一句,执丧、内禅之事没有皇家参与那就是
名不正、言不顺,若想要越过皇家遗愿私定立储对象,那便是谋反!”余端礼的话声音虽不大,却盖过了潮声,在赵汝愚心里激起了不小的波动。
赵汝愚暗忖了片刻,说道:“执丧、内禅之事唯有太皇太后吴氏可做?”
“没错,太皇太后是高宗朝的皇后,历经三朝,德高望重,只有她在太上皇禫祭仪式上提出内禅才行,名正言顺!若能请得太皇太后主持内禅,则代表着皇家对大臣们行为的认同,让大家免除后顾之忧。而且,在朝政不稳的特殊时期,太后垂帘听政前朝亦有先例,是顾全大局的普遍做法。”
赵汝愚看着余端礼,慢慢露出微笑。“看来余大人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在深思熟虑啊。内禅宜早不宜迟,那我们得想办法马上得到太皇太后的支持呀。”
“若皇上一直不肯立储,我们又说服了太皇太后,那不是在给她老人家出难题吗?这事我看不急,待皇上同意立储,再与太皇太后说内禅的事不迟。”
赵汝愚看着滚滚钱江水,深吸一口气,准备进入正题。“余大人既然看得这么通透,肯定对拥立赵挺也有了办法了吧?”
余端礼把脸转向赵汝愚,露出了一个慈眉善目的笑容,干脆利落地说道:“没有。”
赵汝愚略有失落。“余大人是根本没有想过要拥立赵挺吧?” “ 没错。实不相瞒,我更倾向于拥立皇子嘉王。赵大人想
想,如果我们要拥立赵挺,皇上和皇后是绝对不会答应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着说服太皇太后拥立赵挺,然后让太皇太后去说服皇上?”
赵汝愚轻轻地“嗯”了一声,别过头去。这个余端礼,什么事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余端礼摇摇头,说道:“即使太皇太后能说服得了皇上,她能说服得了皇后吗?”
赵汝愚认同余端礼的顾虑,因为他们都见识过皇后的手段有多厉害。皇上曾经在一次家宴上表示要立嘉王为太子,但是遭到太上皇的反对,太上皇表示要立吴兴郡王赵挺为太子,这引起了皇上的猜忌和皇后的不满。皇后直接向太上皇逼宫,责问太上皇:“妾六礼所聘,嘉王,妾亲生也,何为不可?”要求太上皇同意立嘉王为太子,惹得太上皇大怒,宴会不欢而散。
皇后连太上皇都不怕,难道还会怕太皇太后吗?何况如今太上皇都已经晏驾了,如果强行拥立赵挺,凭皇后和李家如今在朝中的实力,发动政变也未可知啊。真到了政变这一步,那内禅就得不偿失了。
“余大人的意思是,为了内禅能够顺利进行,就要最大程度地消除皇上和皇后的不满,非立嘉王不可?”
“赵挺深得太上皇喜爱,自然是有过人之处,但内禅需要的是顺利和平稳,还是折中选择嘉王风险更低一些。”
赵汝愚虽有不悦,但余端礼说的话句句在理,他不好随便发作,继续隐忍说道:“余大人所说的风险二字点醒了我,自古以来军权一直是皇权更迭的重要保障,而大宋军权集中在枢密院,掌握在你和我的手中,只要我们齐心协力支持吴兴郡王,他李家实力再强也斗不过我们,内禅怎么可能会有风险?”赵汝愚正式表露出想要拉拢余端礼的意思。
余端礼神情渐渐严肃起来。“赵大人,我们要的是内禅,不是政变。”
“可在某种程度上,内禅就是政变。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大宋国祚,我可以做任何事情,粉身碎骨亦不后退!虽说拥立嘉王不一定就是坏事,也可以改变朝局,削弱李家对朝政的控制,但既然内禅了,我们就应该来一次彻彻底底的革新,让我大宋重回‘乾淳之治’的清明盛世。”
余端礼皱眉沉思,踱步到岸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捶起了双腿来。“这事啊,还得从长计议。”仍旧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看来今天是拿不下余端礼了,赵汝愚看向潮水长出了一口气。内禅没有退路可言,拥立储君更没有折中之选,不管余端礼现在怎么想,他赵汝愚下定决心要拉拢的就一定要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