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早上天没亮我就被薛夫人扯出了被子,吹锣打鼓弄了一天,直到下午我才在新房坐下。
我是他的童养媳,按道理来说不用像那些两家婚嫁的那么复杂,换上新娘子的装扮坐着花轿绕城转了一圈就好了。
但薛季展不肯委屈我,样样都按照他能做到的最好的来了。
或许是因为薛季展已经是大官,年节后就要走马上任了,所以来祝贺的人很多。
连那天那个叫着“展郎”“展郎”的方姑娘都来了。
瞧见我时,她笑意盈盈地送了我一副头面,贺我新婚大喜。
我想起来她叫的“展郎”,又尴尬得脚趾抓地。
直到看到她对其他所有男子都“冯郎”“安郎”“瑞郎”“尧郎”地亲近叫着,连叫我都叫“锦儿”,叫薛夫人都叫“如意姐姐~”,我才明白过来。
或许是人家做生意的人的嘴就是这样的吧……
听起来,就仿佛我们很亲近的样子……
薛季展恩师的女儿也来了,她眼圈红红的,似乎是哭了一夜,但她见到我的时候,还是很客气地笑了:“师兄终于娶到你了。”
“从前他找我买我做的芙蓉膏,说要送给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师兄这个人,对谁都客气有余亲近不足,只有提到你的时候,会多几分笑意,说‘我们家那小丫头’……恭喜你们啦!”
原来,那些芙蓉膏是她做的?
我有些惊讶。
她朝我福了福身,出了门。
我却坐在喜床上,想了许久。
折腾了一天,直到深夜,薛季展才带着酒气进来。
他的脸上带了两抹醉酒的红晕,脚步虚浮地走了过来,蹲在我前面抬头,傻傻地朝我笑:“锦娘,你是我的妻了……”
我瞧他这副傻样,心中一时也有些感慨,轻轻应了一句:“嗯。”
从今往后,他就是我的夫君了。
他抓着我的手,细细地摸着,嘴里嘟嘟囔囔:“你都嫁给我了,以后可不能随便跑了,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妻,不要嫁给别人了,好不好?”
我看他,他的脸上竟然罕见地有一丝委屈与害怕,委屈得我的心一痛。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能把他拉起来,坐在了我的身边:“我不会跑了,你放心。”
他委屈巴巴地应了一声。
我突然间又有些想笑,都是当官的人了,这样像什么样子。
想到他刚刚的话,我问他:“我曾经差点就嫁给孟来了,你介意吗?”
我这样一说,他连忙伸手捂住了我的嘴,胡搅蛮缠:“不许说!不许再提别人!你是我的!”
“我要的只是你,你不许再想着别人!”
我顺从地点了点头。
忍不住又调侃了一句:“展郎~你说的锦儿都记住了。”
他却一巴掌打到我的屁股上,顺势贴了上来,埋在我的脖颈边狂嗅:“锦娘,你好香啊……”
我哭笑不得:“快起开,你这样好像一只小狗崽子。”
他抬起头,用幽怨的眼光看着我:“锦娘,你这个家伙,一点情调都没有……”
说完,又低下了眼睛,看着我涂着口脂的唇,喃喃:“这口脂好吃吗?”
不等我回答,他就一口咬了上来。
……
一夜难眠。
(十一)
我同薛季展成婚后没多久,就一起去了他的任上。
薛夫人没有跟我们一起去。
她说她都累了一辈子了,经不起路途折腾,就在这熟悉的地方安安心心当个老夫人享福就好了。
如今前程让薛季展自己去拼,我们两个相互照顾,用不着她。
薛季展很有才能,在地方上三年,得了一个漂亮的政绩,皇帝顺势把他调去了京城。
我们去了京城后没多久,我就有了身孕。
薛夫人赶过来照顾我,我生了一个男孩儿,把她爱得不行。
薛季展却不太开心,他说男孩不贴心,像他现在虽然心疼他娘孝敬他娘,但是同他娘亲总是没有多少话说。
反倒是我跟他娘一天到晚家长里短都能说上几句,他希望有个像我一样的女儿。
我也想要女儿,但是努力了两三年,生下来的还是个男孩儿,把薛季展气得够呛。
我哭笑不得,男孩女孩都是他的孩儿,不知道他在气些什么。
他只说,我遭了那么大罪,结果还生不出来想要的女儿,他觉得都是儿子害的。
我罚他睡了几天书房,他才老老实实地为自己有了孩子高兴起来。
也不知道当年那个儒雅的少年书生去哪了,如今在我面前又像小孩子,又像幼稚鬼。
我们的一生和和美美,有了两个孩儿以后,更是比从前恩爱了许多。
虽然并没有话本子里的主角那样,总要经过各种翻天覆地的大事才验证了感情,也没有波澜壮阔到值得写入史记,但我们的一生有彼此相伴,已经足以。
除了他总是别扭,说我不够爱他。
他总是说,我爱他要是有他爱我的一半那么多,他就阿弥陀佛了。
甚至偶尔,他还会问我,是不是爱上了孟来,所以不爱他。
天天扯一些陈年旧账。
我哭笑不得。
这个家伙吃醋吃急了连他孩子的醋都吃,我给孩子喂几口饭,他就嘟嘟囔囔说他身体不好的时候我都没喂过他。
我给孩子们做衣服,他就说他没那么好的福气,从来没收到过自己娘子做的衣服。
直到我给他做了里里外外好几套,他才消停。
我本是一个内敛低调,万事都藏在心间的人,却也被他一步一步引导着露出了自己的在乎。
后来甚至敢大着胆子警告他,下值必须马上回家,不许跟别的女子亲近。
他也成了京城闻名的“耙耳朵”。
我想不通,他已经走到了那么高的官职,为什么还是对我那么好,明明我见过许多蓄意亲近他的女孩子,都优秀得无与伦比。
他只是笑着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子非我,焉知我爱锦娘之乐?”
直到他六十余岁疾病缠身,临终前,才拉着我的手怀念:“真怀念小时候江南的梅雨啊……”
“那日你被我娘领过来,头上插着一朵杏花,细细的小雨打在你的身上,像一个月相美人。”
“你怯生生地叫了我一声少爷……”
“那时候我就想,这个姑娘,怎么比杏花还好看啊……”
他爱我这一生,始于美貌,陷于陪伴,忠于性格。
我身上,没有一处他不喜欢的。
就像他身上,没有一处我不喜欢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