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4。
北京。
徐则达的两个老婆都拿到了夏邦邦的卫星电话号码,她们在两个家里,怒气冲冲,分别拨打这个电话,但她们怎么都打不通,始终处于占线状态。
过去,夏邦邦每天都和母亲通一个小时电话,自从没了信号之后,他变成了一只迷路的小羊羔——胆怯而脆弱。
当骚叔告诉他,每天下午信号会出现3分14秒之后,他当然不会错过这短暂又宝贵的时间,刚刚过了3点,他就来到一个沙丘上,举着卫星电话不停地拨了,终于通了,他急切地喊起来:“妈妈!”
母亲:“邦邦,我听见了,你的卫星电话怎么一直打不通?”
夏邦邦:“被什么磁场干扰了!”
母亲:“现在信号恢复了?”
夏邦邦:“每天下午3:14,信号会出现3分14秒,不过,接下来的几天我不会给你打电话了,团队其他人需要用这部电话给家里报平安!对不起……”
母亲:“你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夏邦邦:“我很好!”
母亲:“你到了什么位置?”
夏邦邦犹豫了一下,他撒谎了:“已经过了湖心碑,很快就出去了!”
母亲:“你们的路线是什么?”
夏邦邦:“我们会从彭加木失踪的地点,朝东穿行,去敦煌。”
母亲:“如果三天之后你走不出来,我会带着救援队进入罗布泊!”
夏邦邦:“妈妈!”
母亲:“你听见了吗?”
夏邦邦:“我听见了。妈妈,你不能来罗布泊!”
母亲:“为什么?”
夏邦邦:“这里跟你想象的不一样!”
母亲:“你以为我是去观光吗!”
夏邦邦:“等我回到上海再慢慢讲给你听吧!你身体怎么样?”
母亲:“我很好!我问你,你在罗布泊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夏邦邦:“有些麻烦,不过都已经解决了。”
母亲:“你能解决什么!告诉我,发生什么事情了?”
夏邦邦:“妈妈,快没时间了!”
母亲:“要不要我现在就动身?”
夏邦邦:“妈妈,你找不到我的!我爱你……”
母亲:“邦邦!”
夏邦邦:“妈妈!……”
卫星电话“滋滋啦啦”响起了刺耳的噪音,终于断掉了。
母子俩的对话很像家属和囚犯的探监。
放下电话,夏邦邦的眼圈已经红了。
小题、徐则达、谷未素和Cassie一起在营地四周溜达,说着什么。
四个人都刚刚失去父亲,他们在互相慰藉。
赵军又不见了,钟离彩一个人坐在帐篷外,望天。她的头发有些凌乱,面色也有些憔悴,不再像平时那么精致了。
朴诗玄走进了性感帐篷,不知道在干什么。
干戈一个人躺在锋利帐篷内,闭上了眼睛。
监狱里那个女孩总是出现在他的眼前,挥之不去。
当时她靠在石墙上,好像很冷的样子,双手紧紧裹着风雨衣,她远远地看着干戈,虽然眼神很淡漠,但是干戈依然能感觉到,她是在求救,只是不抱任何希望……
她是小题的本体,如果她没有被扣留在罗布泊,一直在北京生活,那么,她就是现在的小题,很快乐,很阳光,很善良,一天到晚爱胡搞……
她突然离开了原来的生活,离开了她的学校、同学和朋友,离开了她熟悉的家,离开了热闹的大北京,来到了荒凉的罗布泊,来到了冰冷的地下延伸城——这种不可更改的巨大变迁,就算她的内心再强大,是一棵枝叶繁茂的胡杨树,也会渐渐枯死,最后变成一根毫无水分的木头。
干戈的脑海里不停重复着一句话——
她是小题。
她是小题。
她是小题……
他在问自己——如果小题被囚禁在一个荒凉的地方,过着凄苦的生活,一直到老,你会一个人离开,撒手不管她吗?
他回答自己:不会,绝对不会。他就是死上一百次,也要把她救出来。
那么,被困在延伸城的那个女孩是小题吗?
她就是小题。
虽然,干戈仅仅是隔着铁栅栏看了她一眼,但是他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张他深深爱着的非常熟悉的脸。干戈甚至能透过她的淡漠,看到她灿烂的从前……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她伙同两个小跟班,想算计一个憨乎乎的法国男生,结果牌运太差,差点被对方赢了……
小学毕业典礼那天,她伙同一个黑人小子,偷了很多食物和饮料,被保安一路狂追……
上了初中之后,她打着呼噜被推选为学生代表……
高一那年,当一个美国男孩问她,中国人是不是都吃狗肉的时候,她竟然说,她吃过她的外公……
她16岁那年,有一次长达三四天的逃课,导致全校学生展开了“拯救小题”活动……
所有这些,都是小题讲给干戈的,实际上,这些经历只存在于小题的记忆里,它们真正发生在延伸城的那个小题身上!
干戈在想,如果小题的本体没有来到罗布泊,没有被复制,如果干戈在北京遇到了这个比自己还淘的女孩,他会爱上她吗?
他不知道。
后来,他终于理清了这种复杂凌乱的感情——他放不下地下古城那个不幸的女孩,完全是因为深爱着小题。
她和她是一个人。他心疼小题,也就心疼另一个小题。
他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把另一个小题救出来,把她带出罗布泊!至于以后她和干戈将是什么关系,已经不重要。
两个小题是一个人。
小题是他的亲人,另一个小题也是他的亲人,就像自己的母亲,就像自己的婴孩。
他无法舍弃。
过了很长时间,小题回来了。
干戈坐起来,打量了一下她。她依然没有悲伤中走出来,面容倦怠。
干戈说:“听点音乐?”
小题摇了摇头,靠着干戈坐下来。
干戈搂住了她的肩。
她小声说:“就这么坐一会儿。”
干戈点点头。
营地十分安静,没有一丝风。
坐了好半天,小题说:“我想我妈了。”
干戈说:“回到北京,我们去看她。”
小题说:“她精神不正常,会揍你的。”
干戈眨巴了两下眼睛,说:“那你还是带富三儿去吧。”
小题说:“嗯,她对富三儿会恭恭敬敬。”
干戈说:“为什么!”
小题终于露出了一丝坏坏的笑:“她爱钱。”
干戈说:“什么社会!”
小题说:“逗你的。”
接着,她仔细看了看干戈的脸,说:“现在我只剩下你了。”
干戈说:“你还有朋友啊!北京十四区加两县的古惑仔不都是你的朋友吗?不像我,从小到大没一个朋友,我才只有你。”
小题说:“你可以和夏邦邦做朋友啊。”
干戈很干脆地说:“不可能。”
小题说:“经过这几次考验,我以为你们都快成兄弟了。”
干戈看着小题,说:“丫头,那都是因为你。这种兄弟关系最危险了。”
小题说:“关我什么事儿!”
干戈说:“我和那个保镖成为朋友的可能性反而更大。”
小题审视了一下干戈:“为什么?”
干戈说:“两个男人之所以能成为朋友,有个先决条件——他们必须是两个男人,他们谁都制服不了谁,最后往往就成了铁哥们。对了,我说过,离开罗布泊之前,我一定得揍他一顿……”
小题忽然问:“你说我们能走出去吗?”
干戈说:“为什么不能?”
小题说:“我们什么信号都没了……”
干戈说:“我估计都是那个太极图照的,离开这个鬼地方就好了。”
小题看着帐篷外,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有个预感……”
干戈说:“停!我最烦这种开头了。”
小题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好吧,我不说了。唉,我多希望你能陪着我一起去见见我妈啊……”
干戈说:“这个愿望太容易实现了。”
小题说:“但愿吧……”
停了一会儿,干戈说:“丫头,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儿。”
小题看了看干戈:“嗯?”
干戈说:“我想把那个女孩带出来。”
小题眨巴眨巴眼睛,问:“哪个女孩?”
干戈说:“你的……本体。”
小题如同五雷轰顶,她怔怔地看着干戈,好像没听懂。
干戈说:“今天我们去延伸城的时候,我看见她了,隔着铁栅栏,她的样子很不开心。她是另一个你,你忍心把她扔在罗布泊里吗?她没有任何过错,却被判了无期徒刑!”
小题瞪着干戈,还是说不出话。
干戈继续说:“我看见她就如同看见了你,我没法丢下她不管……”
小题慢慢转过脸去,再次看向了帐篷外。
干戈晃了晃她:“她就是另一个你!不是吗?”
小题的眼圈渐渐红了,她看了干戈一眼,说:“你把她带出来——如果你真能把她带出来,你把她当成……谁?”
干戈想了想:“我不会把她当成谁,只要她自由了,我就踏实了。”
小题又问:“她会把我当成谁?”
干戈低声说:“你们可以做姐妹啊……”
小题说:“她会把我当仇人!”
干戈搂住了小题,说:“我可以说服她。你相信自己是个善良的人,就应该相信她也是个善良的人,你们是一个人。”
这时候,夏邦邦走到了锋利帐篷前,他听见了里面的争吵声,停在了门口。
小题的表情变得非常矛盾,她说:“干戈,你想过吗?你要是把她带回北京,我就只能藏起来了,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北京是她的,密云那个家是她的,医院里的老妈是她的,我的未来也是她的……”
干戈说:“不,她有她的未来,你有你的未来。你的未来有我啊,有我就有家,我们家在北京,那么北京就是你的。”停了停,他又说:“再说,你现有的一切原本就是她的。”
小题说:“我是罪人?”
干戈摇摇头:“那个太极图才是罪人。噢……我他妈还得感谢它,要是没有它,我就遇不到你了……”
小题看着干戈的眼睛,严肃地问:“干戈,你爱我吗?”
干戈说:“我不想说那个字,我麻。”
小题又问:“你是不是也爱上她了?”
干戈松开了小题,说:“不要胡说八道!我只见过她一面,我才不像富三儿那么多情,我只是把她当成你!”
小题说:“我必须提示你,我和你一起在罗布泊经历了这么多,我才慢慢看你顺眼的。她不会喜欢你。”
干戈撇了撇嘴:“我为毛要她喜欢啊!”
小题说:“我要说的重点是——她是她,我是我,我们不是同一个人。你可以把她看成……我的双胞胎姐妹。”
干戈说:“那好吧,我想把你的双胞胎姐妹带出来。”
小题说:“那我去哪儿?”
干戈说:“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们有家啊。”
小题的眼睛一湿:“干戈,你想让我一辈子不见天日?”
干戈沉默了。
小题说:“算了,你去救她吧。你们都是父母生的,你们在一起好好过日子,我留在罗布泊,这里才是我的家!”
干戈说:“丫头,我只是和你商量一下!”
小题冷冰冰地说:“我不同意。”
干戈说:“那好吧,我放弃……”
夏邦邦一步跨进来,问干戈:“你看见那个很像小题的女孩了?”
干戈显然没想到夏邦邦会突然闯入,他看了看夏邦邦,说:“看见了啊,就在监狱那儿。”
夏邦邦:“我去。”
干戈和小题都愣住了。
干戈说:“你去哪儿?”
夏邦邦说:“我去救她。干戈,我来罗布泊就是找她的,轮不到你救她。”
干戈看了看小题,小题看着夏邦邦,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夏邦邦说:“这件事跟你们没关系,跟我有关系。去年我那次穿越,绝不是偶然,一定是老天的安排,当时,她曾经希望我把她带走,我错过了那个机会,这次我要补救回来。你们该做的都做了,现在我要完成我的心愿了。”
小题说:“青年,你早干什么去了?现在都要离开了,你又跳出来了!”
夏邦邦有些伤感地看着小题,说:“进入罗布泊这些天,我一直把你当成她了。”
小题说:“就算你把她救出来了,你知道后果吗?”
夏邦邦说:“你们不用操心我,也不要干涉我,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小题突然说:“那我要告诉你,地下古城养着很多狗。”
夏邦邦说:“就算他们养着狼我都不在乎了。”说完,他转身朝外走去。
小题说:“等等!”
夏邦邦停下来,回头看她。
小题说:“你打算怎么救她?”
夏邦邦说:“还没想。”
小题叹了口气,然后才说:“每天晚上八点钟,她会被带出管制区,去地下古城的医院输液,就是你上次暴露的地方,她需要注入抗排异之类的药,大概一个半钟头。”
夏邦邦看了看手机:“谢谢你,小题,我今天晚上就去。”
干戈说:“富三儿,我跟你去吧。”然后他对小题说:“你听清了吧,不是我要去救她,而是富三儿要去救她。我去帮他对付狗。”
小题说:“得了,我跟你们一起去。”
干戈说:“不,你要留在家里。”
小题说:“为什么?”
干戈耐心地说:“丫头,我们不是接她出院,我们是救她出狱!那么惊险的场面,你们两个人最好不要见面,我都不知道你们会抱头痛哭,还是会失声惊叫。”
小题想了想才说:“那你向我保证,不能缺胳膊少腿回来!”
干戈说:“我尽量不让他们缺胳膊少腿。”
天黑之前,夏邦邦和干戈一直做着准备。
干戈在腰上绑上了所有的刀子,夏邦邦把三张面具塞进了背包里。
两个人要出发的时候,钟离彩走过来,小声说道:“夏哥哥……”
夏邦邦看了她一眼:“钟离,有事吗?”
钟离彩问:“你们打算去哪儿?”
夏邦邦说:“我去救人。”
钟离彩在营地里扫视了一圈,疑惑地问:“救谁?”
干戈说:“小题。”
钟离彩说:“小题不是在吗?”
干戈说:“另一个。”
夏邦邦说:“我和你说过的,那个纱巾女孩。”
钟离彩惊愕地看着夏邦邦,眼神变得越来越疏远。
夏邦邦说:“你在家好好待着吧。”
钟离彩什么都没说,转身慢慢走开了。她走进了童真帐篷的“套间”,赵军正坐在睡袋上摆弄手机。
钟离彩凑近他的耳朵,小声说:“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