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六年,上染疾,崩于关中易州,其兄继位,恢复官名苑瀣,追谥先帝庙号——神 武仁隆昌体德孝明彰显圣福运熙慈和,以不惊扰遗体由,葬于关中。依大苑习俗,男帝单 称,女皇双称,故这位在位六年的皇帝,被后世苑史称作武仁帝。
新皇以极其隆重的仪式安葬了武仁帝,倾尽内府也在所不惜,葬礼之盛大,陪葬品之
奢华,都远远超过了以往及以后大苑的任何一位君主,或有臣工提出劝谏,新皇只淡然说 出一句:“这是她自己挣下的,不由别人眼红。”
就在举国都对显宗皇帝大加称赞的时候,礼部尚书吴幕烨却在一次酒醉后,隐约向 家人透露了一个秘密,醒酒之后,他自己吓得辞官归田。但是这个秘密,却在一个个大 臣府邸下人口中慢慢流传开来。又过几日,群臣上朝的时候,看着显宗皇帝,个个噤若 寒蝉。
显宗皇帝在位期间,一直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他励精图治,勤俭自律,将大苑推 上一个全新的兴盛时代。必须承认,显宗皇帝不但在大苑历史上是个好皇帝,便是在整个 中原历史上,在历朝历代的帝王中,也算少有的明君。
可是直到他死,始终有不利于他的传言。这位皇帝越是温和,官员们就越是怕他,他 温和到死,大家就畏惧他到死!便是他死后,史官给他的评价,也隐约提出了对他品行的 质疑。
显宗即位,朝中的官吏各有变动,该封赏的、该贬斥的,都没有什么悬念。唯一的意 外,只有被认为坚定地站对了队伍、显宗皇帝最大的功臣、西北军元帅霍庆阳。他在马上 就能享受自己胜利果实的时候,辞官告老了。
这位昔日的元帅大概辛苦得久了,辞官之后便游历全国各地,用了三年的时间,将整 个大苑走了个遍,最后选在西南扈州一个小小的山村安家落户。
里正时常能看见霍元帅和邻居一对老夫妻饮酒倾谈。霍元帅应该对那对老夫妻隐瞒了 身份,因为乡邻偶尔路过,听见那对夫妻和霍元帅说话毫不客气。但是霍元帅想必未曾生 气过,因为就算被那女人大声训斥,他也总能和那眉头有一道伤疤的老者认真听着,两个 人还总是喜笑颜开。
对了,还有一个意外,那就是当先皇的棺椁迎入关中匆匆选好并修建的墓陵时,竟发 现赵如意安静地躺在在预备安放棺椁的地方,身子僵硬,早已死去。他两只手紧紧护住胸 前,使劲抠开一点儿,才发现手中只有两缕纠缠在一起的乱发,其他的什么也没有。可他 的愿望没有能实现,国君的墓室里只能由相王合葬,所以,这具僵硬的尸体被偷偷清理出 去另行安葬,陪着他的,也只有手中一团乱发。
除了最先进入墓室的人,其余也没有人知道这点小小的插曲。
两个月以后,街头巷尾还对这场盛大的国丧津津乐道,尤其是墓室内的陪葬,更是小 民茶余饭后最感兴趣的谈资。
“我表兄就在十六卫军,他知道得可清楚了!那送葬啊,出动了一个军队,啧啧啧! 棺椁比一个房子还大!里面叫不上名字的宝贝咱就不说了,单单说那用来填缝的吧,放完 先帝的陪葬品,不是棺材还没装满吗,就把珍珠碧玉翡翠什么的倒进去,专为填缝!光珍
珠就用去了一百六十斗!都是指头大一色光的匀净珠子,竟成了填缝的了!啧啧,那叫一 个亮,亮得看一眼就能瞎!”
“老皮,昨儿你还说珍珠用了一百二十斗,怎么今儿一天过去,就多了四十斗?你填 进去的啊!”
“这……嘿嘿,这个谁能说得准啊,反正就是不少,我攒上八辈子,也挣不来一颗珠 子,我上哪去找珍珠填……”
“哎,我说,你胆子大不大?胆子要是大,晚上去皇陵走一遭,随便伸手一摸,八辈 子都够花了。”
“哎呀,你胡说什么呢?这可不敢瞎说,盗墓,那是杀头的,何况去盗皇陵?” “说说而已,你怕个什么,我看哪,总会有胆子大的。”
的确,总有胆子大的!
这批财富被重兵押送,运往关中,埋进了匆匆修好的皇陵中,但是很快就无声无息地 被人盗走了。
刑部和大理寺都吓坏了,这位先帝的葬礼几乎用掉了大苑能拿出来的全部财富, 为此皇帝晚上看书,都只舍得点一盏宫灯,不舍得点比灯油贵一点的蜡烛。这么多钱都 被偷了,他能不震怒?所有人都以为一场全国性的大通缉就要展开,谁知出乎大家的 意料,显宗皇帝,居然对此态度温和,用今年是圣人诞生一千年的借口,不主张大肆 稽查。
皇帝的态度很明显了,底下人自然也乐得不了了之。皇陵失窃便作为悬案搁置起 来了。
随后不久,关中就莫名其妙得到了大量的财物支援,云中三州以惊人的速度恢复了生 机。这笔钱是从何而来,却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了。
春天来了,就是云中最冷的云州,冰雪也马上就要化尽了。
连通西瞻和大苑的云中小路因为地势太高,却才刚刚感受到春天的气息。
这里的天空比任何一个地方看着都高、都广阔,像是被两边高山以无比强壮的身躯 硬生生顶高出去一大截。西风将广阔碧空上唯一一朵白云扯得极薄,薄得几近透明,却 又偏偏不破,像一片巨大的、湖州出产质量最上层的丝绵,丝丝缕缕黏在广阔纯蓝的天 空上。
山脚下,一排排高低错落的灌木已经抽条,开始现出怒放的春意。半山中的树木却仍 旧以铁灰色为主,每一株树的枝头末梢上都盖着厚厚冰雪,但是冰雪覆盖下的部分枝条, 却已经显出一抹即将复苏的色彩,在铁灰的树干上透出旺盛的生机。苔藓更是早一步铺满 山崖,让石壁在残留的冰雪中露出大片翠色!
两山中间,一条长河刚刚从冻僵状态苏醒过来。河岸两边还留着白亮剔透的冰碴,河 道中间的积流却已经沉着地流淌起来,清澈透亮的河水不断撞击在石头上,伴随着低低的 吟唱,一朵又一朵水晶般的水花不断开放。
这是一条很美的高原山路,似乎将云中大地的各种灵秀和雄奇都撷取了一点儿。
山崖左边的小路上,碎步走来一匹毛色基本雪白的骏马,只有马右腿处嫣红点点,如 同打翻了一盒胭脂。
青瞳坐在马上,踏步前行。走出这个山谷,便是西瞻国境。
山崖对面的小路上,一匹黑色骏马纵声长嘶,从后面赶上来。胭脂马听到叫声,自己 停下了脚步,隔着小河,向对岸轻轻嘶叫。
黑马上那个高大的汉子微笑望过来,道:“我知道转过山谷,就有人接你,我就不往 前走了。”
他举起一个酒壶,又拿出一个酒杯,倒出一杯酒来,对着对岸一比,笑声滚滚传来: “且饮此物,慰我离愁吧!”
说罢仰起头,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青瞳心中一热,高声道:“方我吸酒时,江山入胸中,肺肝生崔嵬,吐出为长虹,欲 吐辄复吞,颇畏惊儿童。乾坤大如许,无处著此翁。何当呼青鸾,更驾万里风。”
任平生哈哈大笑:“青瞳,你说的是什么,大哥听不懂。刚才离愁那两句,还是憋了 一路才憋出来的!”
青瞳也展开笑颜,高声道:“我说——我陪你饮一杯!” “你没有酒啊!怎么陪我喝?”任平生笑道,“隔着一道山崖,我掷得过去,怕你也
接不住!心意领了,去吧!” “陪你饮,一定要有酒吗?”
她慢慢举起右手,将拇指和食指圈成酒杯模样,透过拇指和食指组成的虚空,天地只 有绿白两色。
绿是广广袤的苍苔,白是高远的冰雪,斑驳交杂,就这样铺满两侧山崖,又顺着高耸 的山顶、巍峨的山体,向高处和远处蔓延开去。高的一直深入蓝天,远的直到超过目力所 及,上下左右都好似没有尽头。
她用虚空处,在那大好的天地山川前一一掠过,然后凑到嘴边,做了一个饮酒的动 作,将这并不存在的酒慢慢喝下。
“大哥!请!” “请!”一壶酒化作一条长长的白练,笔直落入口中,涓滴不剩。“胭脂!去吧!”对面的人抢先发出一声呼哨。
胭脂马最后看了一眼这山川,便欢快地抬起脚步,转过这道山谷,一人一马的身影在 广阔天地中越来越小,终于消失不见。
天下英雄出我辈,一如江湖岁月催。皇图霸业笑谈中,不胜人生一场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