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出嫁后的第五日，谢述拦停了我的车轿。
那时送亲的队伍已过潼关，越过沙城便到边境。
轿子突然停下，我没掀轿帘，先听到了花信的声音。
“郡主，是谢公子。”
他醒了，还追到了这儿。
沉默良久，像以往每次吵架后一般，还是他先开了口：
“阿沅，跟我走吧。”
走？去哪里呢？南蛮？西戎？
我可以逃，不过是换另一个可怜的女子罢了。
我无声落下泪来，他似乎向前进了一步，却依旧没有掀开轿帘。
不知是不忍看，还是不敢看。
“阿沅，你跟我走吧，我可以去和北狄打仗。”
“我去向陛下立军令状，贼寇不灭我永不还京。”
“我求你，你别嫁过去。”
过了很久，久到我平复了哭腔，清清嗓子开口：
“谢述，别挡我的路。”
后来听花信说，他走的很决绝。
其实谢述这人骄傲极了，所以他不敢掀开轿帘看一看我，若他掀开，便能看到我指甲嵌进手心里染红的手帕。
同样，若我掀开，便能看到他浑身是血立在轿前站都站不稳。
可那又如何呢，我们的结局依旧不会改变。
这条路，从一开始，便是死局。
我到沅州的时候隗图的大军已经整顿好了。
进城时我特地瞧了一眼，那城楼确实很高，外祖父没有骗我。
站在上面瞧月亮一定真切，只可惜我没有机会了。
如我所料，隗图没有带回隗阳的尸首，或许隗图本就不是去寻尸首的，又或者隗阳根本没有留下全尸。
不过死了就活该。
若不是他留到今日再死有用，我早就把他大卸八块然后扔到雪地喂狼了。
能支撑我活到现在，隗阳功劳不小，他不死，我走过黄泉路也不肯投胎。
隗图见面便先摸了摸我的肚子，如今已有三月，我的肚子开始微微隆起。
隗图看的高兴，一边摸一边拉着我的手。
“等他出生之后，孤就封他为王储。”
“待今日打了胜仗，我军一举南下攻下上京，我们的孩子会是这天下的霸主。”
我面上不显，只乖巧笑着。
别做梦了隗图，这些年战火纷飞，百姓民不聊生，你也该为你的野心付出代价了。
——
7
“咚！咚！咚！”
是战鼓！
隗图慌忙站起身，想起什么似的又转身安抚我。
“别怕，在房中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我也随他站起身，
“妾随王上一同去吧。”
“胡闹，外面危险！”
“王上与妾一同站在城楼上便是了，他们的公主站在敌方的军前，也可动摇军心呢。”
隗图拗不过我，最终还是妥协：“那到城楼上，你站在孤身后。”
我跟在隗图身后缓步走上去。
阿述哥哥，我站上了沅州的城楼，可惜并非是与你一同赏月。
站在高处远远望去，对面军队整齐划一，是我大梁的将士。
为首那人一身玄色盔甲，距离太远，瞧不清他的脸，但我知道是谢述。
隗图看上去胜券在握，双手背在身后，语气得意极了。
“谢将军也是少年将才，若今日肯归顺我北狄，孤可以既往不咎。”
谢述的声音从下方传来，我几乎可以想象到他的表情。
“多谢王上抬举了，本将一会儿可以考虑给王上留个全尸。”
隗图也不生气，摆摆手叫身侧的弓箭手准备。
“王上身侧可是我大梁长宁公主？”
我一愣，隗图转过头看了我一眼，随后应道：
“正是。”
“公主可曾后悔过？”
我感受到对面几万人的目光聚集在我身上，包括身侧的隗图，也饶有意味的看向我。
“本宫做事，只问值与不值，从不后悔。”
我扯着嗓门向下喊去，只觉得伴着风声耳朵里嗡嗡作响。
今日不算是个好天气，希望夜里别有乌云挡住月亮。
“谢将军，你大梁的公主如今——”
话音未落，我掏出袖中准备已久的长簪向隗图的脊柱刺去。
我动手太快，没人反应的过来，更没人会想到一个孕妇会在阵前杀死自己的丈夫。
身边的侍从刚刚准备夺我手中的簪子，我向前大跨一步，拽着隗图的脖领从城楼一跃而下。
一起下地狱吧！
你、我、和这个未出世的孩子，一起下地狱吧！
应声落地——我感觉身上的每一寸都在剧烈疼痛着，骨头、内脏、我的口中不断涌出大量鲜血，包括腿间流出温热的血液。
孩子，下辈子投个好胎。
我听到马蹄踏在地上的响声，以及身边许多人的呼喊。
“大王——！”
“公主——！”
“将军——！”
“阿沅——！”
是阿述哥哥么？
我想开口回应，却怎么也说不出话。
好疼啊，阿述哥哥。
我好疼。
比那年揍了周大人小儿子，母亲打我的那顿板子还要疼。
有个人跪在了我身前，我想看清是谁，可视线越来越模糊，我努力的眨眨眼依旧于事无补。
耳边也只有呼呼的风声，我快死了吧。
本想用尽最后力气说些什么，想想又算了，有什么好说的呢，我的阿述哥哥还要娶妻，就这样忘了我吧。
可真的想告诉你，我后悔了。
后悔当年没早早求着皇帝舅舅嫁给你；
后悔出嫁时你追上来没跟你走；
后悔筹谋这一切没等着你来接我回家。
阿述哥哥，我安排的人会为你打开沅州城的大门。
我身下隗图的尸首中藏着可以调动三万精卫的兵符。
没有人知道隗图最后的底牌，是先皇留给他弟弟隗阳的三万精兵。
所以隗阳敢肆无忌惮的对我动手，隗图不是不愿动隗阳，他是不敢。
绕道白城也从不是为了收尸，是取兵符。
所以我早早便知道，这场仗不可能会赢。
没关系，就算是死局，我也为你杀出一条生路来。
隗图没有孩子，没了兄弟，北狄必起内乱，大梁正好一举歼灭。
以我一身，换这世间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年少时，谢述坐在我身侧读兵书，我问他：
“阿述哥哥学武，可是为了保家卫国？”
少年似被发现了秘密般，害羞的点点头。
阿述哥哥，你的愿望我替你实现了。
只是下辈子，我不想再这么辛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