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到能见人后,诸欢就奔去找刘晸宇,但没找到,只得拐去道具车间临时辟出来的玉雕室。
靠手艺吃饭的大师们总会将用得最合意的工具带在身边,其中包括徒弟。
本来只按了四个工位的隔间被扩大一倍,八个工位全坐满,排成横竖各一排两队人马。
屋内气氛沉重而紧张,仅有牙机的噪音嗡嗡作响。
冯箢和杨太一各居队列前后尾,戴着目镜在无影灯下检查手下的成品质量。
“冯师傅,怎么样?”诸欢凑近冯箢,提高些嗓门问。
不远处的杨太一连头都未抬,深锁眉头只管琢磨手中的活,满脸仇大苦深。
抬头见是他,冯箢摘了目镜走下工作台,示意他跟过来。
两人一起沉默走到工作室后院的池塘边上。
“不太好。”
冯箢揉着太阳穴,直截了当地回答。
诸欢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刘老板要求的‘一模一样’,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事。”
冯箢从兜里摸出一小块晶亮的玉片递给他,指着玉片边缘解释,“按你给的图纸,我和老杨当天就发现了问题。那只魂瓶非常的不简单,所用的一些工艺到现在早已失传,我们只能尽量用其他方式来达到要求,但成品效果肯定是要打折扣的。”
“你看,这块玉片要嵌在瓶身上的,一共两百多块还要拼出花纹。按原型图纸,每片的边缘要靠手工一点点地抠出丝状感。玉片太薄而且面积小,用机器会有风险,必须靠手劲一点点去磨,非常考验心态和手艺。但现在的玉雕师傅,特别是年轻人都是靠机器活的,很难光靠手上功夫达到这种水准。不怕你笑话,连我也难,年纪大了手指很难稳住,不敢赶这样精细的工。”
冯师傅说的这些,其实诸欢心里了然。
当时做原型数据时,他就发现般诺返尘瓶虽有些流于艳俗,但它是一只靠高超匠艺撑出来的百宝乾坤,藏着当今世人难以再企及的极致匠工。
“你们应该跟刘老板尽早沟通清楚。”
冯箢沉默片刻,面有难色地拿走了玉片。
“问题是他根本不想听我们讲困难,反复就提醒必须做到,什么办法都可以想,要花多少钱都肯出。”
“简直像是……”
“疯了。”
诸欢帮她补完不敢吐的槽。
要不是为了一条富贵命不归西,谁会这么不择手段?
杜澜的话还在耳边晃着,几分真几分假,他到现在还迷糊着呢。
“你们先做吧,能仿的就仿。实在不能的,我跟刘老板去聊聊。”
最后只能这样安慰冯箢。
“还有时间上的问题,”冯箢摇头叹气,“两个星期是绝对不可能的。小诸,就算我们日夜不停开工,完成百分之五十已是最好的成绩,所以不只是你要跟冯老板谈,我们都得跟他再开个会。”
诸欢点头以示赞同。
冯箢继续往下说:“另外,除了工艺要求超常规,还有其他问题,我和老杨都发现瓶身图案非常怪异。老杨曾帮泰国一家大型佛堂雕过金玉册,据他的经验,觉得那是一种宗教咒符。咒符这种东西,你知道的,仿得一模一样也没用,其根本在于画咒人本身。这些说是迷信,但文化本质就是这样,刘老板需要清楚的是,就算我们几个有能耐仿得分毫不差,恐怕做出来的东西也绝不可能和原物有同样的功效。”
这点诸欢心里早有数,不过他觉得刘晸宇并非是真的蠢,坚持花这么大的代价仿制魂瓶,或许说明他可能找得到施咒者,有希望让赝品产生和原物一样的功效。
琢磨到这里,他惊恐地发现自己正越来越相信所有本以为荒诞不经的事。
而唯一能坚持不信的就是两天前自己因撞鬼而半夜裸奔。
于博当晚就查了宿舍走廊里的监控视频,全程就看到他一个人紧捂嘴巴狂奔乱蹿,和精神医院里逃出来的没两样。
冯箢又叹喟:“我和老杨都觉得那只魂瓶有些邪性……奢贵得不正气,像是会吃人。瓶面上用的珠玉宝石全是互生互克的布局,我见过无数古董玉器,就没见过搞成这么古怪的。”
诸欢蓦地想起夜里所见的玻璃状长发鬼男,不正是“有些邪性,奢贵得不正气,像是会吃人”的完美演绎?
既便可能是脑袋杜撰出来的,现在想起那张俊美却阴恻恻的脸,也觉好不瘆人。
安慰了冯师傅几句后只得又回头去找刘晸宇,还是到处未见人影。
下意识地感觉不太妙,诸欢急巴巴地奔去视效组找于博。
“人家是出钱的大爷,又不是全职监工,老陪着你们干嘛啊?他都鸡飞狗跳地暴躁了两天,跑出去散个心也正常,要有急事就直接打他手机嘛!”于博正在忙活,赶苍蝇似的赶他,“要是有闲功夫,不如回去一次陪陪咱妈,别老电话来电话去,没点当儿子的人情味!”
诸欢乐了:“哟,老板亲自准假,那我就不客气了啊!”
于博从电脑屏幕上转过眼,挥巴掌糊他的脑门:“如果不疼了,就把这些绷条儿给拆了,老人看到心情不好。”
“说真的,你更像她儿子,还是个大孝子。”诸欢把这话说得挺正经。
“要是早没了妈,你也会懂得珍惜……”
于博板着脸,噼哩啪啦地敲键盘。
诸欢想回一句“不就是早没了嘛”,又觉这样说挺对不起顾月霖的。
没有动力去追查出身,并不代表连丁点好奇心都没有,追根溯源是人性是本能,很难压抑。
如果刘晸宇带来的魂瓶上没有亓官阴章,这个本能他一直压得挺好,现在却有些不同。
本能就是本能,一旦出笼就没有再压回去的可能,否则下半生要寝食难安。
既然于老板吩咐了,诸欢只能转回宿舍拆绷条儿换衣服,再包上两盒燕窝去跪见皇太后。
倒不是他厌烦顾月霖,要说原因,大概类似于一种“近乡情怯”的心态在作怪。
十六岁那年做了一只会嗷嗷叫跳尬舞的星际怪物,在国际青少年电模创意大赛上得了奖,同时获得圣伯纳创意传媒学院的邀函。
顾月霖就一个做服装生意的单身妇女,必得拼尽老命才能让他读得起动辄数万美元起价的著名私立学府。
和顾月霖一起生活不到十年,不管亲情债还是金钱债都已欠下太多。
可天性情商不高,要做一个让人家窝心又舒心的好儿子,对诸欢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
幸好现有于博不时在中间调剂,否则他自觉跟白眼狼已没多大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