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官屠羽侧脸而望，淡然摇头：“这些无关问题。我带你来，因为所有的事，必得从‘雀语居’说起。”
这句刚落，长廊就断在一套青瓦覆顶竹纱拢门的厢房前。
屋前也有廊，廊下挂有十几只清漆竹笼，养的都是红羽黄嘴白爪的娇俏小鸟。
鸟儿们突然齐声放鸣，清脆如大小玉珠落金盘。
诸欢知道，这些声响在亓官屠羽的记忆里太深刻，所以这会儿听起来格外生动。
“嘘，轻点，羽哥在歇息。”
一声温温柔柔的呵叱后，屋内揭帘而出一位薄衫少年。
诸欢不由循声望去。
除了面部糊成空白，身姿和声音照旧，当然是上次见过的阿羿。
少年一手拎木盆，一手执小勺，给每只鸟的食碗里舀上一撮黄米，鸟儿们的齐声高唱就被“嘚嘚”的啄米声给取代。
这一幕在百年前恐怕是稀疏平常，充满温馨的小情趣，但诸欢看不明白这些跟自己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像是回应他的疑问，眨眼就天地变色。
笼内的娇俏小鸟们刹那化成一具具白骨，标本似地被钉成一个个引吭高歌的架势。没了漂亮的丰羽，只剩嶙峋骨架在装腔作势，瞧着分外瘆人。
天光由明媚转为阴沉，没了鸟鸣的空寂长廊似乎暗藏无数阴魂，阵阵寒息拂面。
这一次，诸欢没有任何犹豫地跟着鬼少爷揭帘进门，铁了心地要搞明白自己问题的答案。
没想到的是，门进了，门又飞了。
漫天绿火像冬初的湿雾，从脚下乍然蒸腾起。
跨过门槛的刹那，竹帘随整套厢房惊天动地坍塌殆尽，无数飞灰焦沫劈头盖脸地扑过来。
偌大“雀语居”在数秒之间，尽数化为残垣断壁，凄凄哀哀地竖在视线中。
诸欢本能地后退，却又被亓官屠羽拽住了腕。
这动作鬼少爷干得越来越熟练，眼神都不用跟过来，一抓一个准。
逃不得挣不脱，诸欢只得疯狂拍打落在身上的靡靡灰沫。
“我说这位少爷，人生本就苦短，你就不能记些有滋有味的快活事？哪怕和羿小兄弟整天秀恩爱我也能忍，总比动不动让我围观杀人烧屋切死人强吧？！”
亓官屠羽扭头瞥他一眼，双唇微启却没吱声。
绿焰继续弥天席地狂乱吞噬，将落于他们眼中的景物尽数焚灭。
背后的廊楣被烧断，鸟笼纷纷应声跌落，“喀喀”不断。
笼破骨飞溅，让人心生苍凉。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诸欢蓦然想起这句，亓官少爷一定不会乐意听到。
绿火肆虐且越来越旺，一幅不把天地万物摧毁誓不休的架势。
除去满目阴寒到刺眼的森绿，视线所及之处又被缓缓倾覆上一层血红光晕，就顷刻被泼撒大盆的血液。
红绿相斗，分外招嫌。
“这演的又是哪一出？”诸欢痛苦地揉眼睛。
亓官屠羽捏住他的下巴，抬高后从左往右晃一圈，终于让这只眼瞎的人形封器看明白局势变化。
“啊啊啊！”要不是被拽得牢，诸欢得直接蹿出瓶去。
顶上不到两米，不知道什么时候悬浮了无数直径半米多的大红灯笼，凌空微微飘摇，红光弥天犹如无数血瀑倾泻。
每只灯笼上面烟雾缭绕，却看不见火光蹿动。
烟雾快速凝结成一具具红衫红裙的骷髅骨架，黑发飞舞裙摆飘飘，颅骨垂低俯视被逐渐化灰的瓶中乾坤。
绿火阴诡却还是“物”的范畴，对心理的冲击还是有个限度。但这些踏着灯笼凭空临世的红粉骷髅，就绝对充满震慑人心的阴森气息。
要不是知道瓶里所有都是记忆化景，诸欢差点要可耻地再尿瓶一次。
“妹子们穿得真够凉爽……”
他僵硬地打个哈哈，晃动被拽牢的腕：“少爷，不来个实况讲解吗？”
一句没捎上姓氏的“少爷”，总算取悦了某颗玻璃做的主子心。
“‘雀语居’是我和阿羿在亓官阳宅里的住处，原本是我的书房。阿羿说这时是亓官大宅里唯一的偏阳之处，养雀最好。于是他弄来许多蔩听，说是为我解忧。”
亓官屠羽慢声细语地讲述。
“丁巳年丁未月，辛酉日子时。屠门从‘雀语居’开始。冥焰流毒，将亓官阳宅焚尽，两百多条灵和魂被‘鬼壳灵骨使’收走，被囚于不周山下永绝轮回。”
谁能将惨绝人寰的家事说得这么轻描淡写，就像在八卦别人家的隔世怨仇，平缓从容不见情绪起伏？
一幕幕惨相就在眼皮底下发生，诸欢被刺激得说话都有些哆嗦。
“你找我，是因为我跟你家被屠门的事有关？”
亓官屠羽摇头，还毒舌：“想太多，你就一只封器而已。”
松开诸欢的手，他踱步向前，继续解释。
“鬼壳灵骨使，这种阴物非常罕见，拘魂收灵执行冥官的神职，却不归冥界管辖。来源一直是个谜，查遍诸神诸妖诸鬼列位也不见关于它们的记录。所以大有可能是玄阴术的产物，行事受人操纵。”
“所以你觉得全家被屠，是人为而不是天惩？”诸欢终于听懂言下之意。
绿火随他们的走动而蔓延，当空无数的鬼壳灵骨使如影相随。
“天惩？”
亓官屠羽冷哼，“我家行事确实为世人不容被诸神侧目。但是历任家主都不是庸碌之辈，来往阴阳两界熟通生死戒律，他们一直将家业谨慎地置于阴阳平衡的界线内，在绝不破坏三界法则的前提下维护家族利益，又有什么不妥？若要说到伤天害理，千万年来出过无数视人命为草芥的权霸，他们犯下杀孽无数，白骨叠山血流成河，照样荣华富贵安享天命。天惩之法自有它的算计，从来不以普通百姓的善恶为准绳。”
被强喂一口毒鸡汤，诸欢想得更明白了：如果亓官少爷认为自家一夜被鬼壳灵骨使满门抄斩纯属人祸，那么接下来一定是要朝着寻凶虐渣的套路进发。
他抬头看看无数瘆人的骷髅妹子，挺想真诚地问一声：这位少爷，你家的事跟我诸某人有一根毛的关系吗？！
可惜不敢，怂是一种病，得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