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叶素之面上一僵,手不着痕迹地攥紧衣袖,琢磨着开口,“姐姐说笑了,皇上和皇后向来喜爱你,又怎么突然改变主意呢?想来是太子的意思吧。”
我看着她一副惴惴不安却故作镇定的表情,有些失望,本想着她如果愿意将实情告诉我,我便除去心中的芥蒂,但没想到她竟然如此不坦诚。
“你说是那便是吧。叶素之,你好自为之。”我眼中的光彩黯淡下来,一扫衣袖就离开了。
我离开后,却听见叶素之身旁的贴身丫鬟抱春愤愤不平道:“小姐再怎么说也是未来的太子妃,大小姐也太不客气了吧。”
叶素之语气不似平常的温和,“再多说一句,就给我滚出去。”
抱春何时见过小姐如此脸色,当下害怕地噤声。
我走在小径上,玉翎一路上在我身边不高兴地嘀嘀咕咕。
我听着耳朵疼,停下脚步看她,“嘀咕什么呢?”
玉翎看着我,似乎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带着哭腔说道:“小姐,奴婢刚才听明白了,是因为二小姐和太子接触,然后太子转变心意,您才当不了太子妃的。二小姐怎么能这样啊,您这些年的辛苦和对她的关怀奴婢都看在眼里,谁知……谁知她竟然这样对您!”
我看着远处悠悠的月色,缓缓说道:“玉翎,东坡居士曾说,这个世上只有两样东西是一成不变,属于我们的,唯山中之明月与江上之清风。其他的不要强求,也强求不来。”
玉翎面上懵懂,“小姐,这是什么意思啊?奴婢虽然识字,但是还没读过这样的诗呢。”
我摸了摸她的脑袋,“意思就是,人的情感会变的,他们变了,我也变了。”
玉翎见不得我脸上伤感的表情,大声维护道:“小姐没变!是他们变了,小姐没有错。奴婢也不会变,会一辈子跟着小姐的!”
我看着她,故意揶揄道:“那玉翎以后不嫁人了?”
玉翎红了脸,但还是坚持道:“不嫁,我跟着小姐。”
也是,这世上总有能坚持的人,我又何必因为那些改变的人烦心呢?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6
第二天一早,皇后派人宣我入宫,说甚是想念我。
皇后此时正用完早膳,一见我来就笑道:“我们家语儿来了。”
皇后只育有程洛元一个儿子,因此将我当作亲女儿般对待,我亲昵地依偎在她的身边,“娘娘,语儿好想你啊。”
皇后一手撑起我的脸,美目间流转着心疼,“我们语儿受委屈了。”
我喉咙微涩,垂下头没说话。
皇后轻轻拍着我的背,弯眉皱起,“那天想来你也听见了,这件事是程洛元的错,他不知是发了什么癫竟然要娶你那妹妹为妻,怎么劝都不听。我想着,即使我真的逼他娶了你,我们语儿也不会幸福,索性就遂了他的愿,希望他日后不要后悔就好。”
我心里想道,程洛元那个性子哪里是会后悔的人,他那个人向来蛮横专断,折了一身傲骨去求娶叶素之,怕也是爱她到极致了。
“我今天就让皇上封你个郡主当当,不能让我家语儿受了委屈。”
我一惊,“不可,这不合规矩。”
“什么是规矩?我的规矩就是你不能受委屈!”皇后凤眸一睁,带着些张扬,“这事一出,有多少人明里暗里地看你笑话,我管不了那个逆子,还管不了他们吗?”
我没再反驳,只是沉默地又往她怀中靠了靠,春光从窗沿处斜了进来,在我的视线里晃来晃去,我慢慢地闭上了眼。 ?
皇上爽朗的笑声传来,“语儿来看皇后怎么不来看看朕,还得朕亲自过来。”
我连忙打算行礼,却被皇后按住,她嗔怒地看了一眼皇上,“还不是看你忙,语儿才不打扰你。”
“那倒是我的不是了。”皇上乐呵呵地说着,完全没有觉得有所冒犯。
“语儿后面打算怎么办呢?”皇上问我,“你要是看上了哪家公子,尽管给朕提。”
“语儿暂时不打算成亲,我想去江南看看外祖父和外祖母。”
“也是,你已经有这么些年没回去了。你那个父亲和母亲也是个拎不清的,还不如回顺州,还能让你少受些委屈!”
我没有反驳皇后的话,不过回江南的行程就此定下了。
我前脚刚回到相府,后脚宫里的旨意便下来了,封我为康乐郡主,享封地食邑千顷。
这一下我瞬间就成了相府里地位最高的人,就连被下旨封为太子妃的叶素之都因未成婚而低我一头。我只能叹皇后思虑周全,竟护我至此。
母亲奉人在门口候着,说是要请我过去一趟。
我一进门就看见她一脸怒容道:“你去哪儿了?好好的一个姑娘不待在家里,天天往外跑,你的规矩学到哪儿了?”
我心下哂笑,以前我还是御定太子妃的时候倒是从来没有拘着我,如今就连皇后都知我心中难受,她却忽略过去,横加指责。
我面上恭敬地回道:“我去了宫中一趟。”
“你姐姐已经被下旨马上就要成为太子妃了,你还去宫中干什么?不能消停点吗?明日不许出去了,在家里待着,有几位夫人要来相看你。”
我心中倏地凉了,最后一丝对母爱的奢望也消散得干干净净,我一次明确地顶撞她,“我拒绝,母亲还是省省心思吧,将时间花在叶素之身上比花在我身上有用。”
母亲愣住,惊讶地看着我怒道:“叶语之,你长本事了,竟然敢顶撞我!我是你的母亲,这件事没得商量!”
我款款地起身,目光凉如清水,“我本是不愿意这般对您的,可惜……我乃康乐郡主,哪怕是母亲您见了我也得跪拜,您觉得您现在有操控我的事的权力吗?”
母亲指着我,气得说不出话来,我扫了一眼她的贴身侍女,“母亲有些生气,好好看顾着夫人,别让她气坏了身子。”
众人苏苏低头,“是。”
我离开的时候似乎在柱子后面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但也仅仅只是瞥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无论是不是叶素之都和我无关了。
出门就对上了父亲复杂的眼神,他喊道:“语之……”
我温声打断他:“父亲进去看看母亲吧。”
我再也不想再在这些烦琐枯燥、永远达不到和解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了。
7
长公主殿下喜弄风雅,举办了一场游园会,我少见地参加了。
这日我穿着一袭绛红色衣裙,尾部用金色丝线勾勒出垂丝海棠,料子是皇后赏赐给我的云锦,一步一动间流光四色。头上戴着一顶镶有琉璃、珍珠的凤冠,全然不似之前那副素静的样子。
顶着众人惊讶羡慕的眼神,我心中毫无波澜。我叶语之本就是该如此灼灼其华,灿烂辉煌。就是因为被教导太子妃要端庄温婉,再加上程洛元喜欢我不施粉黛的样子,我为此穿了三年的白衣。
如今尘埃已定,我便该做回我叶家嫡女明媚张扬的样子了。
“语之。”
我回头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是我的闺中密友,苏家长女苏明熙,“没想到你也来了。”
我和苏明熙坐在亭子里,关切地问她:“近些日子可还好?”
苏明熙垂下头,“不太好,我娘在给我相看人家了,但是我不想成婚,我想读书。可就连我爹作为太子太傅都难以理解我身为一个女子为何要执着着读书……”
我说:“想读就去读吧,你不是说想成为大庆第一个女山长?”
苏明熙黯淡了双眼,“恐怕不太行,他们都说从来没有女子成为书院山长的先例。”
我闻言道:“没有这个先例,自己成为先例不就行了吗?就算旁人不支持你,我也会支持你,千千万万个如你一样的女子也会支持你。”
苏明熙愣愣地看着我,“这是什么意思?”
我毫不避讳地说道:“我想要说服外祖父和我一同上书,请皇上允许女子入学,学习四书五经六艺。”
她细眉拧起,不无担忧道:“这世道便是男子为尊,他们必然不会让女子来分走他们半壁江山的。”
我知道,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们不能试一次,“明熙,你信我吗?”
她看着我,半晌后坚定地点了点头,“我信。”
我笑了,她看着我似乎有些发怔,“语之,好久没看见你这么开怀地笑了。”
“或许是因为,我想通了?”我唇边带笑,眉眼舒展道,想想以前那个将重担揽在身上的自己,还真是傻。
聊了一会儿,苏明熙被人叫走了,我一个人行至角落,意外听见了两个女郎正在讲话,本想离开但是在听见一道熟悉的人名时,停住了脚。
“这个叶素之可真不是一个好东西,竟然抢了自己亲姐姐的位置,听说她还是叶语之的亲妹妹,心思竟然如此恶毒。”
“谁说不是呢?我要是有她这样的亲妹妹,简直恨不得她出生就掐死她。”
“就是,就她那个狐媚子样,还成为太子妃,我呸!”
我冷下脸,“我倒要看看是谁败坏我相府小姐的名声!”
我的身影出现在两人面前,清晰地看见了两人面上的惊恐,冷笑道:“我竟然不知我相府的事情轮得到二位置喙了,我妹妹已经被封为太子妃,谁给你们的胆子去说道她!”
两人吓得腿一软,瘫在地上哭道:“叶小姐,我们知道错了,求您饶了我们吧。”
我扫了她们一眼,是不熟悉的面孔,怕是也被人当了靶子,我扫过在座的人青青紫紫、好不精彩的脸,淡淡地收回视线,高声道:“不管二位是受人指使还是自己心生妒忌,但我都要奉劝一句,我叶语之的妹妹容不得你们肆意抹黑污蔑!若是再有下次,我饶不了诸位。”
近些时日我身上的事情发生得有些多,因此很难不成为众人在意的焦点,为了多个清闲,我随意拐进了一条小道,却遇上了叶素之。
“姐姐,你为什么要帮我?明明……”她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眼里带着不理解。
我觉得有些苦恼,她这些年躲在母亲的羽翼下,养得有些小心思却不够机灵,“你应该明白,整个家族的兴衰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如今既然已经被封为太子妃,也应该要懂得这些道理。”
“所以姐姐还是只为了你那所谓的家族大义,而非因为我是你的亲妹妹!”
“你若不是我的亲妹妹,我又怎么会维护你?”
叶素之却冷笑一声,一点都不相信,“姐姐果然如母亲所说,是个冷心冷情、一心只为利益的人,一点儿都不像个女子!”
我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眼里清凉中带着寒意,“叶素之,你当真是被宠坏了!如果女子必须要柔情蜜意、以夫纲为天,那我宁愿遭受非议,也不做这般女子。这些年若不是我护着你,你以为你能如此天真轻松地长大?”
这些年我觉得这相府的担子太重,而相府就只有我们两个嫡出,我将责任揽了,我这个妹妹就可以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地长大,没想到到头来竟被认为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当真是,荒唐!
叶素之一愣。
我看也不看她一眼,径直离开。
前面是一条小溪,一道挺拔的身影立在溪边。
我深吸一口气,“太子殿下。”
程洛元不知在这儿看了多久,我本以为他会为叶素之讨一个说法,但却听他说道,“你倒是伶牙俐齿。”
不知道他是在说我怒斥那两位小姐那事,还是在说我斥责叶素之那事,我低眉顺眼道:“殿下过誉。”
“你擅自责骂孤的太子妃,就不怕孤责怪你?”
我端起笑,“殿下向来宽厚,应该不会太过责怪臣女。不过此事确实是臣女思虑不周,若是殿下心中有气,臣女愿受责罚。”
程洛元那双上挑的凤眼下压,眼底阴沉,似乎带着浓郁不见底的黑雾,“叶大小姐果然如外界所说的那般深明大义,恪守礼仪。”
“臣女惶恐。”
程洛元撇下嘴角,黑眸中深沉似海,讥嘲道,“叶大小姐惶恐什么?孤觉得你还真是心胸洒脱,感觉向来都对什么事情冷静无比,像是……没有心一样啊。”
我眼中平静无波,静若止风,心底掠过嘲意,没有心吗?那为什么被他背叛时,我感觉自己的心快痛死了呢?
程洛元看着我不痛不痒的样子冷笑一声,拂袖离开。
玉翎跑过来扶着我,担忧地喊道:“小姐。”
我拍了拍她的手,“走吧。”
我一直以为我和程洛元年少时一起长大,应当是互相了解颇深,没想到,他竟然也如此看我。
罢了罢了,既然我费心费力守护的人都觉得我冷心冷情,无情无义,那我就做个无情无义的人吧。
8
书房里父亲震怒,“你这时候去江南干什么?!如今你妹妹快要出嫁不说,殿试也马上要开始了。你母亲说得有些道理,就算你不急自己的婚事,也得先把人家定下来吧。”
我在来之前就已经想到这个情形了,但是没想到真正面对的时候还是会难过,我看着他,“很早之前我就想问了,女儿这一条命比不上所谓的家族利益吗?只要有利用价值,女儿的心意是如何并不重要对吧?”
父亲一挥衣袖,“是又怎么样?!你若是一个男孩儿,我必然会遵从你的意思让你自己去闯,但是你是一个女孩儿!语之,女子立于这世间必然要顺从男子,哪怕你再聪慧又能如何?”
苦涩的泪水流下脸颊,我语气坚定,“父亲,我不愿意。我如今有更重要的事做。”
“做什么?你如今找个好人家才是最重要的,你已经十六了!如今我就问你,你留还是不留?!”
“不。”我语气平静下带着狂风暴雨,“女儿如今是郡主了,即使是父亲也没有插手我婚事的资格。”
“好啊,你现在是郡主了,我管不了你了,丞相府也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我压抑着声音,“如此,那就不叨扰了,明日我就离开。”
皇上在我十四岁生日宴时赏给了我一套宅院,因为地段周围全是王公贵戚,所以我并未去住过,但如今确实不得不住进去了。
我院子里的下人不少,但是愿意跟着我离开的也只有三个平日里与我亲近的丫鬟,玉翎看着一旁眼神躲闪的知画,为我打抱不平,“小姐平日里对她那么好,二等丫鬟中就只剩她不跟来,真是白眼狼。”
“罢了。”
“小姐,这些东西咱们还带走吗?”
我顺着她的视线一看,发现是一个红漆皮的箱子,里面摆满了各种小玩意儿,我才记起这是程洛元自小送给我的东西,我专门命人做了个箱子,将他送我的东西放在里面,只是后来他送我的东西变越来越少,箱子已经很久没有打开了。
我想了想,太子的东西不能随意处置,但是如今我收着也没有意思了,于是当即说道:“命人将这些东西送到东宫去吧。”
我们是第二天早上走的,院子里其他人我都为她们谋好了生路,玉翎觉得我太好欺负了,其实不是,我只是觉得在这世间大家过得都不容易,不如就少些埋怨吧。
整个丞相府没有人来送我们,我早就猜到这个结局。只是之前还是会因为忽视而伤心,如今却已经心如止水了。
到宅院后,我却发现程洛元黑衣冷面地站在门前。
“太子殿下?”
程洛元以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悲戚目光看我,“叶语之,你真是好狠的心,那些东西说不要就不要了!”
我疑惑道:“太子殿下应该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有些不寻常,如今更是被时时刻刻注意着,若我还留下那些东西对叶素之而言并不公平。况且,确实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没有留下的必要?”程洛元重新念了一遍这句话,表情冷戾起来,“叶语之,你真的爱我吗?我以为你会因为这件事情和我闹一番,可是你没有,你一点都不在意谁是太子妃,只要是你叶家人,谁都可以对吧!”
我眼神直直地看着他,看着他指责的表情,只觉得好笑,不是你先变了心的吗,怎么会怪罪起我来了?
我此时已经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男女之情了,直白地回道:“太子殿下,我如今对你已经没有任何感情了,如果您是这样认为的,那我无话可说。可是殿下,求娶叶素之是你的打算,我叶语之再没皮没脸,也断然做不出去堵截你,要你强娶我的事!”
“你总是这样!你总是这样对什么事情都淡然一笑的态度,让人分不清你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程洛元黑眸紧盯着我,满眼失望。
失望?你有什么资格失望?我冷笑,我们两人一起长大,这么多年你告诉我你不知我对你还真心还是假意?真是讽刺。
我平静地说道:“殿下请回吧,语之这里杂乱,就不留殿下了。另外,殿下别忘了,我叶语之再怎么说也是京城贵女,殿下所说的那等撒泼无赖之事我叶语之做不出来,也不愿意去做。”
笑话,程洛元莫不是魔怔了,我自小便被教导要知书达理,不卑不亢,又怎会为了感情卑躬屈膝,自折骨气?
程洛元怒气冲冲地离开,苏鹤轩从暗处出来,“我以为你会回心转意呢。”
“你觉得我是这种人?”
“以前或许是,现在可能不太像了。语之,这三年你真的变了很多。就像是一朵盛开的花渐渐收了起来,不再坦然地夺目了。”
“……或许吧,也许没多久以前那个叶语之就要回来了呢?到时候京城可就得热闹起来了。”
苏鹤轩乐了,“你不提我都快忘了,你儿时可像是一只泥猴子,顽皮得很。”
我幼时在外祖父家备受宠爱,他最是疼爱我,幼年身体不好,外祖父便听了旁人建议给我请了武师傅,我倒是如鱼得水,经常仗着一身武力招惹旁人。后来回了京城,成了京城一霸,连一向自傲的苏鹤轩也遭了毒手。
苏鹤轩敛了笑意,“何时离开?”
“明日。”
我正要关了门,他却突然叫住我,我回头看,苏鹤轩的脸上是少有的正经郑重,“叶语之,你回来的时候先考虑我,好吗?”
门框隔绝了我们之间的视线,我第一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恐怕不行啊,我心仪之人只能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感受到他的沉默,我打趣道:“你担心什么?以你的家世和名声,还怕找不到心仪的姑娘?”
过了一会儿,苏鹤轩的声音从门外响起,声音带笑意,似乎刚才只是随口一提,“那可惜了,要是去年我没纳妾,就有机会了。祝你一路顺风!”
“你也是。”
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不同的天地。从此山为山,海为海,京城我也就没什么牵挂了。
9
我对外宣城称去探望在江南的外祖父母,在城门还未开的时候就已经候在了城门前,程洛元着一身黑袍骑着马赶来。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着急,以为是有要事要办,于是喊了一声“太子殿下”便不再说话。
谁知程洛元却像是一晚上都没睡好,眼里布满红血丝,眼神瘆人,“你要走为什么不和我说?”
我觉得奇怪,只是陈述事实,“太子殿下,语之如今与你并无关系,因此语之去哪里应该没有向你禀告的必要才是。”
程洛元听着这话似乎更生气了,他语气低哑,攥着我的手腕道:“你还在生我求娶你妹妹的气?”
我手被他攥得有些疼,又听着他无厘头的话,哭笑不得,“殿下不必忧心我,我并没有因此生气,无论太子妃是我还是素之,都是太子殿下给叶家降下的恩泽。”
“我不是想听你说这个,叶语之!你到底有没有心,你到底在不在意我?为什么你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突然觉得很疲惫,父亲要一个聪慧重视家族的叶家嫡女,母亲要一个会撒娇的女儿,皇室要一个端庄大方的太子妃,程洛元要一个张扬肆意的妻子,那我能怎么办呢?我做不到样样都满足啊。
“你为什么不说话?!”程洛元眼尾似乎沁着泪,“你说啊,只要你说,我就……”
“你就什么?你再去殿前跪三天然后请求帝后收回旨意?”
程洛元的表情慌乱起来,“你怎么知道?”
随后他面色狠厉,“是宫中有人在你面前嚼了舌根?我回去就收拾他们。”
“不必,娘娘已经处罚过她们了。太子殿下不必如此,你既然求了旨意还是按照原来的意思吧,我叶家的女儿不是由你这般作践的。”
“你当真是不会回头?”程洛元红着眼睛问我,“我可以解释这件事。”
“不必了,殿下请回吧。”我一根一根掰开他泛白的手指,低声说道。
就在马车要启动的那一刻,程洛元突然问道:“叶语之,这么多年,你到底对我动过男女之情吗?”
他到底是急了,竟然将平日里的自称都改成了“我”。
怎么会没动过呢?被母亲处罚的时候,程洛元偷溜进府哄我开心;学习累到虚脱的时候,程洛元嚷嚷着要去找先生理论;被人欺负了,程洛元不顾阻拦私自出宫去给我出气……太多了,年少时的程洛元将叶语之捧在了心尖尖上,所以年少的叶语之最期待的就是和程洛元好一辈子。
但是,如今的叶语之却不愿意了。
我声音低得像是呢喃,“曾经动过。”
程洛元听懂了我的意思,像是被雷劈了一道,怔立在原地。
“语之此次去江南时间不定,或许赶不上殿下与妹妹的大婚,就预先恭祝殿下和素之,新婚大喜。”
我朝他拜了一拜,毫不犹豫地坐上了马车。
10
终于到了江南,老宅已经提前得知了消息,外祖父和外祖母站在门前,一如当年一样等着贪玩的我回家。
我冲进外祖母的怀里,老太太眼里含着泪喊道:“我的心肝在外面受委屈了。”
听着这熟悉的关怀,我眼泪唰地一下落了下来,亲昵地依偎在老太太的怀里,干瘦温暖的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像是给小孩子顺毛一样。
“好了,在裴公子面前成何体统?”外祖父不满的声音响起,我却不怕,知道他这是生气我只顾着外祖母。
我赶紧拉着老爷子的袖子,“外祖父,你最好了,我今天第一天回来怎么就骂我呢?”
外祖父哼了一声,脸上带着笑冲一旁道:“裴公子,让你见笑了。”
清润如玉石相扣般悦耳的声音说道:“语之小姐也是一时想念二位,真情流露谈不上见笑,裴某反倒是很欣赏。”
我顺着她声音看过去,正对上一双含笑上扬的凤眼,心中不禁闪过八个字,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此人一袭白衣,称得上玉树临风,清风朗月般温润如玉。
“在下裴寒见过康乐郡主。”他朝我行了一礼。
我少见地有些不知所措,“啊,裴公子不必多礼。”
吃过晚饭后,我才从外祖母口中了解到裴寒的身份,他是在江南一带做生意的,偶然间与外祖父相识成了忘年交。
做生意的?看那人的气度说是个世家子弟中的读书人也不为过。
“裴郎还未曾婚配,家中连一个通房也无,语儿若是对他有意,可得趁早了。”
我脸上热意腾起,“外祖母在说些什么呢!我还不想婚配。”
“好,我们家语儿这品性样貌寻个如意郎君还不简单?外祖母不催你。”
外祖父在旁慢悠悠地画着丹青,“就是,你操心什么,我们家语儿自有打算。”
我倚过去:“还是外祖父懂我。”
老爷子斜眼睛看我,“说吧,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屋子里灯火通明,烛光摇曳映出我郑重的侧脸。
……
“什么?你想在京城开一个女子书院学习四书五经?”外祖父笔下一动,整张画毁得七七八八。
“是的,外祖父您门生众多,此事还需您助我一臂之力。”
“语儿啊,这件事太困难了,外祖父并不反对,因为你小时候就是这样学着过来的,所以现在成为了一个有思想有谋略的女郎,但是这世间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这件事,女子在传统的观点上仍旧承担的是生儿育女,管理后宅的责任。”
“可是这不代表女子不如男子,若是让女子自由选择自己能干什么,怎么会比那些只会吃喝玩乐的男子差?”
我见外祖父脸上有些动摇,晃晃他的手,“外祖父,您不是在我小时候说过,以我的能力如此嫁人有些可惜了吗?您真的能眼看着我嫁入他人后院,整日为丈夫后院的女人争风吃醋焦头烂额吗?”
外祖父眉头紧锁,半晌后妥协道:“也罢。”
“多谢外祖父。”
外祖母笑眯眯地看着我,“我们家语儿啊,还是这般有勇气有谋略的模样,让我怎么稀罕都稀罕不够。”
我对上她的视线,心里涌上暖流。
11
江南一带的春光甚是美丽,我出门游玩之时又遇上了裴寒。
他站在那里,清冷似谪仙,却又在见到我的那一瞬间绽放出了笑意,朝我拱手道:“康乐郡主可是要去探春。裴某刚好对这里有些熟悉,不如我带郡主去一些景致好的地方瞧瞧?”
我收回视线,“那便麻烦裴公子了。”
裴寒确实对顺州很是了解,我跟着他连着游玩了五天,每回都是意犹未尽的样子。在这几日里,我们也日渐熟悉起来,只是我总觉得他有些不太对劲。
今日是游湖,我坐在船上,心中思绪万千。
“语之是有心事吗?”裴寒靠近我,唇边的呼吸温热,让我心中不由得一颤。
我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就是这个样子,每次他都会在不经意间靠近我,随后便是一副正经的样子,似乎我的某些猜测有些小题大做。
“裴寒,你今日带我去哪儿?”
“我在湖中心的宅院。”
船靠了岸,我看见一处红砖白墙的院落立于岸上,垂丝海棠从墙里探出来,经微风吹拂,亭亭玉立。
眼前像是一幅上好的水墨画,我那一瞬间呼吸都窒了,“这是……”
裴寒站在我身后,眉眼温润,像是带着温辉的清月,“语之不是想要有一个这样的院子吗?可还满意?”
我说不出话来,“你不必为我……”
裴寒打断我,“不是为你,这是为我日后夫人准备的宅子,语儿可愿意?”
我羞红了脸,一时间竟没有注意到他对我称谓的变化,但还是理智地说道:“裴寒,我有两点要求。一是你不能纳妾,二是我不会将一颗心全部扑在内宅,我需要我自己的事业。以上两点你若是不能接受,那我们就算了。”
裴寒依旧是含笑看着我,“我接受,我裴寒只要一个语儿,无论语儿想干什么,我都陪着你。”
我原本低着头,听见他的话后瞬间惊喜,裴寒将我揽在怀里,我竟然在他身上感受到了安心。
去江南半月后,京城渐渐来信,有皇上和皇后的,有苏明熙的,有苏鹤轩的,还有我那些往常的好友们,陆陆续续都给我寄了信。只是相府那边不常来信,唯一一封是最近的,父亲希望我回京参加程洛元和叶素之的大婚。
但是我拒绝了,彼时裴寒生了一场病,我每日忧心他已经耗费我全部的心神了,哪里能分神去京城。父亲大怒,写信过来怒斥了我一顿后就再也没有往来。
在我和裴寒在一起的第二日,我就将自己和程洛元的过去讲给他听,本以为他那么爱吃醋的性格会生气,但是他只是摸摸我的头说,”语儿受委屈了。“
看着他清隽的眉眼,我突然觉得也不委屈,若是我没能来到顺州,不就错过了这么好的裴寒了,这样一想,我反倒是有些感激。
程洛元和叶素之大婚那日,一封未署名的信传到顺州,里面只写了一句“对不起”,我语气恬淡地让玉翎将信烧了,灰烬纷飞的那瞬,心中的最后一丝遗憾也没有了。
12
大庆十六年春,裴寒向我提亲,他的父母双亡,我们也没有回到京城,而是在外祖父和外祖母的见证下成了亲,宴请了江南一带的好友和亲朋。苏明熙也来参加了我们的大婚,她匆匆前来又满怀斗志地离开。
我成婚的消息传到了京城,又引起了一阵风波,零零碎碎地又收到了多封信件,有祝福的,也有诸如我父亲母亲那般愤怒的。苏鹤轩倒是传来了一个好消息,他成婚了,妻子是个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他母亲很满意。全篇没有提到他的意思,但是我祝他幸福美满。
裴寒常常惋惜自己没有参与到我的过去,所以每当有信来的时候,我就靠在裴寒身上看这些信件,带他一点一点地了解我的过去。
大庆十六年夏,江南一带和京城同时掀起了女子入学的热潮,这是我和苏明熙约好的。
她离开顺安的那一天,我写了一封密信给了皇上,圣上英明,同意了此事。于是我们便更加有动力起来,世间不甘心困在后宅的女子不少,这条路上的人多了起来,再加上外祖父亲自为书院的女子讲课,更是添了一把大火。
我相信即使这条路很艰难,但是我们都有信心走下去。
大庆十七年夏,我生了一个女儿,给她取名叫裴安星,小名星星。裴寒很是宠爱星星,几乎是没什么底线,倒是我有时候会拘着她,不让她太随心所欲。
大庆十八年冬,皇后诞辰,我携夫君和女儿第一次回到了京城,住到了我的宅院里,没有回叶府,而是去了苏家。
苏鹤轩的妻子确实是温柔淑雅,文静体贴,看向苏鹤轩的一双眼里尽是羞涩和仰慕,苏鹤轩也很呵护她。星星很得夫妻二人喜欢,在苏家倒也混成了金疙瘩。
再见故人时是在宴会上,皇上皇后看着星星,眼里的欢喜都快溢出来了,就像是看自己的亲孙女一样。星星也不怕生,整个宴会都乖乖地待在皇后的怀里。我和裴寒倒是乐得清闲。
我们和太子夫妇的位置分别位于帝后的左右两侧。偶然对上程洛元的视线,他似乎比三年前更为冷峻了。
三年真的能将人改变很多,我毫不避讳地朝他点头打招呼,还没开口就被身旁的醋坛子温柔又不失强势地扭过了头。
宫宴结束后,裴寒抱着有些困意的星星,一手牵着我,我们穿过长长的宫墙,突然从天空中飘来细碎的雪花,星星有些困顿的眼睛一下亮起了,我和裴寒只好站在一旁看她在地上接雪花。
看着她开心的模样,我突然想起在很多年前,我和叶素之在院子里堆雪人的场景,这一晃真的是好多年了。
纷飞洁白的雪中,我看见了披着狐裘的叶素之,她脸上已经没有过去的稚嫩青涩,反倒是娴静了不少。她似乎想要上前来,但是星星娇声笑道:“娘亲,快看星星,星星在爹爹身上变高了!”
我朝她行了一礼,随后就向我的丈夫和女儿走去。碧瓦朱檐被我甩在后边,我坚定地、义无反顾地走向我的那一方明亮温暖的天地。